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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论| 张茜茹:18世纪法国《百科全书》的知识系统: 知识的分类及其新的组织方式

张茜茹 世界历史评论 2022-09-01

张茜茹,华东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

18世纪法国《百科全书》的知识系统:知识的分类及其新的组织方式


摘要:狄德罗和达朗贝尔在其主编的《百科全书》里勾勒出一个既承前启后又极富特色的人类知识系统。通过比较分析这一知识系统与钱伯斯、培根的知识系统,本文试图说明《百科全书》更新的不仅是知识本身,更是组织知识的方式、认识知识的方式。自此之后,知识成为推动人类社会前进最重要的力量。


关键词:18世纪  启蒙运动  《百科全书》  狄德罗  达朗贝尔


作为18世纪欧洲最有影响力的辞书,法国的《百科全书》基本呈现出当时法国生产、科学、文艺的全貌,其内容包罗万象,其篇幅自然也是浩瀚的—文字卷共计17卷,辞条数目高达7.6万余条。出于方便读者查阅的考虑,两位主编狄德罗和达朗贝尔选择用字母排序法编排这部辞书。也正因如此,与按知识类别编排的辞书相比,《百科全书》的辞条显得散乱而不成系统。


Denis Diderot et Jean le rond d’Alembert (dir.), Encyclopédie, Tome I, Paris: chez Briasson, David l’ainé, Le Breton, Durand, 1751, Discours préliminaire des éditeurs.


为了弥补这个缺憾,两位主编采取了两个办法。一是写作人类知识系统详解和人类知识系统图解,由此“从统一的角度整合这些知识,以便标识出它们的起源与联系”。二是使用参见法,即在一个辞条中注明其所属学科、领域,并标注出应该参见哪些与之相关的辞条,由此在同一学科、同一领域的各个辞条间建立起索引网络,从而更清晰地呈现一门科学或艺术的样貌。通过这两个办法,狄德罗和达朗贝尔完成了对知识的分类,并呈现出不同知识分支间的联系,由此勾勒出他们心目中的人类知识系统,呈现出人类知识的全景图。

人对事物分类是为了让它们显得更有条理,从而让自己的认识更清晰。随着人类知识的不断积累,人当然会有对知识进行分类的需求。事实上,西方世界对知识的分类最早可以追溯到古希腊、古罗马时期,一直到狄德罗和达朗贝尔,这期间不断有学者提出自己的知识分类方法。其中较为重要的有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古罗马的波爱修斯(Boethius),中世纪的柳利(Ramon Llull),16世纪的拉米斯(Petrus Ramus)、培根,17世纪的霍布斯,等等。特别是亚里士多德的知识分类系统,直到18世纪依然在欧洲学界有很大的影响力。

狄德罗和达朗贝尔在建构自己的知识系统时,自然免不了参照已有的知识分类法,其中最重要的当属钱伯斯(Ephraim Chambers)和培根的知识树。那么,狄德罗和达朗贝尔的知识系统与钱伯斯和培根的知识系统相比,有何异同,又有哪些独特之处?他们为什么要对知识做新的分类?这体现了他们对于知识有怎样的认识?虽然达恩顿对这一问题有过论述,但他同时分析了狄德罗和达朗贝尔的认识论、知识系统、知识史观,分给知识系统的篇幅有限,故而分析过于粗略,不够深入。《剑桥科学史》一书中也有部分章节论述了钱伯斯、培根、狄德罗和达朗贝尔的知识系统,但其分析同样过于简略,而且缺乏比较的视野。

本文将试着从比较的角度考察这三个知识系统,结合几位学者对知识分类的具体论述,尽可能详细、深入地呈现其异同,从而揭示法国《百科全书》知识系统的特色和创新所在。


1

钱伯斯的知识分类


钱伯斯在《百科全书》第1卷前言里绘出了自己的知识树。与狄德罗和达朗贝尔的知识系统相比,他的知识系统显得简单许多。在第一级分类上,他把自然与人工相对、科学与技术相对:科学是对自然规律的探究,技术则是把自然规律应用到实际的生活中去。在自然和科学之下,他区分出了基于观察和知觉、较为具体的自然史,以及基于推理和理性、较为抽象的科学。根据研究的对象,后者又可分为物理学、形而上学、数学、宗教。最终,钱伯斯把人类的知识归结为47门学科,也就是他在知识树的注释里加以详细说明的47门学科,并罗列出每门学科的主要内容,其中制造业和加工业的比重非常小。与之相比,狄德罗和达朗贝尔罗列出的学科数则要多得多,不少分类也更为细化,而他们分配给制造业和加工业的辞条数更是相当可观。


伊弗雷姆·钱伯斯(Ephraim Chambers,1680-1740)是一位英国作家和百科全书师,主要以制作《百科全书》或《通用艺术与科学词典》而闻名。


在达恩顿看来,钱伯斯赋予神学的地位很高。不仅是因为他在神学里罗列的内容最多,还因为他把神学与物理学、数学都列在同等级别上,这显然不符合狄德罗和达朗贝尔对神学的定位。达恩顿是这样说的:


贴上“理智”标签的这一根树枝生出四个分枝,使得他所要贬抑的科学(形上学与宗教)和他所要抬举的科学(数学与物理学)具有同等的尊贵地位。更糟糕的是,这棵树竟然没有给予哲学类似的分枝。神圣的与世俗的就这样一路纠缠不清。


至于狄德罗和达朗贝尔究竟是否如达恩顿所说,要贬抑形而上学,我们在此可稍做澄清。事实上,他们对形而上学的看法和培根是一致的。培根的形而上学绝不是经院哲学里的极端形式主义。极端形式主义讲究繁琐的概念辨析和逻辑论证,视论证形式为最重要的东西,即使内容空洞也无关紧要。恰恰相反,在培根这里,形而上学是以经验主义为根基的,它与物理学联系紧密。“物理学应当研究物质的内在但短暂的属性;而形而上学则研究物质抽象不变的属性。”简而言之,物理学从观察和实验出发,总结出物质的内在但短暂的属性,形而上学则对物理学的研究做进一步的深化、提炼、抽象。培根的形而上学与他在《新工具》中提出的科学归纳法关系密切,该方法旨在从若干个别事例中发现普遍的因果规律,强调把握单纯现象背后的本质性联系,寻找事物的“形式”。由此看来,形而上学必须以实验科学的观察和科学归纳法为基础。因此,培根不仅没有贬低形而上学之意,反而对它十分推崇,他曾说:


……最简化的知识便是最有价值的知识,而形而上学似乎就是这类知识。它所研究的只是数量很少的事物的简单形式或差异,以及构成万物变化的范围和协调。


正因为狄德罗和达朗贝尔赞同培根对形而上学的定义,他们才会把形而上学和数学、物理学、化学并列,再把它们都归属在自然的科学之下。相反,钱伯斯让神学和形而上学、数学、物理学并列,而狄德罗和达朗贝尔则把神学划分到另一个单独的分支里,让神学退出科学的领域。

总而言之,虽然狄德罗和达朗贝尔的《百科全书》脱胎于翻译钱伯斯《百科全书》的计划,但他们的知识分类基本上没有参考钱伯斯的知识分类。又或者说,钱伯斯的知识分类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反面的参照,让他们尽量避免这样的分类法。因此,两部《百科全书》的知识系统看起来几乎没有什么共同之处。

两位法国主编抛开了绝大多数已有的、基本上大同小异的知识分类法,转而选取培根独树一帜的分类法作为自己参考的模型。


2

培根的知识分类


对狄德罗和达朗贝尔启发最大的无疑是培根的知识分类系统。对此,他们在《百科全书》第1卷的序言中数次加以说明。仅举一例:“我们在这份宣传册的末尾加上了人类知识树,以及我们做此分类的依据。这是一个庞大的工程,我们能圆满完成,主要靠的是培根大法官,是他提出了编纂一本科学与艺术大辞典的计划,而那时既没有科学也没有艺术。”这当然不仅是为了表达他们对培根思想的尊重,更是为了表明他们的认识论、知识论等都承自培根一脉而来的经验论。

虽然狄德罗和达朗贝尔的知识分类法是以培根的知识分类法为基础的,但他们其实对培根的知识分类法做了不少重要的修改。一方面,这是为了增加自己的特色和原创性。正因如此,当《百科全书》的敌对者指责其抄袭培根时,两位主编才能轻松地加以反驳:“在‘宣传册’中,我们已经好几次说过,我们的知识树主要来自培根大法官……虽然我们做了这样的声明,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对培根就要亦步亦趋,我们的知识树与培根的有许多不同,尤其是在哲学里,读者很容易就能看出来。”但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他们认为培根的知识分类法中有一些陈旧的部分,与18世纪的科学与生产现状不相匹配,应当予以删改。对此,达朗贝尔是这样说的:“培根的计划也与我们不同,而且在他之后,科学又取得了很大的进步,我们有时与他分道扬镳也就不足为奇了。”因此,分析狄德罗和达朗贝尔从培根那里借用了哪些观念,又在哪些地方做了大的改动很有意义,通过这样的分析,我们能看出18世纪的人对知识的认识与之前有何不同,这些不同又是怎样出现的。

虽然他们的知识系统看起来和培根的知识系统颇为肖似,但有一个根本的不同不容忽略。培根从一开始就把人对世界的认识分成了知识和信仰两部(信仰又被他称为“宗教神学”,以便与“自然神学”相区分)。他是这样说的:


如果有人以为通过观察和探索感性的和物质的世界就可以得到智慧之光,进而窥视上帝的本性或意志,他确实是被虚空的哲学扰乱了心灵……感官可以发现自然万物,但是它却隐藏和关闭了神的领域。


我们不应当企图把上帝的神秘拉向或服从我们的理智,相反应当提升和增进我们的理智去接近神圣的真理……宗教和哲学混杂在一起,二者都曾受到并且还会受到极度的侵害,那样只会产生出异端的宗教和虚幻的、神话般的哲学。


人类的知识如同水一样,有些从高处降落下来,有的从地下涌出。一种由自然的光亮来展示,另一种来自于神的启示。自然的光亮包括人心灵中的观念和感官的报告。人们通过教育得到的知识是逐渐积累起来的,而不是原始的,就好像一泓池水,除了本身的源泉,还需要其它的源泉和溪水注入。因此按照这两种不同的启发和源泉,知识首先可以分为神学和哲学两部分。

 

培根此处所谓的“知识”实际上是人对世界的认识,“哲学”才是知识。中世纪的司各脱曾提出二重真理论,他以为,哲学与神学各有其独立的研究领域和活动原则,前者的探索对象是有形的实物世界,运用的手段是经验和理性,后者的探索对象是无形的上帝,运用的手段是信仰和启示;哲学是一门独立的科学,不该与神学混为一谈,更不该从属于神学。自此之后,不断有学者利用这一论证让科学研究和知识探索摆脱神学的桎梏,获得自由;培根如此,洛克也是如此。当然,这种做法还有另一个重要意义,那就是让这些学者得以在教会面前保护自己—既然他们从未否认宗教和上帝,教会自然也不能以此为由迫害他们。如果说在司各脱那里,信仰和知识有同等的地位,二者可谓平分而立;在培根那里,从某种意义上说,信仰甚至比知识更重要,这是因为他在《学术的进展》中曾论述过人的智性来自上帝:


……上帝把万物放置在人心中,但是人并不能发现上帝自始至终所做的一切。所罗门的话明确无误地表明,上帝塑造人类的心灵如同镜子或者玻璃一般,使它能够感知宇宙万物的影像,欣喜地接受由此产生的印象,正如眼睛乐于接收光线一样。人的心灵不仅乐于接受大千世界的万事万象,而且对大千世界背后的奥妙玄机也努力去寻找和发掘……


上帝至高无上的权力不仅涵盖人们的意志,还扩展到人们的理性。所以我们的意志虽然不情愿也必须服从他的法则;我们在理智上虽然有些勉强,也必须听从上帝的话语。如果我们只相信跟我们的理性一致的东西,那么我们只是对世界万物表示认同,而不是与世界万物的创造者表示认同……如果认真加以思考,我们就会知道,信仰比知识更加有价值。因为在知识方面我们的心理会受到感官的影响;但是在信仰方面我们的心理是受精神支配,精神比起感官来拥有更多的权威。


[英]弗朗西斯·培根:《学术的进展》,刘运同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


能够运用智性认识这个世界是人的光荣。从根源上讲,人的三种智性能力—记忆、想象和理性都来自上帝。可以说,信仰是人类知识的基础,即便反过来说,人无法运用理性参透上帝的奥义。再来看达朗贝尔和狄德罗对宗教和信仰的看法。身为《百科全书》第1卷序言的主要执笔人,达朗贝尔在自己的论述中极大地缩窄了宗教和信仰的活动范围,并赋予知识远比信仰重要的地位。达朗贝尔说:“作为知识的补充,宗教向我们展示了一部分隐藏起来的秘密,但仅限于我们必须知道的那些,其余的我们依然无法参透,而且以后也将如此。几条真理,几条需要实践的信条,这就是宗教全部的内容。”在他看来,一方面,宗教远不能参透所有的真理,它只能呈现出其中的一小部分;另一方面,这寥寥几条真理就应该成为宗教所有的内容,它不应该涉足与己无关的领域。不仅如此,达朗贝尔还指出推动人类社会进步的是知识,而非信仰。信仰只是“对知识的补充”,其作用非常有限,知识才是人类世界的主导力量。

至于狄德罗,他在宗教和信仰问题上的立场还有别于达朗贝尔。今天的我们是通过阅读狄德罗离世后方才发表的著作而知道其唯物主义观点的,宣扬无神论在18世纪仍是过于大胆和超前的行为,因此,狄德罗在世时并不敢公开声明自己是唯物主义者,只在自己的私人手稿里论述了物质才是世界的唯一属性,而他生前公开的观点更接近达朗贝尔,且从未公开否认过上帝的存在。

狄德罗和达朗贝尔对宗教和信仰作用的限制和削弱,当然也体现在他们的知识系统里。首先,他们几乎从未提到过人的智性来自上帝,在他们看来,人的智性能力与生俱来,只属于他自己。其次,培根的知识、信仰二分在他们这里消失了,唯一呈现在读者眼前的是知识的系统,反而是信仰被归入了知识。作为人的创造,宗教应该隶属于理性,而神学则应该隶属于哲学。所以他们才把宗教安排在哲学分支之下,让宗教也听从理性的支配。

科尚(Cochin)于1766年为《百科全书》创作的扉页图,用图像的方式呈现了宗教隶属于理性的关系。在身披面纱的真理右边,头戴王冠、紧挨真理的是理性,它是人类所有的智性能力中最重要的,也是最接近真理的,因此居于统治地位。理性的下方分别是神学和哲学,它们都该听从理性的指挥。

正如达恩顿所指出的,分门别类无异于行使权力。给知识分类绝不只是简单的分类,其背后体现的有可能是认识论;表面看起来微小的一个改动,牵涉的往往是至关重要的问题。狄德罗和达朗贝尔把宗教纳入理性的范围内,意义重大。

这一做法的重大意义究竟体现在何处?我们还是要从培根说起。培根的理性和笛卡尔的理性其实并不是一回事。笛卡尔从一个抽象的理性概念出发,推导出人类所有的认识,包括日常的经验和观察;培根却是从日常的经验出发,推导出人类所有的认识,理性的作用是对感官体验和实际经验加以总结和提炼,从而推导出一些极为抽象的观念。因此,培根的理性是以人借助感官对外物的感知为基础的,一切不符合经验观察的东西也都不符合理性。培根把知识和信仰一分为二,知识受经验观察和理性的支配,而信仰却不受此限制。通过这种二分,培根只是赋予了知识独立的活动空间,从而增强了知识的地位,却并未削弱信仰已有的地位。相反,一旦把宗教划归培根所定义的理性的统辖之下,信仰和宗教里一切不符合经验和理性的部分都要被剔除。当达朗贝尔宣称“把神学与哲学分开,不啻于从树干上折下一根原本与之相连的树枝”时,他真正的意思其实是要用理性净化信仰。

如果我们仔细看,就会发现在狄德罗和达朗贝尔的知识系统里,神学这一分支中竟然还包含了迷信、预言术、黑暗魔法这样的内容。这个做法颇带讽刺意味,因为这些东西显然完全与经验和理性相悖,即便是基督教也不承认这些“异端邪说”。两位主编把这些东西放在神学中,似乎是在暗示,神学中同样有非常多的不符合经验和理性的内容。毫无疑问,一旦用新的标准重新衡量宗教、信仰、神学,这座在几百年里巍然耸立的大厦将坍塌一多半。

还有一点值得我们注意。《百科全书》第1卷里有一篇“培根大法官的人类知识系统”,狄德罗在这篇文章里概括地介绍了培根的知识分类法,并声称他未曾对培根的知识系统“做任何删减”。此话属实,这篇介绍的确相当忠实地再现了培根的知识分类法,但狄德罗在一处做了微调,而此处微调显然绝非随性为之。在培根的原文中,历史下包含了自然史、社会史、宗教史、学术史四部分,宗教史是独立的,与其他三种历史并列,由此可见,培根还是给予了宗教史一定地位;而在狄德罗的描述中,培根却是先把历史分为自然史和社会史,再把社会史分为教会史、学术史、专门的社会史。

从宗教史到教会史,范围进一步缩窄。如果说培根尚且认为宗教有源自上天、不可捉摸、人类所无法理解的部分,那么狄德罗则完全把宗教拉回人的世界—宗教是人为的,宗教的历史其实就是教会的历史,而教会不过是一个社会机构,社会的一个组成部分,并无什么不可侵犯的神圣性可言,因此,教会史也被归入社会史。

培根依据研究对象的不同,把源于理性的哲学一分为三:神的科学、人的科学、自然的科学。所谓神的哲学有些令人费解,既然培根已经把信仰和知识二分,又为何还会在哲学里出现这样一个分支?培根将其定义为“神圣哲学”“自然神学”,亦即涉及上帝的初浅知识,它们可以通过思考上帝的创造物来获得。在培根看来,这种知识能够折服无神论者,却并不能向他们灌输宗教信仰。由此看来,“神的哲学”实际上正是自然神论,即通过观察自然的运作规律感受上帝的存在。培根之所以列出“神的哲学”这一分支,是因为自然神论确实存在,而且有不容忽视的影响,正如他所说的那样,“通过思考自然可以引导和加强对上帝的承认,可以证实上帝的力量、眷顾和仁慈,这是一个很出色的论点,并且很多人已经极好地进行了阐述”。但培根本人显然并不认同这种做法,在《学术的进展》里,他写道:


希图通过思索自然或利用人类知识的根基来导出任何关涉信仰的真理或信念,照我看来都不太可靠,因为“信仰无法靠信仰之外的事物建立”。


这种论证思路与后来的帕斯卡有些相似,帕斯卡曾借用概率的比喻说服人信上帝。上帝要么存在,要么不存在;假如信上帝,而上帝确实存在,那就能获得真正的幸福,而反过来说,即使上帝不存在,也没什么损失。这种完全符合功利主义的论证思路非常有说服力,但帕斯卡很清楚,仅仅从理智的层面被说服,并不代表真正的信仰。正因为培根不认同神的哲学,他对此也不重视,仅仅一笔带过,几乎没有展开。

狄德罗和达朗贝尔也对哲学采用了同样的划分方式,其中,人的科学和自然的科学内容最多、最丰富,相比之下,神的科学内容非常少,这当然与两位主编削弱神学和宗教影响的意图有关。而人的科学和自然的科学这种分类延续下来,经过一番演变,逐渐成为我们今日所说的人文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

培根知识分类法的最独特之处在于,按人的心智能力对人类知识做第一级分类,从人的视角展开对整个世界的认识。人的心智能力被划分为三种:记忆、想象、理性;记忆催生了历史,想象催生了诗,理性催生了哲学。按这样的分类法,人才是世界的中心。这种做法有两方面的意义。首先,它呼应了文艺复兴的人文主义精神,即以丰富多彩的自然人性来反对枯槁干瘪的抽象神性,以生机盎然的现世生活来取代虚幻缥缈的天国理想。转换视角之后,人不再像中世纪时那样,是宗教的奴仆,一举一动都要受宗教教条的制约,而是人有了自主性和独立性,创造力得到了解放。其次,它充分承认了人认知的局限性。面对无垠的宇宙和广袤的世界,人不可能全知全能,他认识的永远只是世界的一部分,或者说他认识的只是自己的心智能力所能达到的那一部分:“一个完美的系统依然无法弥补我们理智的缺陷,因此,我们应该以人自身的条件为出发点,推出一些普遍概念。”按人的心智能力对知识进行分类,恰恰能说明人类的认识是有限的。

狄德罗和达朗贝尔十分赞成培根的这一理念,因此他们完全沿用了这种分类法。狄德罗在“百科全书”辞条里清楚地解释了为什么他和达朗贝尔要依据人的主要能力对人类的知识做总体划分:


我们尤其不该忘记,假如地球上没有人,没有这个会思想、会观察的生物,自然壮美的景观就会沦为一片了无生机的景象。宇宙将陷入沉默,将被寂静和黑夜笼罩。一切都是孤零零的,各种现象发生了,却无人理会,无人解读。是人的存在让宇宙变得有意义;研究宇宙的历史,难道不该从人的视角出发?为什么不把人引入我们这部作品,正如他在宇宙中所处的位置一样?为什么不把人作为中心?在无垠的宇宙中,有没有一个点,能够引出巨大的线条,连起其他所有的点?由此,万事万物与人、人与万事万物之间又有怎样活跃而美好的互动?


对于人的三种心智能力,培根并未展开论述,达朗贝尔则做了一定的解释。记忆是人最基本的心智能力;没有记忆,对事物的认识无法积累,无法产生比较,思考和分析便无从谈起,故而要把记忆排在首位。理性是人最重要的心智能力;对一切事物的认识、分析全都依赖理性,因此把它放在记忆之后,使之成为心智能力的主干。从它而来的哲学内容也最多、最丰富。想象在一定程度上结合了记忆和理性,是让人具有审美意识的心智能力。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无论是培根,还是狄德罗和达朗贝尔,他们对于哲学的定义都极为宽泛。除去历史和文艺,剩下所有的知识全都被归入哲学,这种极为宽泛的定义在学术史中是比较少见的。

任何一种知识分类法都有利有弊,这样一种按人类心智能力进行分类的方法自然也不例外。我们发现,把历史归入记忆这一分支的做法乍一看很合理,但仔细推敲之后,却让人感到疑惑。难道历史仅仅是客观记录事实这么简单吗?难道它真的只和记忆有关吗?过去发生了许多事,为什么某些而不是另一些被记录下来?其中显然有取舍的标准。为什么用某种方式而不是另一种叙述一个事件?显然叙述的视角也是经过选择的。因此,历史中当然包含了理解、比较、价值判断,它也涉及理性。

再来看哲学,其中,在“人的科学”之下分出一门“记忆思想的艺术”,这当然也属于记忆的范畴,那么为什么不把它划归到记忆的分支去?此外,既然思想也能被记忆,这是否说明记忆本身也包含着理性的成分?或者说理性能帮助记忆更好地运作?事实上,人的心智能力是相互联系、相互作用的,鲜有哪种心智能力可以单独运作,因此,把它们区分开来有刻意为之的意思,而不符合真正的现实。当然,瑕不掩瑜,尽管这种按人类心智能力进行分类的方法有其缺点,它仍然有重要的意义。

培根把人的科学分为研究人类个体的科学和研究人类社会的科学,前者又分成身体的和灵魂的两大部分,这显然是受身心二元论的影响。虽然达朗贝尔在《百科全书》第1卷的序言里陈述过身心的二元性,但对他而言,更重要的还是肉体和精神的交互性,感觉和思维的互相影响、难以切分—因为到了《百科全书》的知识系统里,身体的科学和灵魂的科学这样的二元划分消失了,人的科学以另一种不同的分类方式呈现在读者眼前。

在这一问题上,狄德罗比达朗贝尔走得更远。作为唯物论者,狄德罗否定了灵魂和精神的存在,把一切都归诸物质以及物质的活力。所谓的思维,不过是物质的活力复杂作用的结果;即使再复杂的思维,最终都可以被还原为物质的运动。物质和精神之间没有不可跨越的鸿沟,因为根本就无所谓物质与精神之分。从无机物到有机物,从极其简单的生命体到植物,从植物到动物,从动物到人,物质的组合方式越来越复杂、越来越精密,因此,它们之间的关系是连续而渐进的,而不是割裂的、对立的。在《百科全书》的知识系统里,医学被放入了动物学的分支;我们可以说这暗示了人身上有不可磨灭的动物性,也可以说这意味着人与动物之间没有本质的分别,正如动物学与植物学、矿物学并列,意味着动物与植物之间、植物与矿物之间也没有本质的分别一样。


3

狄德罗和达朗贝尔的知识分类


那么《百科全书》的知识分类里还有哪些值得我们关注的创新之处?首先是狄德罗和达朗贝尔在自然的科学中增加了“化学”一支,正式承认了这门新科学的地位。

在培根的年代,化学仍笼罩在炼金术的阴影中,很难被称为科学。培根是这样描述的:“那些充满了太多想象和信仰的科学,那些堕落的自然魔术、炼金术、占星术等,在他们的陈述中,对方法的叙述比他们的主张或目标更加荒诞不经。因此,培根并没有把它放在自己的知识系统里。如果说17世纪的波义耳通过科学地定义化学元素而在化学研究领域取得了重大突破,为现代化学奠定了基础,那么到了18世纪,化学日益摆脱炼金术的束缚,成为一门独立的科学,新一代化学家开始通过定量研究科学地测定各类物质的成分, 其发展日新月异,并在自然科学领域占据了越来越重要的地位。当然,《百科全书》第1卷出版时,日后将以燃烧氧化理论推动化学革命的拉瓦锡年仅八岁;但那时的化学已经有了一定的知识积累,并逐渐进入知识的系统整理阶段。狄德罗和达朗贝尔敏锐地捕捉到了这门新科学的动向,并预想到它在未来蓬勃的发展,于是正式将它纳入自己的知识系统。


关于狄德罗的唯物论观点,《启蒙运动百科全书》里有过准确的综述,参见[美]彼得·赖尔等:《启蒙运动百科全书》,刘北成、王皖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


当然,这并不是说化学当时已经完全与炼金术分离,狄德罗和达朗贝尔还是罗列了炼金术之名,但他们又为之做了注解,说这里的炼金术主要指染色法,已失却了传统的意义,因为染色法显然是符合自然和科学规律的。

相比之下,虽然钱伯斯的知识分类里也有化学,但他理解的化学尚不是一门科学,因为他所谓的化学指的是传统意义上的炼金术和自然魔法。炼金术当然催生了不少有用的化学知识,但其根本目的在于把贱金属冶炼成贵金属,这是违背自然规律的,因此古往今来从未有人成功地“炼金”,炼金术师求知若渴的“贤者之石”更是子虚乌有,炼金术从本质上说是一门玄学。至于自然魔法,从这个名字就能看出,虽然人们知道如何操作某些化学反应,却不理解其背后的科学原理,故而称之为魔法;当然,在更多的情况下,所谓的自然魔法中混杂了大量的谬误和迷信,经不起考察和推敲。显然,相较狄德罗和达朗贝尔,钱伯斯对化学的认识滞后,他并未意识到化学在18世纪的崛起及快速发展。

其次,狄德罗和达朗贝尔把工艺和制造业视为知识系统里一个重要的分支,为之安排了丰富的内容,包括金银加工、宝石加工、铁加工、玻璃加工、皮革加工、石头石膏板岩加工、蚕丝加工、羊毛加工等,狄德罗更是尤其重视工艺和制造业。

培根已经认识到工艺和制造业的重要性,他称之为机械的自然史(其实就是指加工过的自然史),并指出“机械的自然史对于自然哲学的效用是最基础的、最根本的”。但培根对这一块内容没有任何描述或展开。在钱伯斯那里,制造业作为贸易的附属,空有一个名头,没有任何具体内容,也没有任何辞条,说明钱伯斯极为轻视制造业。

实际上,狄德罗给工艺和制造业安排的辞条内容远比知识系统里所罗列的丰富。《百科全书》有将近六分之五的辞条都标注了其所属的学科或知识领域。我们需要特别注意,《百科全书》的知识系统图解和辞条中标注的学科远非一一对应的关系;一些在知识系统图解里出现的学科分类并没有具体辞条,还有一些辞条中标出的学科分类并未出现在知识系统图解里。因此,要研究《百科全书》的知识系统,不仅要读知识系统详解、看知识系统图解,对它们做定性的分析和解读,还要特别关注辞条中的标注,对辞条在不同知识领域的分布情况做定量的分析(知识系统图解参见本书折页)。

法国的ENCCRE在线文库为统计《百科全书》的辞条提供了极大的便利。所有的辞条都被归类到312个学科和知识领域中去,而这312个学科和知识领域可以进一步合并为24个学科大分类(如附录表3所示)。通过“学科名”在该数据库里进行检索,即可看到一个学科或知识领域包含多少辞条。在附录表3中,我们可以看到,辞条数最多的是地理,加工业紧随其后,占据了第二的位置:加工业的辞条超过1万,几乎占到《百科全书》全部辞条总数的七分之一,足见其重要性。

不仅是数量,加工业的辞条在内容上也要比知识系统里的工艺和制造业丰富得多。具体来说,在知识系统图解里,纺织仅限于蚕丝和羊毛加工,共有5个细分领域,在辞条的学科分类里则扩大为纺织和服装,里面包含了37个细分领域,原材料增添了棉,并增添了服装部分,细化到花边、扣、刺绣等配饰。知识系统图解里的金银加工、宝石加工、铁加工、玻璃加工、石头石膏板岩加工等在辞条的学科分类里被合并为金属、矿物加工及其衍生产品,原有的24个细分领域,增加至40个。辞条里的皮革加工领域增加至40个,而知识系统图解里仅有4个;辞条里增加了木加工、纸加工,以及其他24种加工业。在辞条里,加工业的细分领域高达162个。

加工业的重要性还体现在《百科全书》的版画里。《百科全书》共有2600幅版画,加工业几乎占去一半,生产中使用的工具及复杂机械是《百科全书》版画重点呈现的内容。

狄德罗之所以对工艺和加工业如此重视,与他成长的环境分不开。狄德罗的父亲是专门制作外科手术刀和解剖刀的工匠,母亲是制皮商的女儿。家中的手艺制作氛围让他从小就耳濡目染,对手工业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虽然日后走上了写作的道路,但对手工业的兴趣始终未曾消减。

18世纪,欧洲的生产力进一步发展,人的衣食住行、吃穿用度都有了更丰富的资料和产品,制造业和加工业比起从前更加繁荣。事实上,制造业和加工业涉及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可它们却依然不受重视。人们对制造业的忽视更进一步加深了他们与现实世界的鸿沟,他们在生活中消费着各种各样的产品,却完全不知道这些产品从何而来,如何而来。他们仿佛活在一个自己无法理解的世界里。

可以说,对制造业和加工业的轻视是从中世纪的基督教文化开始的,一直延续到狄德罗的时代。在古希腊时期,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尚没有显著的等级分别,“柏拉图把实用技术和日常技能视作艺术的典型,其他种类的技能是参照它们加以分析的。在《高尔吉亚篇》里,苏格拉底甚至在分析修辞学艺术时也总是求助于鞋匠和织工的制作技艺,求助于农夫和医生的工作程序”。然而,到了中世纪,随着基督教文化的兴盛,抬高精神、贬低肉体的做法开始在知识界变得普遍,并催生了所谓的“自由七艺”,即以脑力劳动为基础的语法、修辞、逻辑、算术、音乐、几何学、天文学,与以体力劳动为基础的手工业相对;自由七艺被视为崇高的,手工业则被视为低等的。阿奎那曾说:


思辨推理中这一类工作要求形成某些惯例,无论它们是什么惯例,参照其他技艺来说,都确实应当称作艺术,但它们是自由艺术,这个名称把它们与那些属于由身体操作所产生的艺术区别开来。由身体操作所产生的艺术,在某种意义上,是服务性的,较低一等,因为身体是服务于心灵的,而人认为自己的灵魂是自由的。


[美]美国不列颠百科全书出版公司:《西方大观念》(上卷),陈嘉映等译,北京 :华夏出版社,2008年。


对于体力和手工劳动受轻视的原因,此处不做展开,但我们不妨借用机体论来理解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的关系。身体和头脑本就无所谓孰轻孰重,哪个高贵哪个低贱,因为它们属于同一个有机体,两者互为依存,谁也离不开谁,只不过它们承担的功能不同而已。狄德罗和达朗贝尔希望破除人们的成见,让加工业得到应有的重视,让更多的人了解他们生活中使用的种种物品从何而来。

他们对加工业的关注也体现在《百科全书》的书名中,《百科全书》的全名是“科学、艺术、手工业详解辞典”,从这个标题看,如果说生产加工不比科学更重要,至少也和科学同样重要。

遗憾的是,科尚于1766年为《百科全书》创作的扉页图里并没有体现出加工业的重要性。处于云端上方的是化身为曼妙女子的各门科学,加工业则以籍籍无名、没有突出外貌特征的手艺人为代表,他们位于画面的最底端,而且占有的空间极为有限,统统拥挤在左下角。

最后,狄德罗和达朗贝尔还把所有与审美有关的内容都放进了源于想象的“诗”中。这里的“诗”显然是广义的诗学,包含了诗歌、小说、戏剧、音乐、绘画、雕塑等。实际上,两位主编是把文学艺术单独列为一支,充分承认其重要性。

在亚里士多德的时代,文艺中最受重视的是诗歌和戏剧,只有它们被视为知识的组成部分。培根所定义的“诗”依然是狭义的诗歌,里面只包含了叙事诗、写景诗、寓言诗。钱伯斯虽然把绘画、音乐、建筑、雕塑、诗都纳入了自己的知识系统,但它们都附属在科学之下,例如绘画因为以透视法为基础而附属于光学,音乐附属于声学,建筑和雕塑附属于机械学,诗附属于象征性的符号科学。而且,在钱伯斯《百科全书》的扉页图里,文学艺术都处于远景,可见与科学相比,它们不受重视。由于建筑兼有实用性和审美性,把它归入科学尚有一定的道理。但绘画、音乐、雕塑、文学却不同,其实用性很弱,几乎只有审美性。最重要的是,它们不遵循科学和手艺的运作原理。科学和手艺有相对客观的原理和技巧,要从事科学研究或手工劳作,只需要理解、掌握这些原理和技巧即可。然而文学艺术的创作不仅要掌握技巧,还要依靠才华和灵感;技巧再好,也可能只是匠心之作而缺乏艺术性。

对于文艺的特殊性,狄德罗和达朗贝尔有清楚的认识。从运用的智性能力上讲,科学和手艺动用的主要是理性的分析能力和记忆,文艺则需要更多的想象。“我们所说的想象更崇高、更准确,也就是通过模仿而创造的才华……我们把理性置于想象之前是有依据的,这符合思维发展的自然顺序—想象是创造的能力,而思维在创造之前,已经开始思考其所见所闻。另一个原因是:在想象里,理性和记忆在一定程度上结合了起来。” 从创作的层面来说,“实用的自由艺术有固定的规则,所有人都可以学习;而美术的实践却主要依靠天才的创造,美术的规则不过是其技术的那部分,它的作用相当于一台望远镜,只对欣赏有帮助”。从对象来看,科学和手艺指向的是客观的世界,文艺的创作却是对客观世界变形后的再现。从目的来说,科学的目的是利用自然,艺术的目的则在于模仿自然—“有原则可依的自由艺术中,有一些旨在模仿自然,我们称之为美术,因为它们带给人美的享受”。

当然,我们也不该忘记社会环境的作用。17、18世纪法国上流社会对文学艺术的推崇和喜爱促进了文艺的蓬勃发展,进一步提高了文艺在社会中的重要性,文艺批评也随之兴盛,对它们的理论思考和研究较从前增多,从而为文学艺术摆脱科学的主导,成为相对独立的文化领域奠定了基础。《论科学与艺术的起源》一文让卢梭一举成名,实际上,这是第戎科学院向全社会公开的征文比赛题目。在这一题目中,艺术被放在与科学同等重要的地位上,足以见得当时的文化人已基本就此达成共识。

在《百科全书》中,文艺类的辞条的数量也相当可观,将近5 000条,在24个知识领域中居于第6位。在科尚的扉页图里,文艺的重要地位体现得尤为明显。在知识系统里,哲学的内容最丰富,诗的内容最少,历史的内容也比诗多;可是,在扉页图中,历史成了被挤在角落、最不重要的一部分,而文艺与科学可谓平分秋色,各自占据了一半的画面;文艺中共有喜剧、悲剧、史诗、讽刺诗、田园诗、音乐、建筑、绘画、雕塑九个人物,科学中同样有九个人物:神学、哲学、物理、几何学、天文学、光学、园艺学、化学、农业。不仅如此,相比钱伯斯《百科全书》扉页图的直截了当、平铺直叙,狄德罗和达朗贝尔《百科全书》扉页图的表现手法也更加象征化、艺术化,采用拟人和寓意的方式,把各门科学、艺术幻化成曼妙的女子,而这种表现手法本身就是对文艺的一种致意。


4

“地图”和“树”的比喻


在说到知识系统时,狄德罗和达朗贝尔同时借用了两个比喻,即地图和树。知识如同一个“巨大的迷宫”,如果没有知识系统这张地图,人极其容易迷失方向,抓不住知识间的关联。知识系统“仿佛一张世界地图,展现出主要的国家,它们的方位,它们相互依存的关系,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的直线通道”。地图这一比喻比较形象,但它有个缺点,那就是地理空间的有限性:总有一天,人类将掌握所有的地理条件,绘制出一幅完备的世界地图,而知识却是无限的,它的扩展没有边界。或许正因为地图的比喻有这个缺点,两位主编才引入了另一个比喻—知识树。

当然,“树”这一比喻在西方文化中有悠久的历史,不仅是从《圣经·旧约》就开始的家族谱系经常采用这种表现形式,一些秘术也用类似的形式来呈现宇宙, 当然,知识有时也会被比喻成树。彼得·伯克就在《知识社会史》中指出了“树”这一比喻在西方文化语境中的重要性。


Tree of Life fold-out frontispiece from the first Table Analytique volume of the Encyclopédie.


相较“地图”的比喻,狄德罗和达朗贝尔更偏爱“树”的比喻,在行文中经常用到“知识树”这一说法,这是因为它在好几个方面都与他们对知识的理解和定义相契合。首先,树是一个从主干不断分支的结构。在两位主编看来,人的智性无疑正是知识的主干,由主干再“生长”出不同的智性能力和知识领域。同时,树还是一个有机体;人类的知识也是有机体,各门学科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再次,既然是树,就会不断生长,不断壮大;人类的知识同样如此,积累的时间越长,内容也越丰富,规模也越庞大。狄德罗和达朗贝尔在借用培根知识系统的同时也对其加以改造,正是因为知识在不断扩展,为知识构建的系统和结构自然也会随之演变。

尽管狄德罗和达朗贝尔经常使用“知识树”这个比喻,但他们的知识系统图解还是以规整图表的形式呈现出来,这样看起来更有条理、更清晰。1769年,德国人罗特(Chrétien Frederic Guillaume Roth)真的把《百科全书》的知识系统画成了一棵树。虽然这种呈现方式第一眼看上去很有视觉冲击力,但仔细一看,知识的分支和层次都很不清楚,完全不能达到所谓“让人一眼看上去即能把握人类知识的全貌”的目的。正因如此,这张版画几乎不为后世所知。

狄德罗和达朗贝尔坚信知识系统必须与时俱进。相较培根的时代,18世纪已经在科学和文艺上取得了许多进步,两位主编必须把这些进步吸纳进自己的知识系统中,如此才能编出一本具有时代特征的辞典。培根已经认识到知识会不断进步,所以他才会写作《学术的进展》,希望借此“完成一个概括的、可靠的巡查,来了解学问的哪些部分还是荒芜之地,还没有经过人类的耕耘和修整”,以促进科学继续向前进展。狄德罗和达朗贝尔同样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他们指出,与之前的时代相比,他们所处的18世纪已取得了惊人的进步:


从那时到现在,科学与艺术取得了多少进步?我们发现了多少过去的人未曾看见的真理?那时,真正的哲学尚在襁褓之中;微分几何学尚不存在;实验物理学还未确立;没有辩证法;也完全没有公正的评判法则……学者还没有研究和竞争的精神;另一种更少见的精神—注重准确和方法的精神,尚未感染文学;大力推动科学与艺术的学院也都还未建立。


当然,18世纪之后,人类的知识还会不断拓展自己的疆域;正如18世纪超越之前的时代一样,后世也一定会超越18世纪。正因如此,任何一个知识系统都绝非完美的、唯一的,知识系统必须跟随着时代的步伐不断自我更新。随着时代的变迁,某些学科被合并,某些被重组,某些消失,还有一些全新的学科诞生,这些都再寻常不过。以17、18世纪极为重要的自然史为例,日后,其一部分内容逐渐被划入地理,剩余的部分则演变成了生物。再比如被钱伯斯、狄德罗和达朗贝尔视为独立大学科的解剖学,后来逐渐“降级”为工具性的学科,成为医学、生物学等的辅助学科。

当狄德罗和达朗贝尔为《百科全书》构建知识系统时,他们心里十分清楚,这个知识系统一定会在后世被更庞大、更复杂的知识系统所取代,或者说,这个知识系统中有相当一部分会发生变化。因此可以说,他们的知识系统是开放、动态的,而不是封闭的、僵死的。

不仅如此,狄德罗和达朗贝尔以为,即使不从历时的角度看,而是从共时的角度看,在同一个年代,也可以用不同的方式来安排知识的系统;“物质的宇宙和心智的世界可以有无数个呈现的角度,人类的知识系统同样有无数个呈现的角度”。至于具体采用哪种方式,则取决于撰写者的视角:


绘制一幅世界地图的地理学家采取的视角不同,呈现出的结果也不同,百科全书知识树的形状同样如此,它取决于我们如何看待知识。如同千变万化的世界地图,我们也可以想象出许多种人类的知识系统,每种系统都有其特有的优点。


当然,虽然两位主编声称知识系统可以有许多种呈现方式,但这绝不是说他们对所有已经存在的知识分类都予以认同。面对这些各不相同的知识分类,他们有着自己的价值判断。他们对某些分类方法表示赞同,对另一些则予以反对。《百科全书》中新的知识分类方式更是从侧面反衬出某些已有知识分类的陈旧与不合理,并体现出两位主编的“叛逆”思想。



结语


经过文艺复兴对古希腊、古罗马文化与知识的重新发现,又经过17世纪的科学革命,到了18世纪,欧洲的知识积累达到了一定的高度,从而催生了这个时代对于知识整理的热情。18世纪确实是辞书的“黄金年代”,许多辞典和辞书都诞生于这一时期,《百科全书》不过是其中最知名、最有影响力的一部。

在汇总、整理知识的同时,18世纪的欧洲人对于知识的来源、其可能的分类、知识的发展与进步等问题也有了新的认识。虽然狄德罗和达朗贝尔在一定程度上借用了培根的知识系统,但《百科全书》的知识系统仍然有许多创新的内容,正是这些创新之处使之成为知识史上的显著路标之一。在《百科全书》的知识系统里,不仅出现了一些新科学,形而上学也被重新定义,神学与宗教的影响力被大大削弱,生产和研究、技术和科学有了同样重要的地位,文艺有了自身独立的活动天地。由此可见,《百科全书》更新的不仅是知识本身,更是组织知识的方式、认识知识的方式。尤为重要的是,通过这种更新,它给了知识进一步摆脱宗教和社会制度制约的可能,并预示出知识日后的迅猛发展—知识将成为推动人类社会前进最重要的力量。


|本文刊于《世界历史评论》2021年夏季号,作者张茜茹,华东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

|平台限制,注释从略。如需查阅或引用,请参考原文。

编辑:李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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