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回上海的航班第四次被取消后，我去垦丁住了好一阵子。
又去住二舅家，他在某个村子里开潜水店兼民宿已经十年了，看来最近生意不错，气瓶越堆越多。
这民宿可不是你们想象中垦丁那种开窗就见海的地方，离海边还有一段距离。早期二舅挂在Airbnb上，因为太便宜吸引许多人预订，但一到现场脸就绿了，所以一直成不了超赞房东；后来潜水生意越做越好，索性只給熟客住。
二舅都一直想传授他三十年的潜水经验给我，不过我懒，总以太热或不喜欢泡海水的借口推脱，其实也就是人到中年，想学什么不想干什么自己也比较清楚了，要是现在还二十岁，肯定天天兴奋地跑去潜水。来垦丁也没啥理由，就是想找个地方安静地写写作业，看看书，出去逛逛而已。
台湾人这两年真是闷坏了，转来转去就都离不开这座小岛，好像被封在结界当中。七月垦丁到处都是人，你能想到的海湾，能戏水的地方，全都是游客。到了饭点，餐厅饭馆也全都是人。
逃不过人潮，我就改变自己作息。我经常睡到中午，醒来时间刚好是舅舅上午潜水回来，有些心虚，也就灰溜溜地骑上车去吃饭了，等他下午走了再回来，开始一天的行程。
可是下午开始工作也只不过是借口。下午看书看烦了或再也写不出啥玩意，就骑着车噗噗噗到附近海滩边的饮料店小坐，剖开一颗椰子喝，看着蓝蓝的海，脑子一片空白。反而那种空白，就如一块白画布，各种天马行空的文字和图案，像AI生成般自动一处一处浮现了出来。有时我会骑上十几公里绕到恒春半岛另一边，有几个无人小渔港，一种我知道游客不知道的优越感，享受那种只有我知道的清静。海是果冻般QQ的，晶莹剔透，岸上植被是绿油油的，生命力极强的野花攀爬到堤岸的路面，炙热的阳光，疯狂的蝉鸣，又热又清静。
但垦丁的夏天还真没有想象中那么热，比起上海那时经常四十度，白天三十二、三，算是挺凉快，晴朗的夏日南方海边趣味在于，太阳直射就如针刺，然而只要找到一处阴影：树下、旗楼、半洞穴，立刻就感到一阵清凉。下午的阵雨后，骑车像是种享受，那扑面而来暑气中缭绕着丝丝凉意，如同细长的高级绸缎带水蛇般滑过你身上，搔着你的心。
垦丁是个骑车兜风的好地方，载比基尼辣妹到处玩真是太适合不过，可惜没人陪我，就当作是与蓝天大海赴约，呼啸而过的海风乘坐在我的后座。
可是有时骑着骑着，忽如其来的午后大雨，万千雨滴迎面扎过来你，真的会痛，就像小人国的枪弹打在你身上。
都说我在垦丁天气晴，大家都希望来垦丁时天蓝蓝，海蓝蓝，见到最完美的垦丁，心情大好。然而垦丁也经常有阴天，也有遇上暴雨的时候，常听到有人说”假期就这么毁了”，虽然不爽，但老天不会依照你喜不喜欢而行事，晴朗、阴雨、好事、坏事，都是生活经验的一部分，晴天有晴天风和日丽的景色，而即使是阴雨，也有它特殊诡谲的美感。你希望都是晴天，但或许有某个人刚好喜欢阴雨天，一阵让你措手不及的暴雨，或许解了某处缺水植物的渴，及时救了某只快干死蜗牛的命。
在垦丁的生活很简单，以至于我在想，是不是心境单纯下来了，就有余力去看看这片大地草有多青翠，今天云好不好看，数一数海的颜色有多少种层次，这条路又会通往哪里？村子里的猫啊狗的有多可爱？
地板上经常会有寄居蟹鬼鬼祟祟爬过去
乡下天宽地阔，很难不去留意天空的变化，看着看着就慢慢懂得推测下一个小时的天气如何，有时天蓝得惊心动魄，有时云层层堆积得像文艺复兴时代宗教画里史诗般壮阔，或像片片撕开的毛边丝绢。天空有时轰轰烈烈，有时是可爱可亲的，又有时充满了田园诗意。
我住的这座村子很普通，公路旁的岔道拐进去，两条街，大概五十几户人家。
通常台湾乡下这样的普通村子，都有一间比较大的庙，还有几间经营不善的小宫庙；一间小吃部，两三间杂货店，这几年垦丁观光业发达，又多了几间外来人开的民宿。
不知为何，这样的村子都停着几輛只剩骨架的废弃卡车，车身成了村民的置物架，藤蔓一日复一日地爬上车身，仿佛再过二十年都不会有人过问。村子的白天很安静，好像每家每户门口都坐着一位老人，不管晴雨他都坐在那，目光呆滞望着偶尔经过的人或车。下午通常会下一阵雨，雨一停，鸟就开始叫。这时不知哪家在唱卡拉OK，难听却如这片大地般悠扬。傍晚，卖菜的车开进村子，播放着一些”我一定要成功”的闽南语老歌，昭告村民我来了；菜车有时还会帮从邻村或镇上帮带些东西过来，短途快递；车一来，老太婆们一涌而上，看看今天从外面的世界又带来些什么玩意。
传递文明的使者─菜车
入了夜，唯一还开着的公众空间是杂货店，村里中老年都喜欢聚在店前面，喝酒打牌瞎扯蛋，这村子里面老太婆特别厉害，下午开始就聚众喝酒，白酒啤酒一起喝，然后切几个小菜吃，城里是吃下午茶她们是喝下午酒，傍晚回去各自吃晚餐后，晚上继续聚在杂货店前喝酒。但总体来说，入夜的村子是静谧的，大多时候只有蝉鸣，如果一阵雨过去蛙也会跟着一起叫。走在街上你能听到各家各户传来的声音，音响都被放大了，他们在讲些啥？电视里在放些啥？甚至还经常听到“完了芭比Q了！”接着就一阵罐头笑声，没事在刷抖音的老人还真不少。我心想，现在网络那么发达，大概只要明年就能听到“听我说谢谢你....”了吧！中老年吹牛逼并不代表他们真的相信自己所说的，有时候仅仅只是一种社交方式。城里中老年可能互相吹捧事业、财富、女人啥的，在村子里，最常听到的就是”他在台北上学的孙子”、“儿子又给了多少钱“要不就是啥年轻时候有多勇，昨天买了多少彩票，镇上发生什么事。
那几天军演，据说最近也就离垦丁外海大概20公里，一堆村民没事干，就跑到山上看日落的平台，说“想要看导弹掉下来”，还聚集了一些卖大肠包小肠的摊贩。这事自然也成了吹牛逼的谈资。
打鱼的说，最好不要掉到我们这的鱼场，掉其他方没关系；搞民宿的大爷喝了酒邪淫地笑说“要是登陆了，这周日我就能去夜市卖红旗”。潜水教练说“拜托喔！登陆的时候不要压到珊瑚礁，要不然我去带路好了”....然而我心里竟然想，真应该在阳台上装一个摄像头，对着搞24小时直播，不知道能收割多少流量，我真是完蛋了。
潜水教练们聚餐时间也是吹牛逼的重灾区，总之就是一直喝酒一直喝酒，喝到讲出来的不知道是真心话还是装醉。专业的东西下班后不太聊，就聊些今天又看到什么奇怪的鱼，在海底捡到什么东西，经常吐槽游客，比如啥乱报体重结果沉不下去、没学好就想拍网红照结果呛水....之类的每次聚餐菜都非常丰富，经常出现稀有的海鲜，在这里好像每个人都有拿到第一手海鲜产品的管道，龙虾啥的就不用说了，每次都会出现的是黑鲔鱼腹肉，就是入口慢慢咀嚼，香甜细致在口中化开的中腹下腹这些昂贵部位。好像都在吃免钱的一样，这简直让来自台北的中产阶段痛苦地扭过头去偷偷哭泣。甚至吃腻了，就开始讨论要不拿去煮汤，要不拿去炙烧煎煮，简直暴殄天物，可是好像又自然而然。
垦丁有许多资深潜水教练，大概五六十岁那种，夏天旅游旺季他们聚集在垦丁教潜水，淡季就在全台各地接水下作业的活。如果说带潜水还算轻松的工作，水下维修作业简直就是卖命了。在很多人眼里看来，他们就像一群没正经工作过的人。这些资深教练不带潜水时，你看他们的生活整天乐呵呵就像废人一样。
跟我最熟的彭哥，寸头黑黑胖胖的，爱喝酒爱赌博，总是拉着我喝酒，本来我还有些瞧不起他，后来才知道他年轻时竟然是海军特种兵军官，忽然对他产生些敬意，又有些替他可惜。可是人都活到这把年纪了，虽然生活过得任性，想必都明白自己人生选择,也许他们在某些方面可能比我们看得透，谁让他们掌握了稀缺技能呢？
黑面许是我在恒春镇上咖啡店认识的潜水教练，27岁以前他还是台北一位循规蹈矩的上班族，后来反正也就是那些原因就跑到台湾尾垦丁来学潜水了，顺便逃避催婚。他还是保持着以前上班天天喝咖啡的习惯，他老是抱怨观光客越来越多，咖啡越来越贵，我心里想少矫情了，你还不是要靠观光客赚钱。
他以前工作跟人打交道烦了，对他来说，海里的鱼啊龟的好相处多了，海里很安静，全身放空在海中，就如悬浮于全世界只有他一人的太虚幻境。
每位潜水教练好像各自都有留在垦丁的理由，或许垦丁就像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有人迫不及待想离开，有人来了就不想离开。
我在垦丁每天下午都还要去慢跑或游泳一趟，反正天天晚上被拉去喝酒，免得晚上又要喝酒不知道热量会不会超标。唉！在上海，我是廖作、廖总、廖老师，在这里，我就是个跑腿小弟，拿钱去买酒，找的20元就拿去花吧！那真是谢谢你喔！
最难过的时候是要赶稿，陪喝完酒头晕晕地写作业，要是你们之后看到我哪一篇写得激情飞扬，酣畅淋漓挥斥方遒，大概就是喝完酒头疼时候写出来滴玩意。
隔壁村就热闹多了，有两间便利店。我可真矛盾，渴望那种清静的乡下生活，可是久了又忍不住想要沾染些烟火气息，与城里生活接轨。我每天还是会去骑个三公里路到隔壁村的便利商店买杯咖啡，拿些快递，有时网购些二手书回来看，这些台北寄来的快递好像变成我与大城市文艺生活的唯一连结。
如果更矫情点，我会拿本书骑个十二公里，去恒春镇上的咖啡店坐一个下午。
到镇上的路有好几个选择，有宽阔的大路，也有分叉再分叉的乡道。这里的生活，仿佛是场开放世界游戏，大到每天要做些什么事，小至今天要走上那条岔道，都要自己安排。乡道错综复杂，你永远无法从手机地图里搞清楚，非要亲自走进去，才发现它能不能通，通向哪里，或又能见到什么新的风景。经常一股脑的骑了进去，骑得越来越深怀疑到底路对不对时，就看到出口了，豁然开朗，惊喜得好像发现什么天大秘密，喔！原来也能通到这里。又或骑上一个无人斜坡，往后一瞧，海阔天空；还有时候明明知道这条路一定不通，还非要亲自走进去让自己死心......这大概就是没有方向的乐趣吧！走错的路多，看到不一样风景的机会也多了。
垦丁有那么多上坡下坡，缓缓的S型大弯道，总能在你噗噗噗吃力骑上最高点后，在拐过山壁的一侧后，壁海蓝天如拉开画卷出现在你眼前。总是忍不住在心里“哇！”一声，即使某条路经常走，都知道拐过弯道后会出现什么景色，每次都还是忍不住要“哇！”。
在垦丁的日子就是这样，跟只土狗一样，没事就滚出去玩，像土狗一样拨开草丛看看后面会出现什么样的世界，我也每天挑一条路骑上去看看会通往哪里，不知不觉地，都晒得跟本地渔民一样黑了。
笑容如南国阳光般热情的渔船主人廖哥，热心公益，兼任本县义警协会顾问，三届乡代表，本村宫庙代理主委，经营船队在钓客间有口皆碑。但其性格双面，以渔村发展协会理事长和海鲜店为掩护，实则为地方黑恶势力，渔霸一方，稍有不服者遂埋入消坡块丢去听海哭的声音。他不知道，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在暗中标好了价格。解放那年，他被列为第一波扫黑除恶雷霆行动抓捕对象，发配新疆劳改，全国人民见他在xw联播中泪声俱下“我们都被民劲冻给骗去了啦！”那年他五十岁，人生中第一次穿上长裤，“原来这就是雪啊！”隔年在联欢会上演唱《浪子的心声》《爱拼才会赢》表现良好，争取减刑机会。
舅舅家养了一条叫PADI的黑狗，就是潜水认证的那个PADI。严格说起来也不算养，村子里总有一些狗，不知什么时候就跑到你家门前，你丢给牠一些吃的就赖着不走了，好像每家每户都有一条口，可是又说不清到底是哪家在养这只狗。狗就像村民一样，每天也有自己的事，白天狗党们结伴出去玩，不知道又去哪家吃便饭，但到了晚上自己还是会回家睡在家门前，有时候一两天不见，第三天又自己回来了。
PADI大概七岁左右，每天还是精力充沛，白天有人要出去牠就会自己跳上车，舅舅教潜水牠就在旁边自己游泳玩水。每次我只要一上摩托车，牠就会自己跳上前踏板，用眼神告诉我快发动，赶都赶不走那种。你们可能没有载狗经验，狗坐在前踏板中央，一定会好奇想看前方风景，就必須站起来，这时我小腿肚肯定是会砥到牠菊花那，好恶心。
黄昏游泳时间
有时候载着载着，路过牠熟悉的地方，速度不快牠还会突然跳车，暗示我牠想去这边玩，或见到附近其他的狗，也会跳下去对吼个几声，然后再匆匆忙忙追了上来，总之我就是个工具人，被狗利用。
PADI本来对我爱理不理，只看我要出去可以搭便车而已，后来有次我去慢跑，牠非要跟着，我心里想，好啊你就跟吧！结果竟然也陪我跑完六千米，跑完后累趴在地上气喘嘘嘘，之后似乎就心服口服的样子让我撸肚子了，虽然牠跑完累得要死，但我每次去慢跑，牠都还是会跟着跑，好像是在抓住每次可以出去玩的机会。后来有朋友说，那么好的狗，要不就带回上海吧！我心想，要学当上海狗，太精致了，估计牠会焦虑，朋友又说，那要不带回台北吧！我又想，要当台北狗，太文艺了，估计也要变忧郁，还是在乡下当只快乐的土狗吧！
游客下午五点左右会逐渐散去，傍晚活动也差不多开始了。我会去一些比较隐密的海湾，拿本书坐在沙滩上读，每天那半小时，从喧闹到寂静，在海边读完了钱穆的《中国历史精神》，那是很奇妙的感觉，这岛屿的最南方海边，帝力于我有何哉，读着的却是最厚重的历史辨析。
在这被礁石包围的宁静小海湾，眼前的海水缓缓地推，缓缓地退，推退....重复不停推退，你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可是它每次或推或退，都是慢慢，一点一点在涨潮退潮。
就这样，一天又结束了，赶着满天的神圣彩霞回家，准备晚上喝酒吃肉。
那些天，韦伯太空望远镜传回最新的照片，画面魄人心弦，令人震撼头皮发麻，那是人类迄今为止能看到最远的地方。我站在凉快的雨后晴朗夜晚，群蛙合鸣，此起彼伏。仰望星空，当眼睛适应黑暗，群星开始闪烁，银河依稀浮现。我想，也许那不知名的星星，都是一个个文明存在过的痕迹。文明的光辉经过千万年旅程，终于来到我的眼前。在那是不是也曾有个智慧生命抬头幻想遥远的星空，感叹渺小虚无。他会想到那一抬头，是与千万年后的我对视吗？
在垦丁的一个月，心里稍微安静了些，时光随着烈日、白云、风吹、海潮，鸟鸣还有蛙叫，一点一滴在流逝，却仿佛不曾消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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