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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南二环自称哪吒转世,每天都有很多人上门送钱 | 北洋夜行记011

金醉 魔宙 2020-02-10

【北洋夜行记】是魔宙的半虚构写作故事

由老金讲述民国「夜行者」的都市传说

大多基于真实历史而进行虚构的日记式写作

从而达到娱乐和长见识的目的


总有人问我,天天讲杀人,拐卖的事,会不会心理阴暗。


说实话,有点。但更让我有心理阴影的,是骗子。


这星期几个朋友都关了朋友圈。我问为什么,他们说觉得自己在受骗。


早晨传出个事,午饭还没吃完,就被扒皮了;还没到晚上,事情又反转了;睡一觉醒来,新闻说这事是有人策划的。


你明明在行善,却感觉上当了;你以为自己在揭穿谎言,却不小心也在说谎。


天天这么惊心动魄,能不怕吗?


1919年秋天,我太爷爷金木调查了一件黑龙泽(今陶然亭公园)的连环命案,背后则是一场弥天骗局——这是一件媒体从未曝光过的都市传说,曾在清末民初传了很多年。


金木在笔记中说,调查这个案子,最恐怖的是,遇到的人,没一个说实话。


下面的故事,是我根据太爷爷笔记整理的,讲给大家听。



我太爷爷金木留下了一本民国初年的神秘笔记《夜行记》,里头讲的都是历史上没说的事儿,看似离奇魔幻,却是残酷的真相。上图为金木对这次事件的记载。


事件名称:黑龙潭连环命案

事发时间:1919年9月下旬

事发地点:北京黑龙泽(今陶然亭公园)


九月二十一号,我在琉璃厂被算命的给骗了。我挺服气,那人骗术新鲜。

那天上午,我去旧书摊淘了本字帖,经过火神庙的时候,碰上一堆看热闹的。


琉璃厂位于北京和平门外,是北京著名的文化街,起源于清代。当时各地来京参加科举考试的举人大多集中住在这一带,因此在这里出售书籍和笔墨纸砚的店铺较多。


凑过去看,人群里站了个穿长褂,戴黑眼镜的人。这人俩胳膊左右伸着,一手扶着根竹竿。他人极高极瘦,猛看过去,像地上插了三根竹竿。


瘦竹竿对着人群卖关子:“在下的卦,不算过去,不问将来,只算当下。不测字,不摇签,一切都在这两根竹竿。”


说完,将竹竿平放在手里,“这灵竹每日供在观音大士跟前,沾了仙气。不管您找人还是找物,问财还是问喜,兄弟相依?妻宫贤愚?甚至,您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时生,都能问出……”


民初的算命先生,一部分延续了清朝的装扮,有摆摊的,有走街串巷的。


我最近正对易学好奇,招手吆喝,“大师给我瞧瞧。”


我说,自己是孤儿,只记得大概二十九岁,不知道生月。


瘦竹竿叫我把双手托在腰间,手心向上,将两根细竹竿一边一根,平放在我手心,说:“不要握,搁着。”


我照他说的做。


瘦竹竿瞪圆了眼,嘴里不停念叨。念完,他看了看人群,指着竹竿,大声说:“这位先生刚说了自己岁数,二十九岁,要真的是二十九岁,两根灵竹,就会合一起。”


又扭头盯着我,说:“是不是二十九岁?”


俩竹竿真动了,晃晃悠悠,一个上,一个下,竹竿头并在一起。


我光绪十六年生(1890年),这竹竿灵了。


人群一片欢呼。


瘦竹竿走到我跟前,看了看两根交叉着的竹竿,说再来算生月。


还是先念一阵咒语,然后说:“我来报月份,数到哪月,这竹竿就会分开。”


说完,他数起数来。报了个六月,竹竿不动;又报了个九月,竹竿不动;低头琢磨了一会儿,大喊一声一月,竹竿一抖,晃悠悠地分开了。


我真是一月生的。我把竹竿捏起来,从头到尾研究了一遍,掂了掂几下,不像灌了铅、铁。


跟着人笑了一会儿,我掏了半块钱给瘦竹竿,回了西四。


到了家,小宝还没回来。一个月前,他出门找人练把式去了。


我泡了壶茶,坐院里喝茶翻字帖,琢磨那瘦竹竿的骗术,闲了一晚。


第二天上午,周启孟来了。


他是我老同学的弟弟,在北京大学教书。



周作人(1885年1月16日~1967年5月6日)原名櫆寿,又名启孟,是鲁迅(周树人)的二弟。


启孟熟悉民俗学,我连杯茶都没倒,就和他说起瘦竹竿的事。


启孟听完,抿着嘴笑半天,说:“这花招,洋知识能解释。”


这是一种心理学的方法,先瞎扯聊天,让你没防备,当猛地说到你心里想的,就会有反应,“定力再好的人,筋脉皮肉也有那么丁点反应,竹竿很轻对不对?而且,你越是在意,反应越大。”



用竹竿算卦的,行话叫“竹金”,又叫磕竹。图片出自连阔如《江湖丛谈》。


我嗨了一声,说:“这大师可以,给我长见识了。”说完,倒上茶,和启孟聊天。


聊了一会儿,胡妈慌慌张张找过来,说戴戴丢了。


胡妈是戴戴家里佣人。两天前,戴戴说要出去收集小说素材,也没说去哪,出了门就一直没回家。


胡妈拿着张报纸,说戴戴是看了报纸才走的。


我接过报纸一看,是前天的《晨钟报》,第二版下方,有条新闻被钢笔标出来。


本报记者讯:近日频传黑龙泽黑龙作祟,溺杀数人,特将始末情形记录之,以为欲往游玩者鉴......此处极形清寂,蔓草荒烟,漫无际涯......潘家河沿某宅李某……


黑龙泽我知道,在先农坛西边,是清朝祈雨的地方,已经荒废很久。黑龙吃人的传说,流行的很多年,我小时候就听过。


民国六年(1917年),那片洼子附近建了座哪吒庙。当地人说,就是为了镇黑龙。


报上又说,黑龙泽前天连续冒了两具浮尸,都被咬得不成样子,附近老百姓纷纷祭祀,在洼子边上烧香。有钱人家,正在凑钱做一场大法事。


我让胡妈歇着,从书架上翻出份老报纸,是戴戴一周前拿来的《点石斋画报》旧刊,说要根据上头的故事写小说。


《点石斋画报》是中国最早的旬刊画报,由上海《申报》附送,每期画页八幅。光绪十年(1884年)创刊,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停刊,共发表了四千余幅作品。


这篇故事叫《天坛魅影》,讲天坛附近水洼闹鬼的事儿。


我给启孟看了看,他问:“你觉得戴戴姑娘去黑龙泽了?”


我点点头,说:“这姑娘,除了长相,没一点像女孩,啥事儿都敢掺和。”


启孟皱眉,说事情很严重,“我最近研究龙,这东西,可能是种凶猛的爬行动物,比如鳄鱼。”


“你是说,真可能是黑龙吃人?”


“当然不是,我只是考证,再说,北方哪会有鳄鱼。”


启孟说完,就跟我告辞,让我别耽误时间,快去找人。


启孟走后,我找出地图,查看黑龙泽的具体位置。这片洼子在陶然亭附近,面积不大。



黑龙泽位于永定门内,是一片活水,后来黑龙泽和陶然亭附近的水洼连成一片,逐渐消失了。


我给小宝留了信,叫辆胶皮车,去了宣武门外。到宣武门外,换了辆骡车,往南过了菜市口。到法源寺,赶骡车的不往前走了,说南边太荒。我加了双份车钱,才继续走。


民国期间,骡马车是北京城内和附近区域主要的交通工具。图片是美国摄影师詹布鲁恩1910年代在北京城里拍的骡车。


到了地方,发现地图标的不准,黑龙泽是片汪洋大水,一眼望不到边。


太阳已经落山,天空高阔,有点泛红。水边生着一丛丛芦苇,风吹得芦花迷眼。我沿着水边乱走,没遇上几个人。


北京这天,夏天热,冬天冷,春天黄沙漫天,只有秋天清爽。要不是找戴戴,黑龙泽真适合秋游。


走了半个时辰,到了一片浅滩,滩上人来人往,香火弥漫。


远处的水面上,有人划船,把红布捆着的猪羊沉下水,都是活的。


我问一个跪水边烧香的人,祭的什么神,还要用活牲口。那人看我一眼,丢下一句:“黑龙王。”匆匆走了。


又拦住个人问,说是黑龙王昨天又吃了人,村里家家都赶来祭祀,有钱的沉猪沉羊,没钱的就烧香磕头。


我问黑龙王长什么样。那人直摇头,说:“这谁能知道?反正就是龙王,半个月吃了六七个人。”


再往前走,到了黑龙泽西北的哪吒庙。


走进庙里,一个巨大的铁香炉,烧着几根胳膊粗的高香,浓烟缭绕,呛得人咳嗽。


再往前走,一群人围了个小祭坛。挤进去一看,是个当中站了个瘦高的道士,手里捏着把桃木剑比划,剑头挑着黄符。


这道士,就是在琉璃厂骗我的瘦竹竿。我躲到在一个胖子后头,往里看。


民国初年,北京白云观的道士。当时的道袍,一般是这种款式,或青色,或黑色,也有花色。


祭坛旁边,摆了具尸体,盖着草席。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跪在地上哭。旁边人议论,这女人的丈夫被黑龙吃了,道长正在超度亡灵。


一个老头挤进人群,看了眼那女人,仰天干嚎一声,扑在草席上。他揭开草席,扑通一声翻到在地。席子底下的尸体几乎全身碎烂,都是猛兽撕咬的伤口,手脚只剩下骨头,没了鼻子耳朵,嘴唇缺了半边,白森森的牙齿往外呲着。


那女人抱着老头喊爹,也要昏过去,围观的人,大呼小叫,乱做一团。


只有一个人,跟我一样冷静。那人站在祭坛边上,不看热闹,却盯着瘦竹竿打量。


他穿着身老式短衣,很壮实,黑脸,梳着油亮的分头,下巴留着络腮胡,每隔一会儿,嘴角的皮就微微抽一下。


众人劝老头和女人离开,有人帮抬了尸体走。瘦竹竿在祭坛上摆了个箱子,里头装满了黄符。


他捏起一张黄符,说:“黑龙王作祟的秘密,我全知道。但是,天机不可泄露,只有这灵符能救咱们。”


那张黄符上印着个哪吒形状,用朱砂画着咒语。


金木笔记中,根据当时记忆绘制的灵符图案,红色线条就是八臂哪吒。


瘦竹竿把手里的黄符铺展在桌上,说:“灵符在怀,四季免灾。这哪吒,专治龙王。”又张开手比划,“半块钱一张,一块钱三张。”


那黑脸络腮胡走过去,丢下一块钱,拿了三张符,问瘦竹竿:“这上面是什么?”


瘦竹竿低声说:“八臂哪吒降魔,天机不可泄露。”


络腮胡揣了符,又站回刚才的地方。


忙到天擦黑,瘦竹竿收了一包袱钱,撤了祭坛,背上行头包袱走了。


络腮胡不远不近地跟上了瘦竹竿。


我站路边抽了几口烟,跟上了络腮胡,看着他俩往芦苇丛的小道里走。


穿过芦苇丛,瘦竹竿忽然跑起来。


络腮胡两三步就追上去,劈头一巴掌,把他掀翻,摁在了地上,又照脑门抡了两拳,捡起瘦竹竿掉地上的包袱,扛起瘦竹竿,快步走了。


我跟了半个时辰,到了一处破院。络腮胡带着瘦竹竿进了院,我扒在墙头往里看。


络腮胡扛着瘦竹竿进了屋。


我翻上墙,跳进院,刚落地,一条大黑狗窜过来,扑在我身上,我往后一退,撞倒了一堆空鸡笼子,背上生疼。


我往地上乱摸,抄起一根树棍乱抡。黑狗瞪着眼,嘴里呜呜响,却一声不叫,真他妈是条阴险的狗。


络腮胡从屋里冲出来,拎了把太平刀,刀刃亮闪闪。



太平刀,就是朴(pō)刀,因清末太平军常用,被称为太平刀。这种刀历史悠久,宋朝就有了,比起士兵用的大刀,刀身要窄很多,刀柄也短些,适合两手抡。一般只民间流行,属于粗陋的兵器,拆了刀头就是棍。《水浒》里的好汉常用——卢俊义取出朴刀,装在杆棒上,三个丫儿扣牢了,赶着车子,奔梁山泊路上来。


 一人一狗围住我又扑又砍,刚挡开朴刀,黑狗又扑在腿上。我简直遇上了二郎神和哮天犬,掏枪的机会都没有。


眼看要被狗啃上,一团漆黑的影子从房顶窜下来,一脚踢翻黑狗,跟着用肩膀一靠,把络腮胡撞得蹬蹬后退,一屁股坐地上,晕倒了。


我站起来,说:“操,你这什么招式?”


小宝一摆架子,说:“铁山靠,新学的。”说完,走过去扯下络腮胡的裤腰带,反绑了他。


我又问他:“你为啥穿一身黑青,弄得跟个道士一样?”


小宝扯扯身上崭新的道袍,说:“我去天津了,跟霍师傅学了几招,正宗八极拳。”



霍殿阁,字秀亭(1886-1942),直隶沧县南小集人,职业武师。著名八极拳拳师“神枪”李书文的开山弟子,曾为清朝末代皇帝溥仪的武术老师兼护卫,1932年携侄霍庆云等人随溥仪到东北,在东北的八极拳传人较多。


我下午刚走,小宝就回了家,见着信,马上来了黑龙泽。我偷偷跟着两人时,小宝就找到了我,怕暴露,就也悄悄跟着。


瘦竹竿躺在屋里,还没醒。我在屋里翻了半天,找出个破碗,到外面舀了碗泥水,泼醒了他。


瘦竹竿看见我,一脸纳闷。


我说:“大师,你的竹竿呢?怎么没算到有人跟踪你?”


他明白过来,爬起来就要给我磕头,说不该骗我。我说没事,“昨天你不骗我,今天我就救不了你。”


我问他怎么成了道士。他掀起道袍,从腰里摸出包烟,递给我一根,说:“都是我太贪。”


黑龙泽死人的事,瘦竹竿早就听说了。昨天下午,他过来打探,知道肯定有高人做局。


“我没真本事,就是趁别人的局,弄几个钱。打我的,肯定是王神仙。做这行的,就怕被人提前破了局。”


瘦竹竿说,王神仙叫王伦,是个扶乩请神的高人,在南城一带混得有名,手下徒弟有二三十。


他捡起地上的包袱,翻出张黄符,说:“这玩意,我就是学的王神仙,他这回要请八臂哪吒。”


小宝说:“太胡扯了,装神弄鬼的。”


瘦竹竿也笑,朝小宝拱了拱手:“这位道兄,你就不懂了,越是这样越有人信。”


小宝看看自己身上,骂了一句,说:“我可跟你不一路。”


我问瘦竹竿,有没见过戴戴,掏出张照片给他看。他摇摇头,说自己才在黑龙泽呆了两天,没见过。


门口一阵动静,络腮胡醒了。


我走过去问他,八臂哪吒是怎么回事。


络腮胡别过脸,不说话,只哼哼。


我看了看院里,有一排松垮的竹篱笆,就拉小宝站我旁边,跟络腮胡说:“听说你师傅是八臂哪吒?告诉你,我是木吒转世,算是你二大爷。这小道士是我徒弟。”


木吒是中国汉族民间传说中的人物,传说木咤是陈塘关总兵托塔天王李靖的二子,兄为金咤(金吒),弟为哪咤(哪吒),在《封神演义》中,木吒拜昆仑阐教十二金仙中普贤真人为师,后,普贤真人转投佛门,为普贤菩萨。


小宝噗嗤一下,差点喷出来,我踩了他一脚。


络腮胡转过脸,瞪眼看我,嘴角抽了几下。


我说:“不信?我给你算一卦。”


我走到竹篱笆跟前,拆了两根细竹竿,掂量几下,和瘦竹竿骗我用的差不多沉。


篱笆后面传来一阵狗叫,我一看,是个大铁笼,里头有五六只黑狗。黑狗呲着牙叫,使劲撞铁笼,撞不动,急得原地打转。我看了会儿,拿竹竿回屋。


我让络腮胡站到跟前,给他松了绑,拉起他胳膊托在腰间,手心向上。络腮胡张嘴要问话,我打断他,“别吭声,乱说话我徒弟就揍你。”


按照瘦竹竿骗我的把戏布置好,我给络腮胡讲了段《封神演义》里的木吒故事。


差不多胡扯了三分钟,我说:“我是木吒转世,这两根竹竿经了我的手,就是灵竹。现在我来说你们的事儿,我说对了,灵竹就会并到一块儿,你听好了。”


“最近,很多人被黑龙王拖水里吃了。但是,其实是被人杀死的,对不对?”


话刚说完,两根竹竿就晃悠悠动起来,慢慢搭在一起。


络腮胡瞪大了眼,嘴角使劲抽了几下。


我马上接着说:“现在我数数,数到几,竹竿分开了,就有多少人被杀。”


数到七,俩竹竿又一动,分开了。


络腮胡扑通一声跪下:“二大爷,您才是真神仙!”


瘦竹竿在旁边看着,使劲点头。


络腮胡真名叫付宇泉,是天桥耍把式的,半年前遇见王伦,拜了师傅,跟着学算命。


王伦是个做金点的,不但能说会道,还懂做法降神。




三个月前,雨水太多,黑龙泽涨水,常有人淹死,附近村里人就求神拜佛,请人做法。王伦知道了,带徒弟来了黑龙泽,打算降龙。


按付宇泉的说法,王伦安排徒弟杀人,是为了引出黑龙王,龙王出来才能降龙。


“师傅每次做法,罗盘指向哪,师兄弟们就去哪找人。这些人,是命定的祭品。”


小宝操了一句,扯起付宇泉,给了两个耳刮子,“这是杀人!”


我拉住小宝,让付宇泉接着说。


他抽了抽嘴角:“龙王吃人,村里人人相信,哪个不求着师傅降龙?降龙就要牺牲,这么做也是为了让大家安心。”


小宝又给了他两巴掌:“杀人还讲理了?你见过黑龙王?”


付宇泉大喊:“没见过,就没有吗?”


小宝又揍,付宇泉抱着脑袋躲,“你去村里问问,哪个不说有龙王?肯定有人见过,要不怎么建哪吒庙?”


我叫小宝停手,绑了付宇泉,叫上瘦竹竿,到院里商量。


按算命一行的做法,王伦正是在做局。


算命的,最擅长做局骗人。一般的骗局,多找人串戏,把傻狍子(指被骗的人)忽悠一番,说什么都信。


黑龙王这局,是杀人的大局:趁着人人迷信龙王,杀些人制造恐慌,再出来做法降龙。


瘦竹竿说:“敢做这种局,是看准了大势,就算你现在就说破,也没人信。死的人越多,村里就越慌,越慌就越信,多少钱都肯出。”


我带小宝到篱笆后面看那群黑狗,“我见过尸体,看伤口应该是这些狗咬的。”小宝朝铁笼蹬了几脚,几只黑狗呜呜嘶吼,嘴里流出粉黄的口水。


小宝问我:“这大胡子说那么玄,真傻还是假傻?”


我说,他自己也说不清,“他既然信我,我们也要信他。他有他的目的,我有我的目的。”


回了屋,我又把付宇泉解开,拿出戴戴的照片问他。


这小子又是扑通一跪,说:“二大爷您神通广大!连师傅请的黄莲圣母都知道了!”


我一愣,这群骗子真是太会做局。黄莲圣母是八九年前闹拳乱时天津红灯照捧出来的神,现在很多人还记得。


黄莲圣母是庚子拳乱期间,红灯照组织在京津一带盛传的一个神灵。据历史学家考证,此人真实存在,名叫林黑儿。


我问他请黄莲圣母做什么。他说,师傅要降龙除魔,圣母要献身祭天。


我点了根烟,也递给付宇泉一支,告诉他,既然承认我是二大爷,就带我去见王伦。


“好久没见三弟了,我很想他。”


王伦住在陶然亭东边的一家大户里。


我们找到地方,已经九点多了,院里还灯火通明。付宇泉说,明天就要祭天降神,今晚大户待客,邀请明天的观礼贵宾。


我问什么贵宾。


“出得钱多,就是贵宾。”


进了院子,管家迎出来,我报上姓名,说是城里开当铺的,慕名王神仙已久,连夜来拜见。


大厅里坐了很多人,个个衣着光鲜,还有几个穿着军装的北洋军官。


付宇泉跟我招呼了一声,就去找师兄弟。我和小宝、瘦竹竿随便找了一桌坐下。


一会儿,大厅里嚷嚷起来,说“王神仙到了”。


一群年轻人拥着王伦进了大厅。这人三十五岁上下,身形魁梧,穿着黑长衫,走路带风。他留着个光头,耳朵很大,面相宽阔,带点佛相,眼神却有点媚。


瘦竹竿叹了一声:“这前棚(面相)生得太好,不当神仙都说不过去。”


小宝拍了我一下,小声嘀咕:“王伦和身边那几个,都带着功夫呢。”


王伦看了一圈,开口说话,声音洪亮,嗡嗡有回音。


“黑龙泽一事,在下已经勘察明白。此怪的来历,说来话长,元大都建城时,北京地界乃是苦海,盘踞一条孽龙。祖师长春散人刘太保恐怕城池不稳,以周易象数推演,定制大都十一城门,作哪吒的三头八臂,镇压孽龙。”


下面中有人问:“黑龙泽里吃人的,就是苦海孽龙?”


王伦说:“正是,时逢末季,北京城曾几度易手,王气颓败,孽龙抬头,唯有请八臂哪吒下凡,才能镇压。”


说完,他拿腔捏调念了首诗:


大都周遭十一门,草苫土筑哪吒城。

谶言若以砖石裹,长似天王衣甲兵。



元大都,又叫八臂哪吒城,整体设计和建筑,由忽必烈的谋臣刘秉忠策划和监造,历时九年。历史上一直传说北京地下有孽龙水怪,刘秉忠把元大都城设计成了哪吒的形状,以求镇龙压怪,保城平安。元末明初《农田余话》中说:“燕城系刘太保定制,凡十一门,作哪吒神三头六臂两足。”王伦念的诗是元末明初诗人张昱的《辇下曲》。


念完诗,王伦眯起眼睛,坐了上座,一个徒弟端上个功德箱,搁在大厅当中。


底下人一片呼声,一个个走上前,往功德箱里扔钱,大厅里叮叮当当响声一片。


我和小宝凑了五十块钱,投进功德箱,并以当铺老板的名义承诺,事后要追捐一千块。


登记了姓名,我俩算是做了贵宾。第二天的法事要在一条大船上举行,我们可以上船观礼。


趁着大厅里嘈杂,我和小宝溜出来。


小宝要去救戴戴,我说不用,拆穿了骗局,再救也不迟,“她是黄莲圣女,肯定没事。”


第二天一早,我们去了黑龙泽。


水上漂着个巨大的竹筏,一眼望不到头,几乎把黑龙泽铺成了平地。竹筏中间搭着个高台,高台上是个红布帐篷。


岸边围满了人,一群小孩钻在人群里发传单,传单上画着灵符,跟瘦竹竿在哪吒庙卖的差不多。芦苇荡里还有摆摊卖干果的,热闹的像赶庙会。



北京城里,卖干果的小摊,美国摄影师詹布鲁恩1910年代拍摄。


几个人抬了个巨型功德箱摆在岸边,上头贴了红纸写的“祭”字,这是给人扔功德钱的。


八点多钟,仪式开始,王伦的弟子登上竹筏,列队站好,个个梳着俩羊角小辫,穿红肚兜,挎着刀枪。


我和小宝随其他贵宾上了竹筏,坐在正对着高台的地方。


一个红肚兜爬上高台,大喊一声:“开辟十一门,四达亦幢幢,体元立神像,允合天地中!”


竹筏四周喷出烟火,锣鼓队噼里啪啦敲打起来,岸上一片欢呼。


一阵咔嚓声,浓烟里钻出个巨人,有三人多高。巨人披着件红色大斗篷,一直拖到地上,背后插满红黄相间的旗子。


旗子前面,是三个脑袋,个个戴着面具,全是哪吒三太子的脸谱。身子四周,伸出了八条胳膊,穿着红金铠甲,握着兵器,红缨枪、乾坤圈、混天绫、大刀、宝剑……不重样。


船上岸上的人纷纷跪下,大喊“三太子救命”,有人捶胸顿足,又哭又喊,有人扑在水洼里,往竹筏上游。


功德箱里,很快盛满了银元铜板。


我和小宝傻了眼,不知道该不该跟着跪下。


哪吒在竹筏上绕着圈走动,八只手臂不断舞动,三个脑袋摇晃着,一个吐火,一个喷水,一个吹烟。


小宝仰头盯着看,嘴里惊叹个不停,俯身就要跪下。


我伸手在他后背一拽,提了起来。


小宝回过神来,说:“我操,这东西怎么弄的?”


这时,三个脑袋齐声高唱:“大慈黄莲圣母降神急急如律令!”


高台上的红帐篷揭开,里头坐着个红衣女子,闭着眼睛念咒语,是黄莲圣母。


圣母一身五颜六色的彩带飘摇,脸上画着艳妆,头上梳着椭圆的发髻。


小宝问我:“这是戴戴?”我说看着像,但不确定。


圣母手里拿起把大纸扇,摇摇摆摆,嘴里哼唧的声音越来越大,高台上也跟着放起烟火。


我从座位上起来,走近了看。圣母睁开眼,看了我一眼,确实是戴戴。


她拿扇子遮住,朝我挤眉弄眼,张大嘴巴默默地喊:“救我。”


我忍住笑点点头,她又闭了眼,念起咒语来。


八臂哪吒围着高台舞了一阵子,停下来,三个脑袋同时喊:“生火,祭天!”


两个红肚兜走过去,扯开高台外面盖着的竹排,高台底下竟是竹竿搭起的空心架子,里头堆了一摞柴火。


我和小宝还没反应过来,哪吒一口火喷过去,柴火登时烧了起来。高台上的戴戴啊呀一声,站起来,冲着我大叫。


岸边跪着人竟然沸腾了,齐声呐喊:“烧死她!”贵宾们也纷纷站起来跟着喊。


我拽住身边一个胖子,问:“这不一个小丫头吗?为什么要烧死她?”


胖子甩开我,瞪了一眼:“你不也给了钱吗?”说完,继续喊。


我操了一句,和小宝一起冲了上去。


我冲到高台底下,抱着柱子往上爬,两手瞬间烫起一层泡,衣服上着起火。小宝一把拉我下来,高高跳起,踩着柱子往上走。


我就地打了个滚,扑灭身上的火,掏出手枪。


八臂哪吒走过来,抬起一只拿乾坤圈的胳膊,袖子里一只竹筒,砰地喷出一道火焰。


我翻身躲开火焰,闻见一股黄磷的恶臭。


哪吒又伸出个胳膊,一刀砍过来,其中一个脑袋喊:“黑龙的奸细,杀了他!”


我躲开刀,朝那脑袋就是一枪,哪吒面具飞了出去,露出一张脸,是王伦。


竹筏上乱成一片,贵宾全都抱头鼠窜。


小宝已经登上高台,扛起哇哇叫的戴戴,纵身跳了下来。


我把戴戴拉在身后,往岸边走,小宝抢过一个红肚兜的大刀,和哪吒的八条胳膊打在一起。


我朝天开了两枪,拦路的红肚兜们让开路,我俩走到了竹筏边上,离岸边还有十几米。


小宝丢下刀,撑起根长竹竿,一脚踹翻了冒火的高台,砸在哪吒身上。


哪吒摔在地上散了架,爬起来却变成了四个人,一人穿了一块铠甲。那巨型的哪吒身子,是个木制的活动机关。


倒下的高台火势太旺,火油蔓开,很快烧着了竹筏。


我把枪塞到戴戴手里,从地上捡起一块哪吒身上的木头机关,让她携在怀里,说“两样都抓紧”,一把推她下了水。


小宝也扔了竹竿,跳进水里,往浅滩游。


哪吒里分出来的王伦和另三个人也纷纷下了水。木筏上用来表演的炮竹着了火,响起一连串爆炸声,水面成了火海。


我不会游泳,咬咬牙,还是跳进了水里。


在水里扑腾半天,连呛了几口,终于摸到块板子,浮出脑袋喘气。


我抹净脸上的水,发现眼前浮着个人,是王伦。他手里多了把枪,头上流着血,身边的水染成了红色,不知哪里受了伤。


我看着他,吐了一口水。他上了枪膛,对准我,喉咙里干笑一声。


一股巨大的水花从我俩中间翻起来,水面剧烈一晃,王伦被一道黑影撞向了半空。


那黑影是条五六米长的大黑鱼,嘴里衔着王伦打了个挺。


黑鱼落到水里,再一翻身,钻下了水,水面上浮起半截胳膊,汩汩冒血,手里还紧握着枪。


我泡在水里,看着那黑鱼留在水中的一条血印儿,呆了半天。


小宝下水,把我拖上了岸。


经过岸边的功德箱,我往里看了一眼,钱都被抢光了,旁边的贡品也没了。


岸上的人却都跪在地上,朝黑龙泽磕头,说是龙王显灵了。


我和小宝累得半死,坐在岸边晾衣服。


歇了半个时辰,总算缓过劲儿。我骂了戴戴一顿,问她怎么就当上了圣母。


她说,前几天在黑龙泽调查,被人从后面打蒙了,再睁眼时,底下跪了一群人,自己成了圣女。这几天,王伦派了丫头好吃好喝地伺候,每天找她讲一段黄莲圣女的事儿。


“非说我是,我就认了,就装疯卖傻,乱说一气。”戴戴停下来,想了一会儿,说:“我越装傻,他们就好像越当真,还给我烧香磕头。最奇怪的是,明明我在骗他们,他们在也骗我,但有时候,我自己也觉得信了。”


我没说话,伸手掏了掏口袋,烟盒已经被水泡烂了。


小宝叹了一口气,说:“从我昨天到这儿,遇到的人全是骗子,你俩也一样。一个是圣女,一个木吒。是你们太聪明,还是我傻?”


我扯起他的道袍,擦擦手上的泥,说:“聪明人太多,我喜欢傻点的。”


回城后,又好好睡了几天,我把在黑龙泽见到的大鱼画了出来。


 金木根据记忆,在笔记中手绘的黑龙泽大鱼,大概掺杂了想象成分。


九月底的一个周末,我去找周启孟。


启孟看完图,直摇头,说我瞎画。我说,确实看到了这么一条大鱼。


启孟说:“非要说像什么,这可能是条巨型乌鳢。黑龙泽那片水年头太久,底下有暗河,通了其他水系,才生出这种大鱼。”


他指指画上的鱼头,又说:“我相信你看见的是条鱼,但是,你心里有条黑龙,所以才画成了这样。”




十月八号中秋节,我和小宝一早出门买水果。


一开门,门口堵了群人,领头的一个穿着件崭新的马褂,戴顶白礼帽,一看见我,扑通就跪在地上。


这人摘了帽子一看,是付宇泉,说要拜我为师。


我说:“这都半个月过去了,戏还没演完吗?”


他咚咚磕了俩响头,说:“我就知道,没什么能瞒得住您。黑龙都不敢碰您,您就是木吒转世。”一摆手,后头的人都跟着跪下了。


我捂住脸,使劲骂了一句:操。



几乎所有的骗术,都是切中你对无知的恐惧,或多多少少的贪婪。


厉害的骗子,一般总是个好演员。一个电信诈骗团伙,就是个好剧组,演得滴水不漏。


这些道理,都不难明白。


然而,我们的日常生活还是常常被罗生门包围,不知道谁是真谁是假。


大概十年前,我在山东枣庄查案,和当地一个很有名的神婆聊天。在那边,这种角色一般是中年妇女,住在城乡结合部,直接在家里给人“看香”,一说一个准。


这位神婆问我话时,我很容易就被她引进了套——不是我不知道自己被忽悠,而是很清醒地看着自己进圈。


因为,她用的是最简单的沟通技巧:察言观色,伺机而动。


我要刻意防备,她马上能察觉,结果就是聊不进去。我想跟她聊下去,于是就放开防备,对她也察言观色。很快,我俩就进入了一种几乎完美的戏剧表演中。


这种时候,其实我和她一样,也是骗子。


之前有粉丝留言问我,为什么说擅长做到一呼百应的人很危险。


因为这种人擅长做大骗局,利用的是人对权威本能的向往。为了成为权威,必定制造恐慌,为了制造恐慌,就什么都敢做,这种人能不危险吗?


因为工作的原因,有时候我会显得过于精明,这让我觉得很累。如果世界太需要你提高警惕,这个世界一定不够好。


最后,表达一下心情:希望夜行者的心机,能给你换来多一点放松的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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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从未如此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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