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这次全都是吃的 | 夜行食录002

徐浪 魔宙 2019-05-01

除调查外,我生活挺单调的——写稿、看书、和周庸吃吃喝喝。


有人可能注意到了,我不管写什么,都离不开吃。

 

写查案时,我会写点吃的。写脏乱的垃圾站时,我会写点吃的。写屎尿屁的时候,我也会写点吃的,顺便插张图,GIF。

 

 上篇夜行实录里我插了一张烤羊腿


这么做,不是我变态,是因为喜欢文字里的食物。

 

我这辈子最馋的两次,都因为文字。

 

第一次是初中,学汪曾祺的《黄油烙饼》——“萧胜的妈忽然站起来,把缸里的一点白面倒出来,从柜子里取出一瓶黄油,启开瓶盖,挖了一大块,抓了一把白糖,擀了两张黄油发面饼。抓了一把莜麦秸塞进灶火,烙熟了。黄油烙饼发出香味,和南食堂里的一样。”

 

黄油烙饼 


我那早没吃饭,语文课是上午最后一节,老师让我起来朗读——我含唾沫读完,坐下时肚子直叫,小声骂了句。

 

没想到让语文老师听见了:“徐浪,你下课去语文组门外罚站。”

 

我站一中午,差点没饿死。

 

第二次还是语文课,课外阅读——“老汉端上来两海碗羊肉汤和两个厚厚的饼子,我们实在饿急了,扑扑嗒嗒就吃......”“羊肉汤味口咋样?”我们说挺好的。他吸了一口烟,继续垂着眼皮说:“我这汤虽不比集上卖的,料子可是放全了的。”停了停,又把眼皮塌下,说:“肉还行吧?”我们说还挺多的。他依然不看我们说:“我这羊肉在集上两碗也放不完。”

 

这篇《西北老汉》,对我来说,杀伤远大于西贝莜面村的带图菜单。

 

我再想起这两样食物时,已经当了夜行者。

 

那时我就给老金打打下手,还没写稿,有时间看书和溜达——有天去三联书店,跟地下那层转时,就瞄到了汪曾祺的《逝水》,瞬间记起了他写的“黄油烙饼”,以及另一篇“羊肉汤”。

 

我开始在北京寻找,这两馋了我十几年的食物。

 

黄油烙饼上,我受了挫——北京没一家饭店有,我回家按菜谱自己烙,不仅不好吃,还把手烫了。

 

羊肉汤正相反,北京可查的就一百四十多家,我挑三十家评价不错的,挨家喝过去,没一家令人满意。

 

老金看我总喝羊肉汤,觉得特奇怪,问我嘛呢,我给他解释了一下。

 

他听完特恼火:“TM白教你了,羊肉汤你都找不到,你把那篇文章翻出来,分析下作者的羊肉汤跟哪儿喝的!”

 

我拿手机搜出《西北老汉》,开篇第一句:“到甘肃送兵,下了火车又坐上去清水县的汽车。”

 

他说这不就简单了么:“你就挑甘肃羊肉汤喝。”

 

我问他知不知道,哪儿有甘肃羊肉汤。

 

他说嗨:“广渠门外的甘肃驻京办呗!”

 

我当晚就去了甘肃驻京办飞天餐厅——结果他家没羊肉汤,牛肉拉面和黄焖羊肉倒是不错。

 

甘肃驻京办的牛拉


甘肃驻京办的黄焖羊肉 


没喝到羊肉汤,但我对驻京办起了点兴趣——驻京办大多用料不错,羊肉好,羊肉汤好喝的几率应该大一些。

 

接下来的半年,为了羊肉汤,我吃遍了驻京办。

 

驻京办里,最好喝的羊肉汤,是河南驻京办羊肉烩面的汤底。

 

我吃了以后跟老金说,这儿的羊肉烩面和烧饼不错,有点接近我想象了,让他有时间试试。


河南驻京办的羊肉烩面


烧饼是上次去吃时,周庸咬的

 

结果他特不屑:“羊肉烩面就行,你早说啊?”

 

第二天他把我带到北四环附近一小区,这小区有半地下室,他把我带到其中一个,敲了敲门——一个中年女人打开门,看见老金,说进来吧。

 

跟着老金下去,在屋角的一张桌子坐下,没一会,妇女端上两大碗羊肉烩面。

 

我先喝了口汤——确实比河南驻京办好吃。

 

这个烩面比驻京办的碗大很多

 

吃饱喝足,交钱出了门,我问他这么偏的地方怎么找的。

 

老金笑了:“你猜这什么地方?”

 

我说小黑饭馆呗,还能有什么。

 

他摇摇头:“这是个驻京办。”

 

我让他别扯犊子,他说就是:“这是个县级驻京办,2010年国务院清退驻京办后,很多小地方都留下了一些“黑驻京办”,负责一些接待和维稳工作。

 

我说卧槽:“你怎么找着这地方的?”

 

他说这驻京办没转黑时,在潘家园那边,跟个夫妻店似的:“就俩人,平时没什么事,就卖卖烩面,我总跟那儿吃,就熟了。”

 

有些黑驻京办仍在地下活动

 

老金对一些消失的驻京办充满了感情,他说北京最好吃的驻京办,都存在于2010年以前——10年时,国务院清理的驻京办里,有他的最爱,一家蒙古地级市的驻京办。

 

老金喜爱的那家也在这10年被撤了 


 这家驻京办原在东单附近——老金说跟那儿吃了此生最香的羊肉:“肉香特浓、有嚼头,却能融化在口腔里。”

 

他和那驻京办的服务员聊过,对方告诉他,这家餐厅的羊肉,全都来自内蒙一个叫陈巴尔虎旗的小地方,那儿是呼伦贝尔的腹地,羊特好。

 

老金后来特意去了那个陈巴尔虎旗——就为了寻找记忆中的羊肉。

 

我问他是否找到了心仪的羊肉,他说没找到:“和当年吃的不一样。”

 

我劝他,虽然那地级市驻京办关了,但内蒙古驻京办还在,做的也还行。

 

老金摇摇头:“不太行。”

 

我明白他意思,内蒙驻京办的羊肉,一口就能吃出是好羊肉,不管是手抓、烤串儿、肉香都很浓郁。

 

内蒙驻京办的手抓羊肉

 

但他们有一问题——厨师发挥不稳定,我跟这儿吃过十来次手抓羊肉,有时入口即化,有时干嚼不动。

 

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北三环马甸桥附近的蒙古往事,虽然环境吵,但做菜一直能维持水准,尤其烤羊排。

 

蒙古往事的烤羊排

 

内蒙驻京办除了不稳定,还偏贵——它是全北京最贵的驻京办,不仅菜贵,还收15%的小费。

 

与它对应的,是最便宜的山西驻京办。

 

一碗面十块钱,菜价平均二三十,直追街边苍蝇馆子。

 

他家莜面做的特难看,歪歪扭扭的,但吃进嘴里面香实足,比西贝莜面村强多了。

 

除了莜面,他家陈醋也不错,我每次都会倒些拌面吃。

 

山西驻京办丑陋的莜面

 

这儿的醋是六度的老醋,味道特醇,而且肯定是真的——市场上假醋特多,每年都能查出大量“假山西陈醋”。

 

16年年底,我就接到线人的情报,说在天津发现一假醋制造点。

 

我开车往天津走,刚上高速,线人又来信儿了,说情报失效——这个造假点刚被公安端掉了。

 

这个窝点在我去调查之前,就被警方扫了 


 对老金来说,内蒙驻京办、山西驻京办这些,最多算小有特色,没什么大吃头。

 

他记忆里好吃的,都是2010年关掉的小地方驻京办。

 

其实那年不仅撤了省级以下驻京办,很多省级驻京办的餐厅也都关了——比如和平里西街的天津驻京办,二楼有家陈傻子包子,虾仁馅的包子特好吃,服务员上菜时会特意提醒,每个包子都是十八个褶。

 

我就吃过一次,没想到也是最后一次。

 

陈傻子包子

 

比起这些消失的驻京办和驻京办餐厅,浙江驻京办2楼的张生记餐厅,算比较坚挺的,02年开业,已经开了十五年。

 

我第一次听说张生记,是它刚开业那年——央视《夕阳红》的主持人沈旭华,在这家饭店坠楼而死。

 

她当时在张生记的12号包间吃饭,中间来了个电话,她拿着手机出去接。

 

为找个安静地儿说话,她走到消防通道,推开门进去——消防通道还没完工,门后是空的,沈旭华直接从二楼摔到了一楼。

 

四十多分钟后,一位装修工发现她,120将她送到旁边的安贞医院,在抢救19天后,人还是死了。

 

张生记菜单

 

沈旭华的家属将张生记告上了法庭,最后双方达成了庭外和解。

 

周庸喜欢他家的龙井虾仁,去年冬天某晚,非拽我去吃,那天雾霾重,饭店没什么人,我俩就坐了包间。

 

点了老鸭煲、东坡肉、蟹粉豆腐和龙井虾仁,我给他讲了沈旭华坠楼事件:“咱这包间旁边就是防火梯,估计沈旭华当时就跟这儿掉下去的。”

 

张生记的龙井虾仁

 

那天吃完饭后,周庸再没去过张生记。

 

张生记是浙江菜,我小时候搞不清浙菜和淮扬菜的区别,以为它俩一样——对口味重的北方人来说,确实区别不大,都太淡了。

 

但吃的多了,我发现味道完全不一样,浙菜口味偏重偏甜,精细度也比淮扬菜低些。

 

作为一北方爷们,我最爱的两个菜系就是粤菜和淮扬菜,尤其是淮扬菜,北京只要新开一家淮扬菜馆子,三天内我准到。

 

中国的国宴也以淮扬菜为主——我不知道国宴的水准是什么样,但我每次吃完好的淮扬菜,都觉得特舒服,不腻不撑,有种十分清淡的饱腹感。

 

每次吃淮扬菜,我都会点大煮干丝


北京最正宗的淮扬菜饭店,应该是扬州驻京办。

 

但他家2010年就关了,我吃过一次,唯一的印象,就是三丁包子还不错。

 

江苏驻京办一层的苏畅园倒还在,但也就一般水准,蟹粉狮子头完全做不到入口即化。

 

隋炀帝吃的要是他家的狮子头,绝对不会“十分高兴,赐宴群臣。”

 

北京最好吃的淮扬菜,是安定门外大街的淮扬府——我平均每月去两次,每次就点四样东西,蟹粉狮子头、大煮干丝、太湖虾仁、扬州炒饭。

 

蟹粉狮子头

 

除了这四样,我还爱吃汤包。

 

2013年时,我去扬州帮忙找一个失踪的人,雇主带我在街边吃了次汤包,一个笼屉里,就一个大包子,咬开喝汤,特别鲜——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汤包。

 

关于淮扬汤包,梁实秋也写过——“玉华台的汤包才是真正的含着一汪子汤。一笼屉里放七八个包子,连笼屉上桌,热气腾腾,包子底下垫着一块蒸笼布,包子扁扁的塌在蒸笼布上。取食的时候要眼明手快,抓住包子的皱褶处猛然提起,包子皮骤然下坠,像是被婴儿吮瘪了的乳房一样,趁包子没有破裂赶快放进自已的碟中,轻轻咬破包子皮,把其中的汤汁吸饮下肚,然后再吃包子的空皮。”

 

这家叫玉华台的淮扬饭店,1921年就有了,民国时是名流的聚餐点——梁实秋、田汉、老舍、梅兰芳、齐白石、张大千等一大票名人,都是这儿的常客。

 

更牛逼的是,这家淮扬菜饭店一直开到了今天,就在马甸桥的会展中心旁。


玉华台


我去他家吃过两次,汤包并不像梁实秋写的那么好,不知是不是味道变了。


玉华台的汤包

 

周庸不爱吃淮扬菜,说太清淡,对于我喜欢吃粤菜,他倒特别赞同。

 

每次说起粤菜好吃,他都在旁边捧臭脚:“对对对,确实好。”

 

他特喜欢吃烧腊,去年跟香港参加夜行者聚会时,蛇王二、再兴、深井陈记、太兴老店这些香港出名的烧腊店,他都吃了个遍,最爱吃的就是烧猪肉和烧鹅。

 

烧猪肉

 

这两样烧腊都流传已久,袁枚在《随园食单》里就写过烧猪肉:“凡烧猪肉,需耐性。先炙里面肉,使油膏走入皮内,则皮松脆而味不走。若先炙皮,则肉中之油尽火上,皮既焦硬,味亦不佳。烧小猪亦然。”

 

袁枚的《随园食单》

 

我和他一样,爱吃烧猪肉的皮,酥脆,一口咬下去,满嘴都是香味。

 

但我更喜欢烧鹅——我有一广州的朋友,是个ICU的医生,在我去那边时请我吃饭,听说我喜欢烧鹅,非要请我吃烧鹅左腿。

 

我奇怪:“为什么是左腿?”

 

他说广东人吃烧鹅都爱吃左腿。

 

烧鹅腿

 

我问为什么,他给我解释了一下:“有两种说法”

 

1 因为鹅睡觉的时候,是用左脚单脚站的,所以左腿比较有韧性,比右腿好吃。

 

2 是受香港影响,香港廉政公署没成立前,香港警察和黑社会一样,按时跟商户收“保护费”,有时不确定商户是否交钱,一些警察会问:“吃烧鹅,左髀好还是右髀好?”已交保护费的商户就回答:“左髀。”倒转念则成“髀左”,与广东话中的“畀咗”(已交了)同音。


在香港吃烧腊时,我跟周庸说起这件事,他想半天:“鹅真用左腿站着睡觉么,我就听过金鸡独立,也没听过金鹅独立啊?”

 

我说我也不知道。

 

整只烧鹅

 

比起烧腊,我更喜欢粤式的早茶,我第一次吃早茶时很震惊,早点竟然能TM这么丰富——在此之前,豆浆油条、馒头花卷、烧饼豆腐脑,就是我早餐的全部。

 

北京吃早茶的地方不少,广东驻京办的早茶就不错。

 

粤式早茶

 

他家的豉汁凤爪和虾饺都不错,就是流沙包比较一般——幸好我知道北京最好吃的流沙包在哪儿。

 

首都机场T3航站楼边上,朗豪酒店二楼的明阁中餐厅。

 

朗豪酒店流沙包

 

第一次吃他家,是2013年,我有事要回哈尔滨一趟,在T3办了托运,还没过安检,就收到通知,飞机延误仨小时。

 

我有点饿,寻思找个地方吃饭,用大众点评搜到了他家。

 

本来就想随便吃口,没想到流沙包意外的好吃,我临走时,给了服务员100当小费,跟他打听做流沙包的师傅是谁。

 

他说面点师傅姓陈,香港人,做了三十多年流沙包——原来是香港米其林餐厅的面点师。

 

后来每次去机场,只要不是早晚的飞机,都会去吃流沙包。

 

四大菜系里,淮扬菜和粤菜用油少,口感偏淡。

 

剩下的两个,鲁菜偏咸,川菜油大且麻辣,调料味比食物原味重,我都不是特爱吃。

 

14年,我去成都见一个当警察的朋友,他为了改变我对川菜的偏见,拉我一起去拜访他的长辈,川菜大师史正良。

 

我有幸吃了史正良大师亲手做的一道鱼香肉丝,真是太好吃了,肉和笋的原味,以及鱼香味完美的融合再了一起。

 

那次回北京后,我开始试着吃些川菜,但再没吃过如那道鱼香肉丝般的菜。

 

史正良大师做的鱼香肉丝

 

第二年九月,我在新闻上看见史正良大师出车祸去世了,给朋友打电话问了问情况,慰问了一下,晚上忽然想吃鱼香肉丝。

 

我叫周庸一起,去了美术馆附近的四川驻京办,点了鱼香肉丝——和我记忆里的味道完全不一样。

 

 

我后来和老金聊起过这事,他说是这样,有些美味只存在于记忆和想象里的。

 

老金怀念那些消失的驻京办——巴州驻京办库尔勒羊肉、湖南烟草局驻京办的干锅、兰州铁路局驻京办的牛肉拉面。

 

我怀念那道鱼香肉丝。

 

就像语文书里的黄油烙饼和羊肉汤一样,这些都成了渴望而永远吃不到的食物。


长按扫描下方二维码


打赏的钱


我请周庸吃东西





世界从未如此神秘

▬▬▬▬▬ ● ▬▬▬▬▬

We Promise

We Are Original


文中图片视频部分来自网络


未经授权  禁止转载



§魔宙§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