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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7月7日,我和沙哥意外的在一中高考考场相遇。他上身穿一件崭新的中山装,背着一个帆布包,带子很长,包都落在屁股下面了。当时,他从厕所里出来,我正好进厕所,差点撞个满怀。一时,双方都怔住了,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目光满是狐疑,带着惊讶,鄙夷和质问:你也来考大学?你也配考大学?就像赵大爷骂阿Q,你也配姓赵?
我和沙哥都是这座五线城市的街头小混混,在十年文革中完成的所谓学业,就是把我俩吊起来,也滴不下几滴墨水。要想考上大学,除非太阳从西边升起,所以,不仅别人骂我们发了哪根神经,连我们自己也互相鄙视。住在同一条街,又在同一家工厂做临时工,他在三车间推斗车,我在八车间当铁匠。八车间没有伙食团,我一天三顿都去三车间吃饭,常常看见他推着像小火车车厢一样的斗车,里面堆满了雪白的盐巴。他将满厢的盐巴倒入盐仓,然后又将斗车推回来,在真空制盐车间装盐,再推去仓库倒,如此周而复始,工作倒不是很累,但是,很有些枯燥乏味。考场的不期而遇,让我俩的友谊迅速升温,从点头交很快发展成了最好的朋友。 2
和沙哥成了好朋友后,我介绍另一位混混陆径与沙哥认识,我们三个苦瓜很快成了铁三角,几乎形影不离。一天,沙哥请我们去他家喝酒。啊,我的天!还没进门老远就闻到浓浓的香味,一进屋看见满桌子的菜,啥烧白,杂脍,啥腊肉,香肠九大碗几乎齐了。沙哥母亲异常热情,频频招呼我和陆径吃菜喝酒,父亲一直低眉顺眼,温顺地傻笑着埋头吃饭,口酒不粘。一会,他父母就离开了桌子,就剩下我们三人胡吃海喝。沙哥兴致大增,提议猜拳行令,几轮下来,沙哥输多赢少,连喝了八杯,我和陆径一人只喝了一杯,我那杯还是含在嘴里,悄悄吐了的。沙哥又出新招,叫每人说一句最符合我们当下心境的历史话语,并点名叫我开始。我一时想不起,就胡乱嚷嚷:“大学总是要考的,万一考上了呢?”“不算!不算!说好历史名句,吕四喝酒!”陆径大呼小叫,酒杯径直往我递过来。“算啦,吕四说得吉利,勉强过关”。沙哥把陆径的酒杯拿下,示意该陆径说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和沙哥竖起指头,大声叫好。“仰天大笑出门去!”
沙哥猛拍桌子,站起主动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们不由得点头称赞,心里佩服得五体投地。又轮到我了,这下我心里有数了,略一思索,就甩出一句:“苟富贵毋相忘。”该陆径了,可他却耍赖,连喊不玩了,怕影响沙哥父母休息,沙哥却坚持继续玩,并拍拍胸脯说他是家里绝权威。那天,我们从晚上六点钟一直疯闹到半夜,自始至终,沙哥的父母没吭一声,我和陆径都好生奇怪。后来,我们才知道,沙哥是沙家的独子,没有兄弟姊妹,在那个年代,谁家不是兄弟姊妹成群?这已经很奇怪了,更奇怪的是,沙哥的父亲原来犯过生活错误,被开除了公职,人前人后都抬不起头。多年来,沙哥就代父出征,主宰着家里的大小事情。毫无悬念,那年高考我们都落榜了,我考了二百二十多分,沙哥和陆径不敢说成绩,恐怕是不好意思说,估计应该比我考得还差。后来,我又坚持考了三年。1981年,我鬼摸脑壳,竟然复习到了一道高考数学原题,侥幸考上了涪陵师专。连考四年,沙哥和陆径都没考上,沙哥无奈放弃了高考,读了技校,毕业后在一家工厂做行管。1982年,沙哥以沿滩区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电大,开始在四川化工学院脱产学习。陆径还在苦苦挣扎,一边在一所学校当校工,一边复习迎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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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我假期回来。跟若干回一样,和沙哥一见面就是喝酒。不过吃得很简单,就一斤高梁酒,三两卤猪头,一碟花生米。我虽然很怀念当年的九大碗,但也知道那是不现实的,毕竟,他家的经济也不宽裕,那九大碗,是他父母节约了两个月才端出来的。菜不好,却不妨碍喝酒,很快一斤酒就去了一半。当然,多数是他喝的。东聊西聊,酒酣耳热之际,沙哥突然说:“我有爱情了,虽然她已经结婚,但我追定了,这辈子非她不娶!”我大吃一惊,拿酒杯的手僵住了,酒也醒了一半。啥子?有夫之妻?我的天哪!那可是八十年代初期呀,为伦理道德所不容,我仿佛看见一顶顶帽子朝沙哥刷刷刷地飞来,啥破坏家庭啦,啥破坏婚姻啦,啥勾引有夫之妻啦,啥生活作风败坏啦,戴上哪一顶都够沙哥喝一壶,还会吃不了兜着走的。“要不得!要不得!坚决要不得!”我痛陈利害,从潘金莲说到陈世美,又从陈世美说到潘金莲,还说了天下何处无芳草等等,并反复质问他为啥子一定要去追一个结了婚的女人?为啥子?“不为啥子,就为了爱情,愛情就是爱情,不分种族,不分国籍,也不分已婚未婚!”见沙哥这样斩钉截铁,态度坚决,我一时语塞,同时在心里承认,沙哥说得也有几分道理,真正的愛情是无条件的,附丽太多的东西,还叫啥子愛情?沙哥见我有些服软默认,就赶忙举杯敬我,还叫我好朋友,好兄弟,又趁热打铁的叫我去一趟他们学校,见见他心爱的女同学。还告诉我,他已经给这位女同学写了很多封情书,发起了强烈而持续的求爱攻势。在这关键时候,恳请我看在多年好朋友的份上,帮他一把,一定去一趟,务必成人之美,坚决完成转达爱意口信的任务。为了哄我去见他单恋的女同学,沙哥还介绍说,这个女生姓唐,叫唐秀珍,娇小可人,温婉柔媚,集万种风情于一身,是像江南水乡一样的女子。我尽管一千个不愿,但还是勉强答应了沙哥的要求,趁假期去了一趟黄坡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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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化工学院地处城区郊外黄坡岭,环境僻静,绿树成荫,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当然,也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去处,恋人们往那浓密的树林里一钻,接个吻啥的外面都看不见。我们事先计划好,早点去食堂等候,到中午学生集中在食堂吃饭时,我找个机会接近唐秀珍。还好,一切按计划进行,大概十二点钟左右,学生蜂拥来到食堂,一阵碗筷相碰声伴随着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弥漫在整个食堂大厅。“就是那个,黄格子衣服,矮个子,快去!”沙哥朝我努努嘴,小声在我耳边说。
“等她吃完”。我不动声色,边吃饭边盯着黄格子,随时捕捉着时机。大概过了十分钟,唐秀珍吃完了,边擦嘴边和几个女生聊天,不等沙哥发话,我放下碗,疾步走去。到了唐秀珍面前,柔声而又有礼貌地说:“你好,唐秀珍,我叫吕四。请借一步说话。”唐秀珍吃惊地着我,但还是很快站起来,随我走到食堂角落。“我是沙哥的朋友,沙哥托我专程带信给你,他爱你,这辈子非你不娶。”“沙哥?沙一鸣吗?哦,我对他没感觉。”唐秀珍平静地丢下这么一句,就转身离去。我也匆匆往沙哥吃饭的餐桌走去,边走边想,这唐秀珍一般般,绝非沙哥说的那么可人可爱,八成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哦,不对,唐秀珍为啥不说“我结婚了,叫沙哥死了这条心吧”呢?反而只说对沙哥没感觉?要是对沙哥有感觉,她就会出轨甚至离婚吗?人是变化的,感情、感觉更是变化莫测,今天对沙哥没感觉,那么,哪一天有了感觉,她就会离异成全沙哥吗?再说,她对沙哥没感觉,如果换一个有感觉的男人追她,尽管结婚了,她也敢劈腿?我不敢再想下去,只得哼着刁德一那句著名的台词:这个女人那不寻常!“她咋子说?咋子说?”沙哥猴急地着我。我一言不发,款款坐下,左右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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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黄坡岭同沙哥告别时,我郑重其事地劝他悬崖勒马,立马回头,首先,追已婚之妻就是个严重错误,其次,人家还看你不起,完全是自取其辱。同时,我第一次心里对沙哥有了成见,觉得他缺乏自知,固执妄为。假期快结束了,明天我就要回学校。晚上,我正在收拾行李,突然听见敲门声,我拉开门,是沙哥!只见他满脸通红,满脸笑意,满嘴酒气,也不说话,徐徐从贴身口袋摸出一张纸条递过来,我刚去接,他又缩了回去,“先猜猜”。我一把夺了过来,上面写着十一个娟秀的字。这是《山海经》还是《淮南子》上的名句?啥子意思?哦,我突然猜到了,不禁脱口而出:“是唐秀珍写的?”“哈哈哈!”沙哥纵声大笑,声震屋宇,惹得我母亲都探头来看我们在做啥子。这下,轮到我傻眼了,那十一个惊叹号让我惊讶万分,我仿佛听见了天的柱子拆断的声音,看见了地壳破裂和漂移的情景。这唐秀珍虽然娇小平凡,可也是一个敢恨敢爱,为情痴狂的烈女子!“祝贺!祝贺!”我一面反复地说着祝贺,一面酸酸的,对沙哥充满了羡慕嫉妒恨!那时,我还没谈恋爱,心里又酸又痒,巴不得自己也能撞上这样一个痴情的女子,管他妈已婚未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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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从我家出来,沙哥边和我散步,边叙述他们的爱情峰回路转的经过。从食堂转达口信后,沙哥并不死心,反而发起了更加强烈的攻势,一天发一封求爱信,一封比一封情意绵绵,情真意切,小地方出生的唐秀珍哪见过这阵势,慢慢有了感觉,觉得沙哥这人有意思,执着,坚守,纯真,还有点才气。于是,二人感情迅速升温,开始了约会。后来,被发现了,唐秀珍的父母和娘家反复做唐秀珍们的工作,说干了嗓子,磨破了嘴皮都没有用,就去找沙哥的父母,可沙哥的父母根本不敢管沙哥的事。无奈,就去找组织。组织出面了,先去找唐秀珍,没用,又去约谈沙哥。先是苦口婆心,痛陈利害,继而威胁利诱,百般恐吓,可沙哥还是那句话,非唐秀珍不娶!恋爱自由,自由恋爱,结了婚可以离婚再婚,从来如此!唐秀珍的父母和娘家人没有办法,索性将唐秀珍软禁起来,不让她去读书,不准她出门。十天半月见不到唐秀珍,也没有任何音讯,沙哥心里整天像猫抓一样,烦燥不安,痛苦异常,平来就爱喝酒,更加痛饮不止。在这关键时候,被软禁的唐秀珍托人带来了这十一个字,毅然决然地表达了非沙哥不嫁的决心。一个非唐秀珍不娶,一个非沙一鸣不嫁,这就有戏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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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带着几分惆怅回学校去了。大三了,得考虑毕业和分配了,我们师专是第三世界大学,只读三年。没想到,后来,陆径步我的后尘,也考上了本地的师专。陆径最近来信,除了告诉我他考上大学的喜讯,重点谈了沙哥的事。说沙哥这几个月很忙,节奏很快,喜事连连,先是结婚,然后又毕业了,在技校当老师,然后又在校门口开了一家“苍蝇”饭店。追求已婚妇女并成功得手一事,好像没受啥子影响,好像挨了一个处分,组织对他还是很包容的。我有些不快,这么久了,不跟我联系,好在陆径在信尾说,沙哥忙,没时间给我写信,特地托陆径问候我。陆径还在信纸背面补白说,自从追求唐秀珍成功后,沙哥异常自信,野心膨胀,认为天下没有他搞不定的事,好担心他出事,叫我写信劝劝他,务必保持理性和克制。一语成谶!后来,沙哥不仅出了事,而且出了大事,连命都耍脱了。我因为忙于毕业和分配,一直没有跟他写信,后来感觉有点后悔,有点内疚。但转念一想,又释然了,他这个人是会听劝的吗?只要他决定要做的事,十头牛牛也拉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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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修林 ——
子承父业当过铁匠,大学毕业后曾任《点子报》、《周末汇报》主编,盐都播报记者。一生一事无成,却无半分憾事。努力过,自助过,天助过,一切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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