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景德镇浮梁的茶园，一群农村大妈为我解说当代艺术

前几天去了一趟景德镇的浮梁县，就是《琵琶行》里”前月浮梁买茶去”的那个浮梁。

站在茶山高处，望着这块土地，两天之后，这里要办一场大地艺术节，你们知道我个性，喜欢偷偷地来，偷偷地走，然后搞事。

此时艺术家们在做最后调试，这件作品名为《茶田守望者》。一个个的半透明人像，如同书一般，在茶田当中，时而飘动时而沉静，如半飘浮在绿色茶山坡间。

还没有完全安装完，已有游客来打卡，妹子在作品前外套一脱，露出透明带的香肩爆乳，几位艺术家无奈地摇头，已经没力说啥，坐在一旁休息了。

忽然一群阿姨，骑着电瓶车，穿梭在碧绿茶园间，她们身上都穿着印着staff的T-shirt，原来都是艺术节的解说员，提前参观作培训。阿姨们开心的样子好像在春游，好一幅新农村景象。

比起艺术节期间制式的导览，我更爱看这种计划外的意外风景。

马岩松的《灯》安置于茶田环绕的小丘顶上，是附近几个村子的制高点。

原来它是用一片半透明的白色薄膜，包住了一棵茁然独立在丘顶的大树，当光线透过薄膜，形成了树的剪影。这地平常除了茶农外根本没人会那么无聊走到这，如今，大家都要穿过茶田，走到頂端看这颗树。

另个山头上，《美好的书》如同一本白书倒扣，晴朗的日子阳光照耀下，那风景纯粹而治愈，适合放空；入了夜，灯一亮，十里八村都能见到这山上有本白色的书。

天气还热，大自然中的植物却是对季节变幻最敏感的，芒草已经高到挡住去路，这节气芒草随风摇曳，粉噗噗地忍不住想要轻轻握几下，你轻轻拨开，忽然飞出了好多虫。

住在城里的人们总爱说亲近自然，拥抱自然这种单纯的话，从来都忘记自然是一种原始状态，各种虫啊草的还有各种毒，多采多姿美丽而危险。

如果说讲求效率的城市将艺术品通通集中在一个空间欣赏，那大地艺术节的逻辑则是”慢”，用五感体验，以艺术为路标的乡村旅行。

《空游云行》沈烈毅

微风、茶香、绿意盎然、天高地阔、远方除草机闷闷声响、鸡飞狗跳、走得腿酸......在移动过程中你总有时间慢慢体会，让你很容易联想到些人和自然的关系，城市与乡村的关系。

这天风很大，这具意大利艺术家保拉‧皮维有名的彩色楼梯一直无法顺利安装，村民也聚在下面看热闹，哈哈大笑，七嘴八舌地出主意，总算给装上去了。

第二天秋季展正式启动，我又来了。

经过解说才知道，这个聚落是寒溪村的史子园，居民基本都是1966年浙江淳安县新安江水库(千岛湖)的移民以及后代。

你如果走上高处，会发现这一片连绵到尽头山峰的平原上，农田及聚落间有无数起伏小丘，大部份小丘都是树林，只有史子园这大规模开垦为茶山。

茶山绿油油，如有生命般处于动态中，一排排如波浪的韵律感，地型太陡就没有这种美感，太缓也没有这种个性。茶农找出了最顺应地型的茶园动线，这本身就是艺术。

没想到，这曾经是片荒芜没人要的土地。浙江移民来到这后，分给他们这块地是各村不要的丘陵，当年他们从建茅草屋居住开始，种起茶叶，比起附近的原住民，他们要付出加倍努力。

拨开芒草，乡间土路通向这栋造型独特的小房，一半由红砖，一半由鹅卵石砌成，这倒也不是当年主人多有审美雅趣，实际上就是太穷了买不起砖瓦，只好从河里挖石头来填满。

作品名为《进化中的尘挨─史子园村的记忆》，作者向阳老师特别会”抠墙”，他的"进化中的尘挨"系列总是将墙刷了一层又一层的颜色，然后慢慢抠出图案，”层层揭示”，抠到所需要的颜色那层，并将抠出的粉屑收集在下面那个小袋中。

向阳老师这次驻村最久，待了四十几天，墙上图案都是他探访搜集后，有关史子园的各种回忆：拉车、洒网补鱼、洗衣服、晒茶、各种腊肉....都来自于本村真实人物与现实生活：生命如此，一层层被覆盖，一层层被揭示，那些被揭开的尘埃饱含着生命的信息，值得被保留。

专门讲解这件作品的是吕阿姨，非常活泼可爱，或着解说员这份工作让她发挥的表现的欲望。她指着墙上那幅晒茶的小小人，自豪地说”那是照着我晒茶的样子刻的”，她现场表演了晒茶的动作。

平常她自己种茶摘茶晒茶，还要骑着摩托车拿出去卖，虽然辛苦了些但现在生活还可以。吕阿姨是隔壁臧湾嫁过来的，丈夫是本地的浙江移民二代，她说早期本地人歧视移民”移民佬打猪草”，嫌他们不卫生住的房子又破烂，小时候她们都开玩笑绝不嫁移民，没想到当年她大龄未嫁，结果还是嫁到这来。

来到史子园后，她才知道，移民为了要在这块陌生土地立足，为了不让本地人看不起，必需比付出更多的汗水与努力，她慢慢融入这个村子，遇到游客就想讲这些移民精神的故事。

《亚特梁蒂斯》让我印象深刻，几乎用了五感去体验这件作品；一间旧房里，铺满茶叶，满室茶香；中间吊着竹筛，上面有米，当摇起筛子米粒翻滚，室内却发出了如波浪般一波波的音效，按你如何把玩米，波浪声或汹涌或柔和，原来艺术家在底下罐子中安装拟声器，放大并变化筛米沙沙声为波浪声。

当阿姨在解说这件作品时，脸色变得严肃起来：这好像我们以前老家，现在已经都在水下；而这间搬来这后盖的房子，以前是新家，现在也是老家了。

如果阿姨不是穿着一件staff的制服，挂着时髦的工牌，她和一般农村妇女並没有两样，她讲出这些非常有哲学意味的话让我相当震惊，村民不懂现代艺术，可是作品都是他们身边的故事，这不仅是解说词，还是从生活经验中发出的肺腑之言。

艺术节另一大特点是老房利用。据说当地政府全力支持办艺术节时，对主办方说，想要哪块地直接说，主办方指名了几间有特色的无人老房，领导很爽快”那就先拆了吧！”主办方心头一紧”不用不用！”

老屋虽然颓圮空无一人，却曾蕴含了一家人喜怒哀乐，饱含主人的回忆与故事，现在艺术家的工作，就是用艺术语言重新描写一次这栋老房存在的意义。在这反复协调的过程当中，本地政府也慢慢到乡村原有的价值。

《青梅竹马照相馆》马良

老屋改造为艺术品，绝不仅仅只是回忆过去，大多数村民已经老了，再也走不出去，对于他们来说，村子就是世界，然而艺术想象力可以超越一切人为的边界。空屋计划更大的意义就在于，探索如何连结村子的小世界与外面大世界。

《她II》mafmadmaf

若你不听解说，你很难发现艺术家们留在这些老屋中的一些小彩蛋，比如从旧书柜中继续长出的蕈类，外人看了以为是荒废没打理的象征，你若想象自己是这座老屋，就像个有机体，人走了，属于这处空间的故事依然继续，仍然生生不息。

《余温》龙盼

据说这次艺术节的解说志愿者，本来要用景德镇的大学生，但同期有其他活动无法配合，情急之下只好训练本地村民担任解说。本来春季展时他们说要干农活还不太情愿，让人颇意外的是，第一批村民解说员享受了表现欲，竟然用了最质朴最接地气的语言解说了这些作品，大受好评，展现了”我是主人”的自豪感，于是秋季展大家都想报名解说员了。

这间可爱的房子是”泉有米酒酒馆”，是插画家TANGO的大面积墙绘。原来屋主王泉有擅长酿淳安黄酒，所以干脆就改造为家庭小酒馆的样子。

解说到一半，老板王泉有忽然走出门外，开玩笑喊着，”谁在说我啊？”请大家进去喝他酿的黄酒，他亲自讲解各种酒的区别，墙上各种插画的意义，非常地开心有那么多年轻人来他们村子里参观。

因为艺术节，史子园有村民开了第一间餐馆，也有村民开民宿。一次乡村艺术节，并不仅是你看到的展品，而是一套系统工程：背后不断跟村民沟通，帮村里找各种资源，辅导村民开店接待游客，重新替农产品设计包装.....即使在艺术家离开村子后，村民仍会自发持续。如果搞乡村振兴，只是直接资本或行政力进来做这些事，太容易了，但那更像掠夺，跟村民抢利益，得不到村民尊重。

不是只把艺术品放进田里，也不为城里人再做一项消费产品，它是以乡村视角为中心的艺术节，首要服务对象是乡村，目的是让村民开心；作品不用太高深，从村民生活经验出发，村民觉得有趣最重要，按各人不同的生活经验去解释作品，”原来这就是艺术！”

《对饮》大卫‧歌诗坦

在村子空旷一点的地方都能见到马岩松的《灯》，以前每次路过朝阳公园见到那大黑楼都要吐槽那是龟苓膏，后来在越后妻有见到《光之隧道》这件作品，无比惊艳；然而《灯》应该是马岩松最简单的作品，却让我印象最深刻。

巨大的《灯》矗立在那里，然而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毫无违和感，太美了，与茶园景色融为一体；我问村里小朋友，你觉得那是什么东西，他说”晚上他吸收茶园的能量，所以不停变色，白天就假裝成一朵云”，这描述未免也太可爱。

经常解说到一半，别的村民就会过来凑热闹围观，发表自己意见，制作过程当中发生些什么事，”这位老师有来我家喝茶喔！你们要不要买我的茶？”得意洋洋，路过的小狗也会跑进来好奇看个几眼，公鸡也在作品周围与母鸡追来追去，代入感超強，简直比越后妻有艺术节更接地气。

另个让我印象深刻的作品主角是狗，农村狗跟城市狗不太一样，村民都说养狗是看家，但我看农村狗好像也不是单纯都在看家，有时候会到处串门，跟隔壁貓狗結伴出去玩，远远地看着人类在干嘛，整天游手好闲的样子，村里狗几乎都是招招手他们就会摇着尾巴快乐走过来，更象是”村民”的角色。

所以，艺术家就搞了这么一个没什么用，但是很有趣的企划，在几只狗身上安了GPS，追踪牠们每天的行动轨迹，都跑哪里去玩了，结果狗勾出去玩的范围大得让人意外，把这些狗的行动轨迹重叠起来，又成了一张彩图，这么说来，狗勾也是艺术家。

《望望望》Homer&Dreamer

艺术节的另一个重要组成”共同创作”，艺术家受到本地人款待，七嘴八舌瞎聊后，又产生了新的灵感，可能成本跟原来设计图产生了偏差却更接地气。

比如这网红”签人”，上面机关一拉，就会掉出一个签，你要拿着这签在村里各地寻宝解签；后来村里小朋友看到了，喊着说”谁会知道要拉绳呀！”，艺术家恍然大悟，索性请小朋友写了很多使用说明，直接贴在这尊像上。

《签人计划》文那

村民开始把这些作品当作村子的一部分，自发去维护。大部分村民对忽然涌入的游客也是毫无波澜，每天该干嘛继续干嘛，不过有些院落主人，见到游客来来去去，也开始自发地将院里外打扫干净，主动去修缮院子，这些可见的自我提升，也许就是艺术带来的力量。

《浮梁共生之家》真壁陆二

城里人对于农村的想象太过两极化，要不认为是一群保守狡诈顽固的刁民；要不就觉得充满了田园牧歌的诗意。过去几年我看了许多国内的大地艺术节，大多是带着外来侵略性的，把一些大型手办往田里一放，就敢称大地艺术节；再要不，开发商花钱买了一堆外国名家的作品放在那，办了一场大地艺术节，最终目的是要卖别墅。

农村逐渐在凋零，尤其像史子园村民，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国家发展下的”失语者”，乡村艺术节的初心无非就是让村里的老人开心。这座本来不受重视的移民村子，忽然有了艺术作品，用艺术的方式重构移民的人生记忆，来了游客愿意听他们讲故事；村民觉得总算扬眉吐气了，他们知道自己的付出没有被忘记。

《上善若水》玛丽亚‧维尔卡拉
村民自选水塔的图案，每家每户都有不同样式水塔

乡村艺术节给了一次互相平等审视的契机，城市乡村彼此学习是良性互动：文艺青年汲取了艺术养份很开心，游客踏青见到那么美的茶山很开心，无数出片点让网红拍出漂亮照片很开心，村民看你们很开心，自豪起来也很开心，大家一同开心。

虽然比起日本越后妻有760平分公里的规模，寒溪村18平方公里只能算是一次小型实验，然而真的挺感动，中国终于有了一次，同时具有在线审美、艺术价值，并且尊重在地，接地气，而且还非常适合拍照打卡的乡村艺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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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艺术在浮梁”秋季展，持续到11月15日。

• 景德镇非常适合两天一夜游完，第一天逛景德镇市区的博物馆与各种陶瓷市集，第二天去艺术节看看，只有27件作品，一天足够逛完。
  
  

• 秋季展期间景德镇市区有班车前往村子，详见”大地艺术节 ArtField”公号或小程序；或打车前往，车程约40分钟约100元。
  
  

• 凭艺术节护照，入住景德镇凯悦臻选酒店，现在八折优惠，酒店设计很棒，艺术节班车发车点就在酒店外。
  
  

• 大部分展品都在户外，如果纯逛户外展品免费，要参观室内展品最好买一个参观护照，听听阿姨解说挺有趣

• 经实测，在茶田拍照适合穿着白色系衣裙，如有拍出茶园起伏风光，最好带着焦段能达200的镜头或有五倍左右变焦的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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