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魔都往事:七个死在黄浦江边的苏北姑娘 | 北洋夜行记015

金醉 魔宙 2020-02-10

【北洋夜行记】是魔宙的半虚构写作故事

由老金讲述民国「夜行者」的都市传说

大多基于真实历史而进行虚构的日记式写作

从而达到娱乐和长见识的目的

上大学的时候,学校里悄悄流传过一盒磁带,叫《黑色的星期天》。议论的人多,真正听的人少,因为据说听了这首歌的人,都会自杀。


《黑色的星期天》,又叫《忧郁的星期天》,传说是匈牙利自学成才的作曲家鲁兰斯·查理斯谱写于1933年的一支歌曲。据说,在欧洲有上百人听过这首歌后自杀身亡,这首歌因此遭到各国电台封禁。


我听了,没自杀。至今,我都能想起在宿舍里,戴着耳机按下播放键的那一刻。那天晚上,宿舍里的哥们轮流看着我,不让我出门,不让我走近窗户,上厕所都得跟着。


说实话,我当时很害怕,一宿没睡着。


这个传说现在网上还在讨论,还有人专门搜集了类似的魔曲,录了研究视频,研究这些音乐的心理成因。


两周前,我在太爷爷留下的笔记里,发现了他26岁时遇到的一件事,竟然和这种音乐有关。



事情发生在上海杨树浦工业区(今杨浦区)。笔记里记录的一些地方,现在还存在,我去上海呆了两天,把这个故事记了下来。


我太爷爷金木留下了一本民国初年的神秘笔记《夜行记》,里头讲的都是历史上没说的事儿,看似离奇魔幻,却是残酷的真相。图片是太爷爷笔记的扫描件。


事件名称:鬼曲连环杀人案

事发时间:1916年8月中旬

事发地点:上海杨树浦地区

记录时间:1920年10月



这几年做夜行者,查过几百件大大小小的案子,除了记录下来,我并不愿和人聊起。


直到前几天,戴戴突然问我:你见过最可怕的凶手什么样?她在写侦探小说,说想写一种“看起来很普通,实际上很可怕”的凶手。


小宝给她讲了安定门外的吃婴案件(详见《北洋夜行记003》),说这个凶手最可怕,看起来很温和,但却敢撬开小孩的脑壳吃脑髓。


戴戴不满意,说有点恶心,但不够可怕。小宝又讲了好几个案子,戴戴听得入迷,但每回都摇摇头。


我进卧室找出以前的笔记,翻到了民国五年(1916年)的记录,说:“几年前有个案子,小宝也没听过。这个凶手,我现在还在琢磨。”


我泡上茶,拆了包烟,给他俩讲了这个我称作“鬼曲”的案子。




那是民国五年(1916年)八月,我还在上海。半年前,我从报社(金醉注:《申报》)辞职,开始单干,但做的并不好。


我住在虹口的一间日式旅馆里,没有助手,没有枪,也没几个朋友。而且,大烟抽得还很凶。


为了安心抽烟和查案方便,我在黄浦江北岸的码头还有一间棚屋。那个地方是个巨大的贫民窟,住的都是“棚户人”。



每隔十天半月,我都会在码头棚屋呆一阵,过过瘾,一点也不想戒掉。非要问我为什么,大概是当时黄先生的事(金醉注:指金木在报业的老师黄远生,1915年底被刺杀),我还接受不了。



八月十二号中午,我在棚屋区过完瘾,外面有人敲门,是住在隔壁的女孩陈姗姗。这姑娘是安徽巢湖人,那年二十三,在棉纱厂工作,总是上夜班。


姗姗是棚屋区唯一认识我的人,经常给我拿些水果糕点,问我在看什么书。偶尔,她会很小心地劝我少抽点烟。


那天,她才剪过头发,梳了个学生头,脸圆圆的,肿着眼睛,穿了件蓝色短衣。


她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问我:“金先生,你是个读书人,你说世界上真有鬼魂吗?”


我刚抽完烟,脑袋飘飘的,就敷衍了几句,说世上根本没有鬼,都是人编出来的。她没吭声,我又说了一句:“也可能有,报上不是很多人都在说灵魂科学吗?”


她盯着看了我一会儿,说了句谢谢金先生,就走了。


我当然不信鬼神,但懒得解释太多。那两年,不少人在研究一种西方的科学项目:灵魂学说,号称灵魂不死,可以与感知,甚至和活人一样有善恶之分,能做坏事。


就在前一天,《申报》刚刚登了一篇广告:《伍廷芳演讲通神社事预志》,预告里说,江苏教育会邀请伍廷芳在上海做灵魂学演讲,演讲就在八月十七号进行。



第二天,是农历鬼节。早上九点多,我出门时又遇到了姗姗。她刚下夜班,有点迷迷糊糊。


平时下夜班,她都会换上自己的衣服,工厂里的女孩都这样,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是工人,出了厂就会穿得干干净净,特别喜欢打扮得像个女学生。


这天早上,姗姗却穿着沾满了线头的灰色油服(工作服的俗称),胸口有一大片血迹。我叫住她,问出了什么事。


她说,鬼魂又作孽了,一个姐妹夜里自杀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跳的,早上下班的时候,在水塔下面发现了尸体,头全摔烂了。”


姗姗说着弯腰呕吐起来。我扶她进屋躺下,倒了水,告诉她我是记者,有什么不对的事情,可以帮忙查查。


她躺了半天才缓过劲,开口却说:“金先生,鬼魂是有的,因为它们有声音。”


我问她听见过鬼魂的声音吗。她摇摇头,又发呆。我找了张椅子,坐着抽烟,慢慢和她聊。


姗姗上班的棉纱厂,是个中日合办的工厂,叫恒和棉纱公司,车间设在杨树浦靠西边,靠近闸北,归中国人管辖,附近有火柴厂、卷烟厂,还有上海自来水厂和发电厂。


从一个月前起,已经有七个女孩接连自杀,都是从高处跳下,有的在厂里,有的在外面。昨晚是第八个,死掉的女孩是姗姗的好朋友,泰州人,比姗姗大两岁。


“她是我们姐妹会里的二姐,跟我关系最好。二姐总跟我说,只要好好干活,就能在上海熬出来。”



二姐死前一段时间,连环自杀的事情已在厂里传的人心惶惶,报上也有各种说法。其中,议论最多的,说每个跳楼的女孩,死前几天都听见过奇怪的声音。


“有人说是女人小声说话的声音,有人说是唱歌,还有人说是鬼魂在叫熟人的名字,叫到谁,谁也会自杀。”


传言是怎么传开的,谁也说不清楚,就连报纸上登的,也没人分得出先后。


那天下午,我在工厂区的一座茶楼见到了老赵,他是《大时报》的记者。以前做记者的时候,我经常和他聊天。


见我打听恒和厂的事情,老赵很兴奋,从包里掏出他马上就登出的一篇稿子,标题叫《灵魂作曲杀人:恒和棉纱厂跳楼女工遗书曝光》。


稿子里说,有人发现第一个女孩的遗书,遗书中写着:“灵魂永不消散,凡听见我的,必将和我一样。”


我问他,遗书在哪,谁发现的。


老赵说,是个读者投稿,说自己是第一个死者生前的朋友。连环自杀发生后,《大时报》收到不少读者投稿,都说自己听到的鬼曲传说。


我说:“人人都是听说,你们总得查查。”


老赵没说话,从包里掏出一摞最近的报纸放在桌上,一张一张翻给我看。每份报纸都有恒和厂传说的新闻。


老赵给我点了根烟,继续说:“你不是没干过这行,每天那么多新闻,真等查清楚再写,早晚了。”


说完,他又从包里翻出个信封,给我看邮戳:“我不是没调查,毕竟人命关天。说自己是死者朋友的这个人,一直在投稿,每多一个人自杀,他就投一篇新的,评论鬼曲的事。可能他真的知道点什么。”


老赵说,正在和邮政的朋友打听,想法查查这个人。


我点点头,说查到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我,就没再问新闻的事,让他细说一下之前的自杀案。


第一起自杀,发生在七月十五号,一个恒和厂的女工从工厂水塔上跳下,当场摔死。从那之后,每隔三五天,杨树浦一带就会有女孩从高处跳下自杀。


算上昨天的第八个女孩,死者全是恒和厂的工人,其中七个是苏北人,年纪最小的才十六岁。


我问老赵,真相信鬼曲这种事吗?


老赵摇头大笑:“怎么可能?往报纸上写的,哪能真信?”


他话音未落,一个影子从我俩面前的栏杆外闪过。走过去一看,一个女孩摔在地上,是从茶楼后面的烟囱上跳下来的,那是杨树浦发电厂的烟囱,差不多一百米高。



尸体很快被人群包围,有人喊到:“又是恒和厂的姑娘!”


那女孩的尸体十分瘦小,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身体摔成了畸形,脑袋趴在地上,很快淌了巨大一滩血。天气闷热,瞬间招来一群苍蝇,围观的人指指点点,捂住口鼻。


老赵掏出相机,探出身子拍了几张,又飞奔下楼,冲进人群拍了几张。亲眼遇上女工自杀,他很兴奋,要马上回去写稿。


我跟着跑下楼,看了一会儿,弯腰干呕了一阵,从旁边店铺里找来一张破布,盖在女孩尸体上。


我和老赵招呼了一声,叫辆黄包车回了码头住处。晚上,让姗姗带我去了恒和厂。


夜班六点开工,我和姗姗到恒和厂门口的时候,已经五点半,门口卖小吃的小贩已经支起了摊子吆喝。



来上夜班的女工三三两两聚集在厂门口,有裹小脚的,有穿布鞋的,还有穿高跟鞋的,年轻女孩烫着卷发,留学生头,年纪大点的还盘着头。


她们都在议论下午从电厂烟囱跳下的女孩。一辆坐着四五个女孩的手推车在门口停下,跳下一个梳辫子的女孩,跑到我俩跟前,她穿着和姗姗一样的蓝衣服。



辫子姑娘拉着姗姗小声说了几句话,姗姗登时脸色苍白,哗哗掉眼泪,辫子女孩也跟着抽泣。


下午死掉那女孩也是她们姐妹会的,是包工头从山东雇来的童工,住在包工宿舍里,在上海一个亲戚也没有。



我问她俩:“她这几天听见过那奇怪的声音吗?”


姗姗摇摇头,说:“没听她提过。上次二姐出事时,我们都被吓得不轻,姐妹们说好不再讲鬼曲的事情。”


夜班上工的钟声敲了几下,两人哭了一会儿,进了恒和厂。


我在工厂门口找了家摊子吃云吞面,问老板知不知道恒和厂出了什么事。老板指了指厂里的钟楼,让我仔细听。


恒和厂里的广播正在放音乐,断断续续传来,像是大提琴。


“听见没?以前午饭和下午放工,都只放半小时音乐,现在放一个小时,就怕工人心情不好。”


我问为什么。


面摊老板压着嗓子说:“这厂里不干净,不定什么时候就响鬼曲,厂主想了很多法子,恨不得天天放交响乐,压一压。”


面摊老板说,那鬼曲每夜都会响,大部分人都不见,但只要听到的人,过不多久就会自杀。


第二天早上六点,我在恒和厂门口等姗姗下班。


她干的是接头工,每天下午六点到第二天早上六点,除了和拿摩温申领个休息签去上厕所,其他时间都站在纱架前,盯着木管上的纱锭,找出断掉的线头,打上死结接上,一分钟接六个。



趁着白班交接的空隙,姗姗帮我找到了她车间的拿摩温,一个三十岁的无锡女人,烫着波浪卷,说话很干脆。


在工厂里,她是姗姗的上级,出了工厂,她是姗姗的“干娘”——姗姗说:“我的理想就是努力工作,当上拿摩温,虽然我不是无锡人,也不是上海人。”


拿摩温帮我找到了唯一目睹过自杀的女工。


这是个山东女孩,十九岁,和第四个自杀的女工月娥很熟。上周的一天,她突然找到拿摩温,说月娥自杀前,自己就和她在一起。


山东女孩和月娥是同一轮的夜班女工,都在摇纱间工作,两人下班后经常一起逛街,喜欢去小沙渡路(今西康路)的明月茶馆,花几毛钱听苏北戏。一个月前的一天,月娥突然说想去看教堂。


“我俩都不信教,但月娥姐说自己很累,想看看教堂里的画,会轻松点。”


七月十五号中午,她们去了八埭头(当时杨树浦的一个主要商业区)一座废弃的教堂。


“我们坐在椅子上聊天,天太热,我就睡着了,醒来发现月娥姐不见了,里里外外找了几遍,不见人。我就喊她,越喊越害怕,教堂里有回音。”


她壮大胆子往礼拜堂后面走,在一个环形楼梯上看见了月娥。当时,她不知道那是通向教堂钟楼的楼梯。



“我叫月娥姐,叫了好几声,她不理我,就一直慢慢上楼,也不回头看。(她)走到楼梯拐弯的地方,慢慢转身,我看见她的脸,吓得大喊一声,就跑了。”


我问她为什么害怕。


“月娥姐的脸色,又黑又红,她是长头发,披散着,像在看我,又没看我……而且,她拐弯的时候,先转过身子,再慢慢扭过头。”


月娥上楼的样子,就像有什么东西拉着她走。


这件事在厂里传了半个月,变得越来越邪乎。有人说,月娥是在教堂被什么东西吸了魂,有人说她听过鬼曲,还有人说她得了结核病,一直心情不好,上班的时候也会闹情绪。



我问山东女孩,为什么月娥刚死的时候,没有说这些。


“月娥姐死了,我怕人说跟我有关……后来死的人越来越多,我就憋不住了,想起月娥姐的样子,不说出来我会更害怕。”


我问:“月娥死前有跟你说过鬼曲吗?或是听到什么东西?”


“没有,死了几个人之后,我才听说的。”她低头想了一会儿,又说:“但是,看月娥姐的样子,说不定也是听见过那鬼曲。”


我让拿摩温在恒和厂门口随便叫了几个女工,打听鬼曲的事。


几乎人人都相信有鬼曲,但到底是什么样的曲子,没人说得清。有的女孩不等问完,就吓得跑掉。


下午,我让姗姗回去休息,跟拿摩温去了苏州河南岸的船民区,这里住着一个刚从恒和厂辞职的女工,江西人小梅。


小梅二十一岁,有个刚满一岁的儿子,丈夫在自来水厂工作,她背着儿子在恒和厂做工,每天来回要走几个小时。




四天前,她和同车间的姐妹说,晚上十点多,在车间外给儿子喂奶的时候,听到了鬼曲。因为有儿子,她不想死,当天就领了工钱辞职。


我们到苏州河,已经下午五点多。小梅的丈夫站在船头,手里抱着小孩,小梅呆坐在船舱里,掉眼泪。


一打听,小梅竟然差点死掉。


她辞职后,每天在家带孩子,中午给丈夫送饭。那天上午,还没到午饭时间,她忽然抱着孩子去水厂找丈夫,却偷偷上了水塔,被检修水厂的工人及时救下。


“我在家待着,心里不踏实,一会儿想没钱了怎么办,一会儿又想起那鬼曲的事……就去水厂找他(丈夫),没找见人,心里更慌,看见那水塔,我就想上去......其实也不是我想,可人家都说,听见过那鬼曲……就会自杀。”


我问她,那鬼曲听起来什么样。


小梅想了半天才开口,说那鬼曲突然就冒出来,开始很小,越来越响,后来像很多声音在一起响。


“听不出从哪个方向传来的,一开始我以为是厂里的广播,但那是做工的时间,不会有广播。这么一想,我才害怕,马上想起是不是鬼曲,可听着听着就呆住了,越听越害怕,就跑了。”


“听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小梅发了一会儿呆,说:“送葬,我在想我死了,他(丈夫)抱着孩子给我送葬。”


“一下就想到死了?”


“也不是,脑子很空,忽然就觉得没意思——天天站车间里干一样的活,没什么指望。”


又仔细问了问,小梅都说得很肯定,但鬼曲的说法,我始终不信。后来,我混进了恒和厂,去小梅说的地方看了看,除了几道灰墙,什么也没有。


走之前,我把身上有的两块钱给了小梅的丈夫,让他停工几天,好好看着小梅。


在日本留学时,我修过一点心理学。那天晚上,我回了一趟虹口的住处,查了查从日本带回的医书。小梅讲的情况,有点像幻听。



第二天一早,我找到老赵,借了他的工作证,打算进恒和厂调查。


走到工厂门口,被看门拦下。我掏出证件,说是记者,想采访一下厂主,那人进去问话,很快出来,说厂主不在。


做不成采访,我就打算做一回新闻骗子。



我上街买了几份报纸,仔细看了四五篇猜测鬼曲事件的文章,写什么的都有,甚至有人灵魂学家,分析冤魂传染的原因,预测下一个自杀发生的时间。


花了半小时,参考报上的文章胡乱拼凑抄成了一篇文章:《鬼曲害人恒和厂连环自杀,冤魂不散棉纱女纷纷辞工》。


到了工厂门口,我把文章和证件递给看门人,又给他两毛钱,说:“我是《大时报》记者,这篇文章马上要刊登,有几个地方要跟你们厂主确认。”


五分钟,看门的急匆匆跑来,带我去了厂主办公室。


厂主是个胖胖的小个子,戴着一副圆眼镜。他正拿着那篇稿子看,嘴里骂骂咧咧。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睛瞪得圆圆的。


我递上证件,指指他手里的稿子,说我是《大时报》的记者。


他接过证件,眉头一松,呵呵笑了一下:“是赵记者啊,我叫Tango,先坐下喝杯咖啡。”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英文名。一问,果然是上海人,中文名叫唐刚。


我说:“唐老板看了?有人给报社投了这个稿子,我想核实下,里头有没有差错。”


我又补了一句:“编辑已经在排印了,我是留个神,怕有哪写错了。”


唐刚扫了几眼,嘿嘿一笑:“赵记者的意思我了解,这文章里的事情,都是胡扯,就是几个苏北猪猡(上海人对苏北人歧视的称呼)自己闹情绪死了。厂里都安排妥善了,家家有赔偿。”


我坐进沙发里,喝了几口咖啡,说:“我就知道里头有错,但这临时更换,报社确实得耗些费用,我得回去商量商量。”


唐刚坐下,拍我的肩膀,眼一眯:“制版的钱,赵记者不用操心,还有什么要求尽管说。”


“这稿子撤了,需要补一篇。我想写写恒和厂实业救国。”说完,我掏出烟抽,也给唐刚递了一根,“唐老板需要这样的新闻,免得那些小报还瞎写。”


唐刚一口答应,马上找人,安排吃午饭,说:“赵记者有眼界,不听信那些装神弄鬼的。”


我成了恒和厂的特约采访记者,十五号到十六号早上的夜班时间,可以在厂里随意参观。


夜班车间灯火通明,机器轰鸣持续不停,唯一能听清的是拿摩温发号施令吹的哨声。几百个女工从头到脚都是灰白色的棉絮,眼睛鼻子都看不清楚。她们一声不吭地工作,站在机器前做着一模一样的动作。


我找了半个小时,才看出哪个是姗姗。我让她带我在厂里转转,她不肯,说会被扣分,只要被扣了一次分,以后就不会再有晋升的可能。



我在车间里只待了一个小时,就逃了出来,眼花缭乱的机器流程和轰鸣不断,让我觉得头晕恶心,浑身上下难受。


当时,我就一个想法:马上抽几口大烟,否则不如死了。


凌晨两点多,我在恒和厂四处瞎走,把传闻说死过人和响起过鬼曲的地方都去了一遍。


两点五十,我困得不行,坐在水塔边抽烟。


在车间低沉的轰鸣里,我听到了奇怪的声音,隐隐约约,飘忽不定。


我猛然一下精神了:肯定是那个声音。


我站起身寻找声音的来源,辨别不了。声音渐渐大起来,是多种乐器的混合,旋律起伏跌宕,又循环往复,虽然怪腔怪调,但确实是某种旋律。


我扔了烟卷,沿楼梯上了水塔,用手拢住耳朵仔细听。有一瞬间,我听见了几句唱词,像南方的傩戏中的唱腔,但立即淹没在曲声里,再也分辨不出。


我琢磨着那几句词,一步步走上水塔,声音从水塔下面飘上来,越来越小,但依然在耳朵里回旋。


不知不觉走到了水塔顶上,空气变得凉爽,身上抖了几下,再听,那声音已经没有了。


我站在塔顶往下看,恒和厂的车间汇成一大片灯光,风从下面吹上来,夹杂着隐隐的轰鸣声。


当时,我突然觉得浑身难受,想抽上一口大烟,或者往前走一步,跳下去,那感觉一定和抽口大烟一样舒坦。


恒和厂的夜钟救了我——每到凌晨三点,恒和厂就会敲一轮钟,工人可以休息十分钟,吃点东西提提神。


钟声一响,我吓出一身冷汗,转身跑下楼梯。


这时,一个人男人贴在水塔下的墙根闪过,我本能地喊了一声。那人却一眨眼转过墙不见了。恍惚的瞬间,我看见他手里好像拎着一个四方的小箱子。


我走下水塔,身上发抖,胃里一阵阵发虚,浑身被汗水湿透。坐在地上抽了几根烟,脑子 清醒了点。


我掏出笔记,记下了从那鬼曲里听到的几句唱词:


血中有虎,罕中有我。情起升腾,亡魂难收。


熬到六点夜班下工,我在厂门口吃了几口东西,去找唐刚,打听夜里见到的那个男人。还没到厂主办公室,却见唐刚带着个穿西装的瘦子急匆匆地走过来。


这瘦子竟是唐刚请来做法事的,我拉他到一边问:“唐老板,不是不信装神弄鬼吗?”


“赵记者,你也看到了,这事议论的太厉害,压不住。实业救国的文章你好好写,钱不是问题。但灵学也能救厂救国,我也得做。”


说完,他指着那瘦子介绍:“这位是悟善社的罗社长,专做灵魂沟通的。”



这罗社长留着分头,嘴上两撇胡子,戴着圆眼镜,身上的旧西装穿着有点晃荡,领口的衬衣皱巴巴,满是黄渍。


唐刚说,他是伍廷芳博士亲自介绍的,特意从悟善社南京分社赶来做法。我打了个招呼,他点点头,没说话。


我问唐刚在哪里做法。


他说,在钟楼前的大广场,全厂所有人都参加,“必须让人人都看见,才能让工人都心安。”


我没再追问夜里那男工的事情,跟着俩人去了广场。


广场上已经搭起了台子,台子用红布覆盖,摆着香案、沙盘,一副扶乩请神的架势。不同的是,沙盘对面,架着一台德国照相机。


我听说过这种把戏,叫“灵魂照相术”,相机能拍到鬼影。



工人们都知道做法是为了什么,很快在广场上集合起来。不少刚下了夜班的人,走路摇摇晃晃,面无表情地站着。


仪式开始,先是飨鬼,烧了一顿香火,锣鼓钹铙敲打一阵。待鬼魂吃足了香火,罗社长捋起西装袖子,开始做法起乩,沙盘里的竹枝动起来。


整个过程,罗社长都一言不发,头上渐渐冒出汗珠。


旁边的助手时不时和他嘀咕几下,去捣鼓沙盘前的照相机,镁光灯一闪,照相机咔嚓了一张。


唐刚小声说,他们要请的是最初跳楼的冤魂,怨气最强,才会不停地找替身。只有超度了它,连环自杀才能结束。


过了一会儿,那助手跳下台子,跑到我和唐刚跟前,说留声机坏了,能不能找一台。


唐刚马上叫来一个工人,说让广播室的阿成搬台留声机来。


那工人很快跑回来,后面跟着个小伙子,戴着副很厚的眼镜,怀里抱着一台留声机。他把留声机递给助手,问:“相机拍鬼魂我听过,留声机是做什么的?”



助手看了一眼台上的罗社长,说:“社长说过,跳楼死的,活着时都是下等人,魄力不足。死了以后就面目不清,俗话说的恶鬼,就是他们。祭祀做法,就是叫这些鬼魂吸点人气,魄力足了,就能跟人对话了,录下声音,就能了解死因,安慰往生。”


说得起劲,罗社长在台上招了招手,助手赶紧抱了留声机上去。


助手准备好留声机,罗社长刚刚站到沙盘前,台下有人大喊一声:“看楼上,那是谁!”


我抬头一看,钟楼顶上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左右慢慢移动。广场上一片骚乱,女工们大声尖叫,罗社长和助手站在台上,一脸发懵。


唐刚啪地拍了自己脑门一巴掌,骂了一声“册那娘,碰着赤佬了……(上海话:他妈的,见鬼了)”。


楼上的人纵身跳下。


这时,台下飞出一只拖鞋,砸倒了台上的相机,有人大喊了一声“骗子,打死他!”人群轰然骚动,往台上涌过来。


罗社长这才反应过来,大喊一声,冲着着助手吆喝了一通,跳下台往门口跑。


他这一喊,我打了个激灵——他四川口音的官话里隐约透着一种腔调,和鬼曲里那几句人声很像。


我冲到台前,一把拽下他,抢出人群,拉着他跑进旁边一条有铁门的小巷弄,把工人关在铁门外面。


又接着跑了五六分钟,我看他脸色发白就要晕倒,就停了下来。


罗社长弯腰猛咳一阵,一屁股坐在地上。我过去揪起他问:“你是哪人?”他没弄明白,说是四川人。


我掏出笔记递到他眼前:“听过这句歌吗?什么意思?”


他瞪着笔记看了一会儿,嘴里念叨了几下,脸更白了,瞪起眼问我:“你是从哪听的?”


“这就是厂里传的鬼曲。”


我挨着他坐下,点上根烟,把昨天夜里听见鬼曲的事情讲了一遍。


罗社长听得脸色变了几变,缓了半天才说:“这是川藏交界地带的一种巫师送葬歌里的词,只有死得不明不白的人,才会请巫师唱。要真在这听见了,可真是闹鬼了。”


“这几个字,你写的不对。”他跟我要了笔,在笔记本上写了四句词:


墓上苍柏,路中石虎;

亡象亡象,望而却走。

穴中有狐,函中有鹅;

青气升腾,亡魂难收。


我问:“听了这个曲子就会死?”


罗社长摇头:“并没这种说法,但这曲子,除了送葬,没人愿意听。挺多了会伤到七情,便会致郁,严重了会伤害志意,魂魄受损,易生邪气。”




我说不太懂,让他讲清楚。


罗社长说:“简单说,就是经常听这曲子,会心里难受,觉得什么都不好。”


他想了想,又说:“你是文化人,知道我们这些仪式多半是做样子,但你看那些女孩,一个个没睡醒的样子,心里肯定不舒坦。样子做足了,她们才会信。相信冤魂平息了,就不怕了,对不对?”


他也不等我回答,又继续说:“民国以来,世风不古,无鬼无神之说荼毒大众,这才造成小人忌惮之行,长此以往,就是亡国灭种的大祸......”


我没说话,默默抽完烟,找条小路离开了恒和厂。


晚上,我和老赵见了面,告诉他我的推测:恒和厂里有人谋划了连环自杀。


女工听见鬼曲引发自杀,是极有可能的。不是我信鬼神,而是这曲子确实存在,并且有人播放。我讲了那天夜里在恒和厂里遇到灰衣男人的事,“曲子是留声机播放的,那人应该就潜伏在工厂里。”


老赵不明白,为何听了个曲子就会自杀。


我说我也不太确定,但理论上是可能的。


“你在杨树浦做记者这么久,不会不了解工厂里的情况,这些女孩状况都很糟,尤其是外地来的。她们的情绪很容易被感染。”


我把悟善社做法时有人跳楼的事讲完,老赵也吃了一惊,说:“这事就是那唐刚傻了,搞这个就是承认自杀真是鬼魂作怪,工人肯定更信了。”


我干笑了一声,骂他一句:“你们这些报社,还不如灵学社。起码他们相信自己的理论。”


老赵脸一耷拉,没说话,从包里翻出一摞照片递给我。我接过一看,是七八张偷拍的照片,拍的都是马路边一个邮筒,有人在往邮筒里投信。


“还记得上回我说那个连续投稿的读者吗?这人应该就是其中一个投信的。”老赵买通了负责杨树浦一带的邮差,查到那人之前的投稿都是从这个邮筒发出的。



“我知道他会继续投稿,就每天偷拍寄信的人,让邮差开邮包提前看有没有投稿。”昨天傍晚,老赵在邮包里发现了几封分别投给几家报社的稿子,就是之前那读者投的。


他很得意,吐着烟圈,说:“找到这个人,就能搞个大新闻。”


老赵吹牛的时候,我把几张照片上的人仔细辨认了几遍,拿出一张跟他说:“我的新闻比你更大。”


我找出的那张照片上,投信的人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做法那天从广播室搬留声机的年轻人阿成。


我对老赵说:“为什么听了那个曲子就会自杀,是因为听得次数太多,早就被感染了绝望的情绪。整个恒和厂,能做这件事的,只有广播室。”


“那你半夜遇到提黑箱子的,也是他?”


我抽了几口烟,说:“不能确定,但很有可能。”


第二天上午,我找到唐刚,和他打听阿成的事。他很惊讶,说这人很老实,又识字,恒和厂的宣传工作都是他做。


半年前,恒和厂招工,阿成应征做了机修工,因为识字,在车间干了一个月就被安排做了宣传工作。


“不但识字,还懂广播技术,我就让他直接管理广播室了。”唐刚不太相信我的推测,说阿成是地道的上海人,不可能懂南方那些送葬的东西,“就一点很奇怪,他说自己没大名,就叫阿成。”


十七号早上,我和唐刚一起找阿成。


恒和厂的广播室在钟楼边上的一座三层楼房的阁楼上,阁楼顶上装了三个大喇叭,是恒和厂的广播,除了给工人通知各种事情,每天早中晚交班和吃饭时间都会播放节目和音乐。


到了广播室,阿成正在看书,脸几乎要贴在书桌上。见我和唐刚进来,他从书里抬起头,往我们身后看了看,起身给唐刚鞠躬,叫了声“唐老板”。


我拿出阿成给《大时报》的一堆投稿,说自己是《大时报》的记者,想当面采访他,问问鬼曲的事情。


阿成突然咧嘴朝我笑了笑,说:“都是我写的。我们见过面的,那鬼曲也是我放的。”说完,指了指广播室角落的留声机。


唐刚啊了一声,张大嘴没说出话。


阿成打开抽屉,拿出个笔记本,从本子里抽出一张照片,给我和唐刚看了看,说:“唐老板,我叫周宗成,是周清迪的儿子。”


照片上是一家人的合影,一对穿西式套装的中年男女,中间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和一个戴眼镜的男孩,应该就是阿成。


唐刚不太明白阿成的意思,抹了抹额头的汗,又看了看我。


阿成把照片塞进衬衣口袋,对唐刚说:“唐老板可能早就不记得了,我就讲讲。”他在椅子上坐下,看了我一眼,“赵记者正好听一听,好写一写。”


唐刚盯着阿成看了一会儿,一拍脑门:“想起来了,你是周家的小儿子。怎么你做起工人来,周老板呢?”


“他也早就不是老板了,两年前他就上吊死了。”


两年前,唐刚和日本人合资,在杨树浦开办恒和棉纱厂后,周边城乡的棉纱作坊纷纷破产倒闭。


周家原是四川山里人,清末移民上海,学着做起了棉纱作坊,一路顺风顺水,家里过得不错,姐弟俩都念了新学。


恒和厂起来后,唐刚想收购周家作坊,周清迪不愿意,唐刚就设法招走了周家作坊的工人。


“没了工人,家里的作坊很快垮掉,父亲一时气不过,半夜上了吊,母亲也发疯不知道去了哪。”阿成一字一句地说,非常冷静。



唐刚紧皱着眉头,使劲擦汗,他没想到,自己的“实业救国”毁了另一个家庭。


我问阿成:“你父亲的死,就算是恒和厂造成,你应该找唐老板,不该装神弄鬼害死这么多人。”


阿成扶了扶眼镜,呵呵笑了两声:“我可没杀人,这些女孩听听音乐就自杀,还是得问唐老板。”他走出广播室,指了指下面的一排排车间,说:


“这些人吃不好,睡不好,每天就站那,活得跟螺丝一样,换我我也想死。我就是做个实验,没想到真的有效。”


我问他怎么给工人听鬼曲。


他走回广播室,接上几根线,打开留声机,三个大喇叭响起刺耳的轰鸣声,响了一会儿,开始播放交响乐。


“我只是把鬼曲插在平时放的广播音乐里,每次播上一小段。”


半年来,每天播放鬼曲的一点片段,这些旋律早就印在了工人的脑子里。当他制造了听见鬼曲杀人的传言后,就在找偏僻处放鬼曲。



这样的杀人试验,简直就是赌博。


唐刚说:“你觉得我害了你家,怎么不直接找我?杀这么多人算什么?”


阿成又呵呵笑:“我说过了,我没杀人。就算是杀人,也是我们一起杀的,还有你们这些报社。”他边说边指了指我,“所以,我要让人人都知道,工厂是杀人的地方——报应很快就会到来。”


我见他的神志已经有些恍惚,悄悄对唐刚说,下去叫巡警。


唐刚走出广播室,正要下楼,阿成一把搂住他,往顶楼边缘的栏杆推。唐刚尖叫一声,紧紧拽住栏杆,把身子往下坠,阿成撞在栏杆上,想拖着唐刚往外翻。


两人撕扯着,僵持在那里。


我让阿成冷静,他哈哈大笑,对着唐刚的耳朵说了句什么。头顶上播放交响乐的喇叭声音巨大,我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我看了看不远处的钟楼,马上中午十二点,散工的钟声就要响,下面的车间整整齐齐,整个恒和厂里没有一个人走动。


唐刚大叫着挣扎,脚却渐渐离了地面,要被阿成从栏杆上掀过去。


我慢慢走到他俩跟前,一只手拽住唐刚的胳膊,猛地伸手打掉了阿成脸上的眼镜,他惊叫一声,抓唐刚的手一松。


我往后一撤,把唐刚拽了过来。


阿成在空中胡乱抓了几下,摸不清方向,从栏杆上翻了下去。


我和唐刚坐在地上,呆了半晌。我问他,阿成刚才对他说了什么。


“他说,就算鬼曲没有了,阴魂一样不会散去。”




案子讲到这里,我停住了,走到院子里抽烟。


戴戴问:“还是没明白,这凶手到底怎么杀人的?”


我给她和小宝解释了什么是心理学上的催眠暗示,阿成很可能是想利用鬼曲杀人的强烈暗示来让工人进入催眠状态。



小宝说:所以,他给报纸投稿也是想让传说越闹越真。


我点点头,说:“其实这也是我在琢磨的问题。有时候我会觉得,这案子没有杀人凶手。有时候,我又觉得很多人都是凶手。说不定,阿成说的报应真的会来。”


戴戴拿起我的烟,也抽起来——本来,她自从开始写小说,已经戒了烟。


她问我:“后来,那个叫姗姗的女孩怎么样了?”


我伸手把她手里的烟拿过来掐灭,说:“姗姗死了,做法那天,从钟楼上跳下来的就是她。”


戴戴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工厂后来怎么样。”


我收起笔记本,没有告诉戴戴,鬼曲的事情结束后一个月,恒和厂又有工人自杀。


后来,我曾登上过那座钟楼,才发现那地方非常高,不但能看见整个杨树浦,连苏州河都能看得见。站在那里,能听见整个城市都在轰鸣,跟那鬼曲一样。



这件案子发生时,金木刚刚二十六岁。他说自己琢磨了几年,没明白凶手到底该算在谁头上。


这种感觉我也有过。二十五岁那年,我查过一件学生自杀的案子,所有的证据都说明不是他杀,但那学生的家人死活不接受警方的结论,他们认为,自杀也是有凶手的。


女工连环自杀这件事,我首先想到的是自杀研究里说的“维特效应”,认为自杀是可以传染的。


比如,今年某地连发多人集体在地铁内服农药自杀;再比如一件有点诡异的事情:2001年9月,浙江永嘉县有个青年妇女因吵架服毒自杀,她14岁的侄女和一名同学参加了送葬,在出殡当晚,两个女孩喝老鼠药自杀。


我觉得,这种事情也是有凶手的。


几乎人人都有这样的经验,站在高处会感到眩晕,会萌生纵身一跳的冲动。这种冲动叫做“坠落欲望”。


2013年的统计数据显示,中国有自杀行为的人里,60%无精神障碍,均是冲动型自杀。37%自杀未遂者自杀前考虑时间不超过五分钟,60%考虑时间不超过两小时。


这五分钟到两小时,就是杀人“鬼曲”存在的空间——一首多人联袂演奏的交响乐。


贾樟柯的《天注定》,讲的就是这五分钟到两小时的冲动,有人选择纵身一跳,有人选择抡起猎枪。


到底会怎样,人人心里有答案。



扫码赞赏




世界从未如此神秘

▬▬▬▬▬ ● ▬▬▬▬▬

We Promise

We Are Original


本文属于虚构,文中图片视频均来自网络。


未经授权  禁止转载



§魔宙§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