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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略特:J·阿尔弗瑞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

查良铮|译 燃读 2022-12-29



托马斯·斯特尔那斯·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1888年9月26日-1965年1月4日)(通称T·S·艾略特),英国诗人、剧作家和文学批评家,诗歌现代派运动领袖。出生于美国密苏里州的圣路易斯。代表作品有《荒原》、《四个四重奏》等。



燃读



J·阿尔弗瑞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



假如我认为,我是回答一个能转回阳世间的人,
那么,这火焰就不会再摇闪。但既然,如我听
到的果真没有人能活着离开这深渊,我回答你
就不必害怕流言。

那么我们走吧,你我两个人,
正当朝天空慢慢铺展着黄昏
好似病人麻醉在手术桌上;
我们走吧,穿过一些半清冷的街,
那儿休憩的场所正人声喋喋;
有夜夜不宁的下等歇夜旅店
和满地蚌壳的铺锯末的饭馆;
街连着街,好象一场讨厌的争议
带着阴险的意图
要把你引向一个重大的问题……
唉,不要问,"那是什么?"
让我们快点去作客。
在客厅里女士们来回地走,
谈着画家米开朗基罗。

黄色的雾在窗玻璃上擦着它的背,
黄色的烟在窗玻璃上擦着它的嘴,
把它的舌头舐进黄昏的角落,
徘徊在快要干涸的水坑上;
让跌下烟囱的烟灰落上它的背,
它溜下台阶,忽地纵身跳跃,
看到这是一个温柔的十月的夜,
于是便在房子附近蜷伏起来安睡。

呵,确实地,总会有时间
看黄色的烟沿着街滑行,
在窗玻璃上擦着它的背;
总会有时间,总会有时间
装一副面容去会见你去见的脸;
总会有时间去暗杀和创新,
总会有时间让举起问题又丢进你盘里的
双手完成劳作与度过时日;
有的是时间,无论你,无论我,
还有的是时间犹豫一百遍,
或看到一百种幻景再完全改过,
在吃一片烤面包和饮茶以前。

在客厅里女士们来回地走,
谈着画家米开朗基罗。

呵,确实地,总还有时间
来疑问,"我可有勇气?""我可有勇气?"
总还有时间来转身走下楼梯,
把一块秃顶暴露给人去注意——
(她们会说:"他的头发变得多么稀!")
我的晨礼服,我的硬领在腭下笔挺,
我的领带雅致而多彩,用一个简朴的别针固定——
(她们会说:"可是他的胳膊腿多么细!")
我可有勇气
搅乱这个宇宙?
在一分钟里总还有时间
决定和变卦,过一分钟再变回头。

因为我已经熟悉了她们,熟悉了她们所有的人——
熟悉了那些黄昏,和上下午的情景,
我是用咖啡匙子量走了我的生命;
我熟悉每当隔壁响起了音乐
话声就逐渐低微而至停歇。
所以我怎么敢开口?

而且我已熟悉那些眼睛,熟悉了她们所有的眼睛——
那些眼睛能用一句成语的公式把你盯住,
当我被公式化了,在别针下趴伏,
那我怎么能开始吐出
我的生活和习惯的全部剩烟头?
我又怎么敢开口?
而且我已经熟悉了那些胳膊,熟悉了她们所有的胳膊——
那些胳膊带着镯子,又袒露又白净
(可是在灯光下,显得淡褐色毛茸茸!)
是否由于衣裙的香气
使得我这样话离本题?
那些胳膊或围着肩巾,或横在案头。
那时候我该开口吗?
可是我怎么开始?

是否我说,我在黄昏时走过窄小的街,
看到孤独的男子只穿着衬衫
倚在窗口,烟斗里冒着袅袅的烟?……

那我就会成为一对蟹螯
急急爬过沉默的海底。

啊,那下午,那黄昏,睡得多平静!
被纤长的手指轻轻抚爱,
睡了……倦慵的……或者它装病,
躺在地板上,就在你我脚边伸开。
是否我,在用过茶、糕点和冰食以后,
有魄力把这一刻推到紧要的关头?
然而,尽管我曾哭泣和斋戒,哭泣和祈祷,
尽管我看见我的头(有一点秃了)用盘子端了进来,
我不是先知——这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我曾看到我伟大的时刻闪烁,
我曾看到我的外衣暗笑,
一句话,我有点害怕。

而且,归根到底,是不是值得
当小吃、果子酱和红茶已用过,
在杯盘中间,当人们谈着你和我,
是不是值得以一个微笑
把这件事情一口啃掉,
把整个宇宙压缩成一个球,
使它滚向某个重大的问题,
说道:"我是拉撒路,从冥界
来报一个信,我要告诉你们一切。"——
万一她把枕垫放在头下一倚,
说道:"唉,我意思不是要谈这些;
不,我不是要谈这些。"

那么,归根到底,是不是值得,
是否值得在那许多次夕阳以后,
在庭院的散步和水淋过街道以后,
在读小说以后,在饮茶以后,在长裙拖过地板以后,——
说这些,和许多许多事情?——
要说出我想说的话绝不可能!
仿佛有幻灯把神经的图样投到幕上:
是否还值得如此难为情,
假如她放一个枕垫或掷下披肩,
把脸转向窗户,甩出一句:
那可不是我的本意,
那可绝不是我的本意。

不!我并非哈姆雷特王子,当也当不成;
我只是个侍从爵士,为王家出行,
铺排显赫的场面,或为王子出主意,
就够好的了;无非是顺手的工具,
服服帖帖,巴不得有点用途,
细致,周详,处处小心翼翼;
满口高谈阔论,但有点愚鲁;
有时候,老实说,显得近乎可笑,
有时候,几乎是个丑角。

呵,我变老了……我变老了……
我将要卷起我的长裤的裤脚。

我将把头发往后分吗?我可敢吃桃子?
我将穿上白法兰绒裤在海滩上散步。
我听见了女水妖彼此对唱着歌。

我不认为她们会为我而唱歌。

我看过她们凌驾波浪驶向大海,
梳着打回来的波浪的白发,
当狂风把海水吹得又黑又白。

我们留连于大海的宫室,
被海妖以红的和棕的海草装饰,
一旦被人声唤醒,我们就淹死。


(查良铮 译)



《阿尔弗瑞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析


  为便于读者了解和参考,现将美国批评家克里恒斯·布鲁克斯和罗伯特·华伦合著的《了解诗歌》(1950)一书中关于本诗的阐释摘译于下:

  这篇诗是一个戏剧独白,一个人说出一段话来暗示他的经历并显示了他性格。……普鲁弗洛克是一个中年人,有些过于敏感和怯懦,又企望又迁延,一方面害怕生命白白溜走,可又对事实无可奈何。他本是他的客厅世界的地道产物,可又对那个世界感到模糊地不满。不过,我们只有细细观察,才能掌握本诗许多细节的全部意义并理解全诗的含意。现在就让我们按照顺序对各个细节观察一下吧。
  本诗里的“你”是谁?它就是许多其他诗中所出现的那个“你”,即普通读者。但本诗中的“你”还特殊一点,它是普鲁弗洛克愿意向其展示内心秘密的人。关于这问题,我们在本文最后还要论到。

  时间正是黄昏,“你”被邀请一起去访问,而这个黄昏世界在本诗往下叙述时变得越来越重要了。这个世界既非黑夜又非白昼。昏黄的色彩渲染了本诗的气氛。这是一个“好似病人麻醉在手术桌上”的黄昏,由于这个形象,这昏黄世界也成了另一意义的昏黄世界,就是生与死之间的境界。这里也意味着病恹的世界,手术室的氛围。我们可以说,在某一意义上,普鲁弗洛克是在动外科手术,或至少进行疾病检查(这病人既是他的世界,也是他自己)。他在寻求一个问题的答案,——这是“一个重大的问题”对这问题“你”不能问,只能从这次访问中,在看到普鲁弗洛克的世界后才能理解。

  要达到普鲁弗洛克的特殊世界,“你”必须走过一段由阴险的街道组成的贫民窟。它为普鲁弗洛克的世界提供一个背景,一种对照,这对照在本诗后面部分尤其重要,但目前是为了指出那突如其来的女士们的谈话是多么琐碎。这并非说她们谈的主题琐碎。恰恰相反,那主题——弥盖朗琪罗是和女士们的琐碎形成对照的,因为他是有着强烈性格的人和辉煌的艺术家,而且还是文艺复兴伟大创造时期的典型人物,他和普鲁弗洛克世界的女士们很不相称。

  在本诗第15-20行,我们进一步接触到这个昏黄世界。这里有一点发展是:烟和雾的降落有意加重那客厅与外界的隔绝。而且,睡猫的形象影射普鲁弗洛克世界的懒洋洋和漫无目的的特点。

  在下一段(第23-34行)里,有两个主题呈现诗中:即时间主题和“表象及真实”主题。前一主题表现在:总还有时间来决定解决某一未名的“重大的问题”——来构制幻景和修改幻景。这里“幻景”(vision)一词是重要的,因为它意味着某种基本的洞察力,真理的一闪或美的一瞥。只有神秘学家、圣徒、占卜人和诗人才看到“幻景”。可是这一个词又和“更改”并用,含有再思索和故意改变的意思,等等。本段的第二主题表现在:普鲁弗洛克要准备一副假相来应付世界。他不能直接面对世界,而必须伪装起来。

   这种必须是怎么引起来的,现在还看不出,但在下一节(第37-48行)里我们看到:伪装是由于害怕嘲笑,怕世人的敌视的眼睛贪婪地瞄着每一缺陷。在这里,时间主题的侧重点也改变了。在前一节,是总会有时间来容许推迟重要的决定,可是现在,在那个思想里还渗入另一个思想,即时光迫人,暮年逼近。带着时光迫人的意识和恐惧,普鲁弗洛克敢不敢以一个重大的问题搅乱那个宇宙呢?

  以下三节(第49-69行)进一步解释何以普鲁弗洛克不能搅乱宇宙。第一,他自己就属于那个世界,因此,他批评它就是甘冒大不韪。作为那个世界的完美的产物,又被它的庸碌无能的自卑感所熏染,他凭什么能提出对它的批判呢?其次,他害怕这个世界,那些敌视的眼睛在瞄着他。这种恐惧使他不敢改变他的“生活和习惯”。

  这三节中的最后一节(第62-69行)好象和前两节有同样的格局:我已经熟悉了这个世界,等等,所以,我怎么敢提出?可是它有新的内容,即胳膊和香气,这不能被认为仅仅是普鲁弗洛克世界的细节。归根到底,这首诗名为“情歌”,却迄未见爱情的故事。现在,不是一个女人,而是许多女人意味深长地呈现了。普鲁弗洛克被赤裸的胳膊和衣裙的阵阵香气所吸引,可就是在这陈述浪漫感情的几行中,我们看到一种更现实的观察在括弧中被提出来:“可是在灯光下,显得淡褐色毛茸茸!”是否这仅仅是一带而过,还是指出了普鲁弗洛克的某方面?对“真正”的胳膊的观察和“浪漫”想象中的胳膊形成对照,这一事实即减弱了吸引力:针对着诱惑还暗示有一种厌恶,有一种对现实和肉体的弃绝。在这种情况下,普鲁弗洛克怎能“开口”呢?

  以下五行(第70-74行)是一种插叙,发展着“爱情”主题。普鲁弗洛克想起了(一如在本诗开头)他走过陋巷和贫民窟,看见那里孤独的男子们,被社会所遗弃的人们。何以这里插入这一回忆呢?为什么它在此刻浮上普鲁弗洛克的心中并写在诗里?普鲁弗洛克也是一个孤独的人,一个被社会遗弃的人,他突然感到自己和那些孤独者是一样的。但同时,他的处境却和他们不同。他们是因贫困、恶运、疾病或老年而孤独,而他的孤独是由于他畏缩和弃绝生活。

  这种解释从一对兽爪那两行得到支持。兽爪是一种贪婪的象征,它和普鲁弗洛克的过于文雅和敏感得神经质的生存形成两个极端。可是绝望中的普鲁弗洛克宁愿过那种兽爪的生活,不管它如何低级和原始,只因为那是生活,而且是有目的的生活。贫民窟的景象和原始的海底都不同于普鲁弗洛克的世界;我们可以感到从第70行起,有了一种呆板的、散文的节奏,和本诗其他部分的流畅而松弛的节奏迥乎不同。

  从第75行起,我们重又回到客厅来,回到普鲁弗洛克没有魄力促使“紧要关头”出现的那个被麻醉的、平静的昏黄世界来。主宰这一节的主题是时间主题,一种体力衰退和死亡临近的感觉,不是时间太多,而是时不我待的感觉。现在,在岁月蹉跎的感觉下,普鲁弗洛克的痛苦仿佛无所谓了;它没有任何成果。他承认他不是先知,也不是象施洗礼者约翰(注:施洗礼者约翰是耶酥的前驱,据说他奉派“为天主铺平道路”。《新约·马太福音》记载:希律王因为约翰阻止他娶自己的弟妇希罗底,而将约翰囚禁,但因百姓以约翰为先知,不敢杀他。以后希罗底的女儿沙乐美得到希律的欢心,要求希律把约翰杀掉,把他的头放在盘子上给她。希律果然照办了。)那样能宣告新的天道。在提及施洗礼者约翰的地方,我们还看到也有爱情故事的提示,因为那个先知所以致死,是由于他拒绝了沙乐美的爱情;普鲁弗洛克也拒绝了爱情,但并非由于他是虔信和热情传道的先知,他只不过是他的世界的产物,而在他那个世界里,甚至“死亡”也是一个侍役,在拿着他的外衣并暗笑这个有些滑稽的客人。连普鲁弗洛克的死也失去庄严和意义。

  从第87-110行中,普鲁弗洛克自问,即使他逼临那紧要关头,这一切是否值得呢?这里牵涉到爱情故事,牵涉到一个女人的某种默契。“把整个宇宙压缩成一个球”这句话影射到马威尔的一首情歌:《给他怯懦的女郎》。马威尔的情人要把甜情蜜意压缩进至高无上的一刻,可是普鲁弗洛克呢,却要把整个宇宙压成一个球滚向一个“重大的问题”。换句话说,对普鲁弗洛克来说,那不仅是涉及个人关系的问题,而且是涉及世界及生活的意义。当然这两者不无关系,如果生活没有意义,个人关系也不可能有意义。

  假如普鲁弗洛克能使那严重的一刻发生,他感到他就会象拉撒路一样从死者境域转回来。让我们考察一下这个典故包含什么意思吧。在《圣经》里有两个叫这名字的人。一个是躺在财主门口的乞丐(《路加福音》第16章),另一个是马利亚和马大的兄弟,他死后耶酥使之复生(《约翰福音》第11章)。当前一个拉撒路死去时,他被天使带去放在亚伯拉罕的怀里,而财主则进了地狱。财主看见拉撒路在享福,就请求打发拉撒路来给他送点水。亚伯拉罕不肯这样做,财主又请求至少打发拉撒路去告诫他的五个兄弟多行好事,以免下地狱之苦。亚伯拉罕回答说,他们有先知的话可以听从。

他[财主]说:我祖亚伯拉罕呵,不是的;
      若是有一个从死里复活的,到他们那里去,他们必要悔改。
亚伯拉罕说:若不听从摩西和先知的话,就是有一个从死里复活的,他们也是不听劝。

  由此看来,两段有关拉撒路的故事,都包含着死后还阳,我们可以说这典故即影射这两段的这一共同内容。对普鲁弗洛克来说,死后还阳是指他从无意义的生存中觉醒过来。和耶酥叫拉撒路复活相似,“告诉一切”就是说出死后的情况,报导其可怕的情景。乞丐拉撒路的故事似较另一拉撒路的故事在这一用典中所占的比重更大些。普鲁弗洛克的告诫正象乞丐拉撒路之于财主们一样,不会被客厅的女士所重视;即使他提出那“重大的问题”,她也不会明白他谈的是什么。

  在意识到这情形的同时,普鲁弗洛克还感到他自己的能力不足。他不是哈姆雷特王子(第111-120行)。哈姆雷特陷于犹豫和绝望中。他向奥菲丽亚提出一个“重大的问题”,可是她不了解他的意思。哈姆雷特犹豫不决。但类比到此为止。哈姆雷特庄严而热情地和他的疑难做斗争。他没有屈服于神经质的逃避和怯懦。他面对的世界是邪恶而粗暴的,但不是昏黄而慵懒的。哈姆雷特悲剧和弥盖朗琪罗的作品一样是属于历史上一个伟大的创造时代,只一提到他们就会唤起那个与普鲁弗洛克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富于忧郁的自嘲感的普鲁弗洛克看出这一切,他知道如果说那悲剧中有任何角色象他的话,那便是那饶舌而浅陋的老波隆尼阿斯,那阿谀的罗森克兰兹,或是那愚蠢的花花公子奥斯里克。也许,他可以算是那出现在许多伊丽莎白悲剧中的小丑——虽说哈姆雷特悲剧中没有小丑。

  因此从第121行起,我们看到普鲁弗洛克安于他所扮演的角色,默认他将不再提出那重大的问题,默认他已经老得不必迟疑了。随着这一时间主题的提出,我们看到他已是一个走在海滩上黯然观望女郎们的老人,而那些女郎对他已不屑一顾了。这一场景突然又转化成美和力的幻景,与普鲁弗洛克所居的世界迥然不同。女郎们仿佛成了女水妖,自如地驾着波浪朝向海外(她们自然的创造力)奔去。(我们应注意,这也指那兽爪掠过的海:粗野的力和美的幻景本来都是生命之源的大海的一个侧面。)

  最后关于女水妖的一节(第129-131行)使我们看到,普鲁弗洛克原来的处境被奇怪地颠倒了:他不是“停留”在女士们谈论着弥盖朗琪罗的客厅里,而是在“大海 的宫室”,被“女水妖”所包围着。当然这类经验不过是做梦:它要“被人声唤醒”的。醒了就意味着回到人世来,亦即被窒息而死:“......我们就淹死。”

  这结尾的形象精彩地概述了普鲁弗洛克的性格和处境:他只能在梦中陶醉于赐予生命的大海;而即使在那梦里,他也只是看到他那消极和被动的自我:他并没有“凌驾波浪驶向大海”;他停留在“宫室”里,被“海妖”装饰以海草。不过,尽管他不能在海里生活,或不能在浪漫的海底梦里生活,但他的干瘪的“人世”却窒息他。他成了一条脱离水的鱼。

  是否这首诗只是一个性格素描,一个神经质“患者”的自嘲的暴露?或者它还有更多的含意?如果有更多的含意,我们到哪里去找呢?首先,我们在最后三行里看到突然使用“我们”。普鲁弗洛克把情况普遍化了;不仅他自己,而且其他人也都处于同一困境中。其次,普鲁弗洛克的世界被着重指出是一个无意义的、半明半暗的世界,是一个被麻醉的梦界,它被置于另一世界即被击败的贫民窟世界之中。此外还有一处表示本诗有普遍的涵意。艾略特在本诗开首从但丁的《神曲》引来的一段题辞,原是被贬到地狱的吉多·达·蒙特费尔仇的一段讲话。他站在劫火中说:“假如我认为我是回答一个能转回阳世的人,那么这火焰就不会再摇闪。(注:在蒙骗和欺诈者的那一层地狱里,每个阴魂都被包在一个大火焰中,在阴魂说话时,他的声音就自火苗顶尖发出来,因此那火苗就象舌头一样颤动和摇闪。)但既然,如我听到的果真,没有人能活着离开这深渊,我回答你就不必害怕流言。”吉多以为听他讲话的但丁也是被打入地狱的阴魂;因此,既然但丁不能回到阳世去传他的话,他就不必担心什么而讲起自己的过去和无耻的勾当。所以,这段题辞等于是说:普鲁弗洛克象被贬入地狱的吉多从火焰里说话一样;他所以对诗中的“你”(读者)讲话,是因为他认为读者也是被贬入地狱的,也属于和他一样的世界,也患着同样的病。这个病就是失去信念,失去对生活意义的信心,失去对任何事情的创造力,意志薄弱和神经质的自我思考。由此看来,归根到底这篇诗不是讲可怜的普鲁弗洛克的。他不过是普遍存在的一种病态的象征……

查良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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