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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猫每晚都出去偷东西,半个月后沙发缝里藏了颗死人的金牙 | 北洋夜行记060

金醉 魔宙 2020-02-20


【北洋夜行记】是魔宙的半虚构写作故事

由老金讲述民国「夜行者」的都市传说

大多基于真实历史而进行虚构的日记式写作

从而达到娱乐和长见识的目的


早年的北京城不大,仅现在的二环以内,往外走就是村了。


世道不好,城外就会有很多乱葬岗。也就是说,现在的北京三环、四环,很多地方从前是乱葬岗。


我有个朋友住东坝,附近有些乱林子,说就是从前的坟地。他告诉我,每到刮风的夜里,站在阳台往林子看,便觉有各种奇怪的声响,阴森森的。


这大概是心理因素,若他不知道那里从前是埋死人的地方,感觉自会不同。


太爷爷金木在笔记中记录的故事,有一些发生在乱葬岗,比如永定门外,比如东直门外。


他曾在笔记里说,每朝每代的无名死者都埋在四郊的义地,因此当时北京城外的乱葬岗,是层层堆积的鱼鳞坟。


若世上真有鬼,那里将是个穿越时间的鬼世界。


北京郊区局部图。民国时的北京,出了城,基本就是荒野了,《点石斋画报》一篇“读书贼 ”有这样的记载:“去京师阜成门外十余里,荒草匝地,丛林界天。” 


今晚要讲的故事,就发生在这样的世界里——当然,世上无鬼,有的只是边缘的人和事。


因为太过边缘,就难免被视为异端,而异端则往往被冠以鬼神之名。


这篇笔记没有注明记录时间。只能根据内容推断,是1925年之后记录的事情。


太爷爷似乎是在多年之后突然回忆起往事,把故事里的人记了下来——


多年以后,我和戴戴在街上,看见某种相貌特异的病人,就会不约而同想起同一个男子。


那时,北京的郊外遍地黄土,古道两边长满了白色的芦苇、银色的白杨。


古道烟尘漫天,一直通向天边,青山远得像一阵幻觉。


关于那个男子的一些事情,除了我和戴戴的亲身经历,我又走访了一些当事人,调阅了警方的档案,最后才能完整地记录下来。


所有的事情,从一只猫开始。


——摘自金木《夜行记》,记录时间不详

 

下面是助手桃十三整理的案件过程。


《北洋夜行记》是我太爷爷金木留下的笔记,记录了1911年到1928年期间他做夜行者时调查的故事。我在金家老宅,将这些故事整理成白话,讲给大家听。


案件名称:白石桥僵尸事件

案发地点:西直门外白石桥

案发时间:1925年8月

记录时间:不详

故事整理:桃十三




乱葬岗


我收养了一只猫,全身乌黑,四肢雪白,所以起名叫乌白。


乌白是一只公猫,散养。

 

民国十四年(1925年)8月初,乌白变得有点不正常,开始夜不归宿。

 

每天傍晚,在专用的金鱼花纹白瓷碗里吃完晚饭,乌白就扭着屁股,跳上房顶,消失在西斜的红日里。

 

乌白的行踪成谜,没人知道去了哪儿,跑多远。我一度怀疑乌白去过西山。

 

北京西山积雪图。西山本无名,北京西边围绕着许多山峰,是京城的屏障,总称西山。本来有皇家园林、寺庙,为游览胜地,清亡以后,衰败下来,人烟渐渐稀少。(图片来源:清代张若澄绘制的燕山八景)

 

一般到了凌晨五点,门外会准时传来一阵细密而尖利的刮擦声,那是乌白回来了,在挠门。


我从床上爬起来,睁着一只眼睛去开门,乌白无声地溜进来,吃东西、喝水、跳上沙发睡觉,一气呵成。

 

白天,常有一些母猫蹲在墙头,深情的呼唤乌白,乌白卧在客厅里森林绿的皮沙发上,听见了,抬抬头,埋下头继续睡,完全不理那些野花儿。


白天睡觉,傍晚出门,凌晨回家,这段日子里,乌白的作息比我规律多了。

 

乌白睡的森林绿皮沙发,大概长这样。

 

8月中旬的一天凌晨,我一片漆黑中突然醒了。


打开灯看表,五点一刻,乌白没有回来,我睡不着,一直等到天亮。

 

第二天,乌白仍没有回来,这是从没有过的。

 

戴戴听说乌白丢了,一大早赶来,在我的客厅里走来走去,给我出谋划策,“水碗上放剪刀不要考虑了,没用;‘猫阎王’早就死了,肯定不是他。”(金醉注:在北洋夜行记031,提到过猫阎王,是个偷猫杀猫的高手。)

 

 

走累了,戴戴一屁股坐在森林绿皮沙发上,吸吸鼻子,“怎么闻见一股怪味儿?”

 

搬开沙发,靠墙的布面上面有个小洞,说是老鼠洞,大了一点,刚好够一只猫钻进去。

 

割开衬布,沙发肚子里堆着一些有点儿吓人的东西。

 

一小堆零碎的骨头,最上面放着一只完整的人手掌骨,骨头蜡黄,一捏就酥了,十分陈旧。旁边有颗金牙。


骨头里面还掺杂着几个玉蝉、金戒指,都是一些常见的陪葬物。

 

沙发是乌白的地盘,我平时不碰,谁知道藏了这些东西在里面,乌白真是越来越怪了。

 

乌白很可能夜里去了乱葬岗,叼了这些东西回来。可是北京乱葬岗众多,一时也无从找起。


玉蝉,用于陪葬。

 

放着沙发里的东西不管,我和戴戴出门,准备胡乱先去最近的坟地附近转转,碰碰运气。

 

刚到胡同口,遇见胡同口抻面馆的师傅,戴着围裙从灶台后面走出来,随口问他有没有看见乌白回来。

 

乌白往日回家的时候,路过抻面馆,常常去蹭吃,师傅就丢一粒熟牛肉给它,所以认得。

 

抻面师傅告诉我,最近乌白没来,倒是有件别的事儿。

 

抻面馆天不亮就要注一锅清水,下一副羊骨,熬煮一上午,才得到鲜白浓郁的高汤。

 

前天一大早,他正在抻面馆里忙活,几个地痞一样的年轻人,说说笑笑从街上过。一个人拎着笼子,里面几只抓来的猫缩在里面。

 

师傅眼花,没看清乌白在不在笼子里。

 

抻面,类似拉面。和面时入碱,几和几省,反复抻拉,形成细面条,煮熟后,笊篱盛入海碗,注入牛羊骨高汤,散入芫荽、葱丝、嫩菠菜、辣椒油花,讲究的是红绿白三色。

 

戴戴问师傅可认得那伙地痞?

 

师傅说,那伙人有一次来馆子里,说有牛肉要卖,师傅一看,就知道肉不对,是猫狗的肉,就说掌柜不在买不了,打发了。

 

看见我紧张,抻面师傅又说,“老豫王府那个协和医院,最近不知道为啥,一块钱一只收购,在后门那边买卖。如果你家猫儿被抓,八成是送去医院了。”

 

我和戴戴在协和医院后门附近等了两个下午,终于在装饰花纹的铁栅栏门旁边,揪住一个来卖猫的小伙子。


小伙子挑着担子,两头笼子里全是猫。


协和医学院校内图。协和医院由美国的洛克菲勒家族创办,先是买下了豫王府旧址,又请来著名建筑师柯立芝设计建造,协和建筑群有鲜明的中西合璧特色。如今北京“大屋顶”建筑已经到处都是,十分丑陋。(图片来源:公众号之好报)


这人走路晃悠,大眼睛,薄嘴唇,一笑令人心生好感,看不出干的是偷猫卖狗的营生。

 

见被抓住,他当场叫起来,“凭什么抓人?卖猫不犯法吧?”

 

我一拳砸在他的左眼上,大眼睛周围马上乌青一片,人也老实了。

 

知道我在找猫以后,他告诉我乌白不在这,也不在医院里,“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我在乱葬岗见过你们的猫儿,是不是脑门儿上有个疤,像个月牙儿?”

 

一说乱葬岗,我心里就信了几分,再提到月牙疤,戴戴就拉着他,要去找猫。

 

小伙子被戴戴一拉,脸有点红,赶紧挣开,“也不是这个找法,三天前,东直门外牛房附近,我在那儿见过猫儿,现在跑去哪儿了,我可不知道。”

 

我正回忆牛房具体在哪里,小伙子突然抓起猫笼子,朝我扔过来,竹笼子在空中散开,五六只猫张牙舞爪,劈头盖脸砸过来,我赶紧护住了脸躲开。

 

再回过神,人已经跑远了,戴戴追了十几步,放弃了,喘着气走回来,“这无赖跑得也太快了。”

 

我们将另一个猫笼子也打开,把里面的猫也放了。

 

戴戴想直接去东直门外找乌白,我说不急,找了协和医院负责收猫的人,给了点好处,打听卖猫的小伙子。

 

此人名叫李和子,原来是个盗马贼,从一个县偷马,到另一个县卖掉。后来偷猫偷狗卖,越偷越小,简直没有出息。

 

又找了几个知情人打听,说最近有人在西郊的白石桥附近见过他。




挖蘑菇

 

我和戴戴出了西直门,步行往白石桥方向走去。

 

戴戴穿得像一个淑女,但是走路爱踢小石子,黑色小牛皮鞋的鞋尖上全是刮痕。


走了二三里路,红日偏西,景色渐渐荒凉起来,路边绿草丛生,天上野雁时不时叫一两声。

 

走得渴了,我们在路边的一个野茶馆喝茶,茶棚里几个老头闲聊,无非是城里又枪毙谁了、某名人下了大狱之类的话。


1909年拍摄的茶棚。(图片来源:张柏林的摄影集)

 

几个光屁股的小孩,在茶棚外跑来跑去,好像游鱼。

 

一个小孩口里,唱着不知从哪学的歌谣:

 

秦毛人,筑长城

长城脚下开小道

小郎倌,赶白羊

小羊小羊莫要叫

遇见黑毛犹尚可

遇见白毛向光跑

 

我听了几遍,不明白什么意思,倒是戴戴,若有所思。

 

夕阳下,一个人浑身冒着白烟走了过来。


仔细一看,是一个胖子,边走边抖衣服,身上尘土飞腾。

 

胖子走进茶棚,一屁股坐在邻桌上,嚷嚷着渴死了,几个老头也不聊了,侧着眼睛看他。

 

这个穿着西装、留着两撇小胡子的脏胖子,我认识。

 

他是城里飞马租车行的经理,我在车行租过几次汽车,都是他经手。天快黑了,一个车行经理出现在郊外,浑身尘土、满手血泡,很奇怪。

 

胖子灌下半壶茶,我坐过去打招呼,好奇问了几句,胖子倒也痛快,告诉我一件秘密。 

 

胖子正在跟人“挖蘑菇”。



胖子最近迷上了古玩,去琉璃厂买吧,又怕买到假货,挑来挑去,就是不敢买。


过了几天,有人找上他,说可以带胖子去挖蘑菇,墓里的古董,现挖现卖,眼见为实。

 

于是这伙人带着胖子,在郊外各处墓地流转,身背盗墓工具,计有:铁锹、铁斧、铁镐、铁条探钩、洋蜡烛、雨伞。

 

铁锹、铁斧、铁镐,将木把锯掉一半,便于携带。挖洞入墓以后,点燃洋蜡烛,用来照明。在棺材上开洞,用铁条探钩钩取陪葬物。

 

墓中有光,黑夜中十分显眼,巡夜警察远远就能看见。于是撑开油纸伞,伞上刷了黑漆,遮挡洞口,一丝光都透不出来。

 

图为赫达·莫里逊拍摄的民国油纸伞店铺。古人以丝线串起竹条,作为伞骨,绷上蜡纸或布,繁体的“傘”非常形象。

 

胖子最近半个月一直在挖土,每天累得半死,浑身大汗,手心淌血,挖到的都是穷人的坟,除了一把烂骨头,什么都没有。

 

胖子心里开始后悔,打算不干了,马上回家睡觉。

 

这伙人的头头,是个大眼睛的年轻人,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对着他一笑——


“西南三里,有一间塌掉的喇嘛庙,院里有坟,我对着堪舆书看了,好地方,必出宝贝,明天晚上就开挖。”

 

这伙人要连夜准备一下,胖子也有时间回家洗澡换衣,还能吃顿好饭。

 

戴戴听说有人盗墓,大怒,一拍桌子,我赶紧拉住她,这次出来,找乌白要紧,不要多事。

 

胖子没注意,还在自己嘟囔着,“这帮家伙,野猫野狗癞皮狗,都杀了吃肉,也不怕不干净,我还是回家吃酱肘子。”

 

戴戴听了眼睛一亮,试探着问,“那个大眼睛的家伙,该不会姓李,叫李和子吧?”

 

胖子咦了一声,“你怎么知道的?”

 

我和戴戴迅速对看了一眼,戴戴得意地扬扬下巴。

 

我拍拍胖子,“你被骗了。这李和子就是个偷猫卖狗的,哪儿懂什么挖蘑菇,估计忽悠你呢,后面不定有什么坑等着你跳。你带我们过去,我正找他。” 

 

胖子大怒,二话不说,带着我和戴戴,向李和子说的那间喇嘛寺走去。 




白毛僵

 

北京四郊,多是墓地。

 

自从元大都建立,历经明、清两代,有六百多年了。

 

六百年,这座大城里,每天都有许多人死去。六百年,每天都有人装在厚薄不一的棺木里运出城,埋在地里。

 

六百年的积累,墓地渐渐布满了北京的外城和四郊,穷人、横死的人、客死他乡的人,埋在义地里,一层层地堆积在一起,形成鱼鳞坟、万人冢。

 


我和戴戴跟着胖子,沿着坟头之间弯弯曲曲的小路前行,小路越来越窄,最后没了路,只能在坟上高高低低地走。

 

天幕黑沉沉垂下来,乱坟岗里隐隐有鬼火,绿油油的,眼角余光能看见,仔细一看,又跑了,什么也没有。

 

戴戴走得无聊,给我和胖子讲了一个传说。

 

据说西郊的义地里,夜里有白毛僵尸出没,忽忽地飞来飞去,抓人来吃。吃完了肉,还不够,蹲在苇子后面一下一下地敲骨髓。

 

胖子叫戴戴别说了,声音颤抖。

 

我想起白天小孩念的童谣,背后也有点凉飕飕的,似乎真的听见了敲打的声音。

 

袁枚《子不语》有一篇 “掘冢奇报 ”,讲了一个姓朱的盗墓贼,一生盗墓无数,亲眼见过僵尸吃人,最后在狱中自缢的故事。据朱某描述,“棺中僵尸不一,有紫僵、白僵、绿僵、毛僵之类。”(图片来源:志怪mook之僵尸的冷知识)

 

遥遥看见远处有火光,喇嘛寺快到了,寺庙早就破败,但是依稀可以看出,寺庙融合了中原和西域的建筑风格。

 

寺院中难得有许多松柏,茂密阴森,遮住了墨蓝色的天空。

  

到了喇嘛寺的院墙外,微光下看出外墙是黄色。从豁口进去,里面五个人正在围着一堆红红的火。火边有笼子,笼子里几只猫、狗。

 

戴戴径直走过去,拔掉笼子的栓,把猫狗放出来,没有乌白。 

 

这几个人吃了一惊,跳起来,纷纷拿起铁镐、铁锹,围了过来。我掏出手枪,他们不敢动了。

 

一个大眼睛、薄嘴唇的年轻人,正是李和子,他干脆地扔掉铁锹,苦笑一声,“我服了,我说东,你们找到西,不过我真的见过那猫儿,就这一片儿,有次看见它蹲在坟头上,不像猫,倒像野狐。”

 

还没说完,胖子上去揪住李和子,嚷着“骗子,要去警察署告发”之类,李和子一把推开他,胖子摔了一跤。

 

胖子气不过,爬起来抄起一把短柄铁镐,不敢打人,就冲到一堵青砖封存的石坟前,抡起来就砸,“我叫你们挖!” 

 

这个石坟,又叫坵子,寺庙中经常停放大量棺木,如果棺木停的时间太久,无人认领,僧人就用砖在棺木上就地砌成坟墓,以免日晒雨淋,棺木烂掉,露出尸骨。

  

图为赫达·莫里逊拍摄的塔下的丘子坟。许多寺庙败落,僧人逃散,寺里的坵子坟,后来都被附近百姓扒掉,取其砖拿回家盖房了。

 

胖子冲到当中最大的那个石坟前,抡起铁镐,三下两下,青砖有些松动。

 

胖子扶着镐正喘,突然从墓中传来一阵响动。

 

一块砖掉下来,墓中伸出一只惨白的手。

 

火光照的清楚,那只手上的指甲长长的,有的断裂,有的劈开。

 

不等我们反应,砖块哗啦啦不断被那手推开,最后钻出来一个瘦小的人形,满头雪白的头发,遮住了脸,赤着上身,皮肤竟然也是雪白的。

 

白毛怪往前走了一步,胖子嗷的一声,吓晕过去了。

 



天老儿

 

白毛怪踩着小碎步,走到火旁,伸出白胳膊,拉起地上一个挎包就走,挎包里装着李和子他们盗墓的工具。

 

李和子孤零零站在火旁,同伙们早就逃没影了。戴戴紧紧拉着我的衣服。

 

白毛怪拖着包,快要回到墓洞,李和子终于鼓起勇气,啊地大叫了一声。

 

白毛怪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就着火光,看见白毛怪的脸,年轻精瘦,眉毛也是淡淡的,眼睛有点粉红,白头发许久未理,有些长。

 

如果没看错,这是一个白化病人,我从前见过几个,俗称“天老”,大概取其天生白头的意思。

 

只是这人不知什么隐情,躲进了墓室之中,成了活死人,把我们都吓坏了。

 

图中白头人的俗名叫做天老,他们从生下来眉毛、头发都是白的,像年老的人,视力也不好,怕见阳光。(图片来源:《街头巷尾:十九世纪中国人的市井生活》)

 

我把事情说开以后,戴戴和李和子也放下心来。

 

我问天老话,天老不吭声,手紧紧拽着工具挎包。我看了一眼李和子,李和子摆了一下手,意思是拿去吧。

 

天老得了东西,这才开口,说自己住在墓里,用棺材当床。有点磕巴,大概很久没说话了。

 

这时候,远处突然出现几点灯光,快速地移动,李和子说,“不好,是巡警的自行车队,咱们得躲一躲!” 一边说一边胡乱把火堆踢灭。


天老从包里掏出洋蜡烛,火石点着了,拿布条绑在头上,向我们招招手,钻进了石坟。

 


 

我和戴戴跟在天老后面,李和子磨蹭了一会儿,也进来了。


洋蜡烛照亮了墓室,里面空空的,就一具棺木。盖子掀开了,里面铺着破被褥,天老的床。

 

绕过棺木,就看见一个地洞,黑黑的,不知道通向何处。

 

进了地洞,向深处行走, 走到一个岔路口,突然黑影一闪,一只猫窜了过去,然后停在前面,回头看我们,眼睛反射出幽幽的绿光,脑门上有个月牙儿。

 

戴戴激动的喊了几声“乌白”,李和子得意地说,“看,我没骗你们吧,嘿,这猫!”

 

乌白背着我们,并不回身,只是扭头回看,眼神十分陌生,似乎不认得我和戴戴了。

 

我试着叫了两声“乌白”,乌白吱溜钻进一条黑洞洞地岔路,不见了。

 

戴戴还要追过去,我看地洞里岔路众多,又黑黑地看不见,就拉住戴戴,“明天再来吧,反正已经知道乌白的下落了。”

 

天老说,“我见过几次,抓不到,太快。”

 

然后天老领着我们继续走,忽然进了一个大洞穴,顿时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类似天井的垂直洞穴,洞穴土壁上嵌着一些木头,看似没有规律,横七竖八。


我抬头,看见圆圆的天空,天上星辉灿烂。

 

戴戴仰着头看星空,突然没来由说了一句,“不知道下雪天,从这里看是什么样儿?”

 

李和子见了出口,呼出一口气,哈哈一笑,对着天老说,“你这个人很有意思,有空还来找你。”说完,三下两下,爬上天井,消失在洞外。

 

我和戴戴也攀上那些木头,竟然如履平地一样,比梯子好用多了。爬出洞口一望,西北两百米处,隐隐看见喇嘛寺的轮廓。

 

我们走过去,胖子还躺在那里,巡警已经走远了,没发现他。

 

把胖子弄醒,迷迷瞪瞪地跟着我们,连夜回城。经过这件事,胖子绝口不提古玩,后来再见面,胖子改玩茶叶了。





地下城


第二天,我和戴戴再次来到古寺找乌白,天老不在石坟里。

 

下午的时候,天老回来了,带着大草帽,身上裹得严实,是怕光的缘故。身上还背着小挎包,里面装着一些斧凿工具。

 

天老见我们来了,很高兴。

 

他怕阳光,怕热,白天不出洞,常年光着膀子,露出白白的皮肤。

 

大部分时候,他都在挖洞。只有傍晚,他才会出来,到附近的一条街上逛。那条街上全是棺材铺、扎纸铺,来往的人都是家中有丧,行色匆匆,不爱抬头看人。

 

天老说,在街上走时,感觉很自在。

 

天老也有工作,他给街上的人刻磨盘。

 

刻磨盘的人。(图片来源:北斋漫画)

 

磨盘用久了,纹理就会磨平,天老用锤子凿子重新刻出纹理,别人给他几十个钱酬谢。


有时候也帮人刻个小狮子,刻的怪趣,也有人喜欢,买了去。

 

听说我们要下洞找猫,天老就点燃头上的蜡烛,带我们下洞,我和戴戴拿出事先准备的手电筒,跟在后面。

 

昨天时间匆匆,今天从容观察,发现洞里别有洞天。

 

地洞四通八达,支脉众多,实在不能相信这是一个人挖出来的。我想到了西洋博物学家用来观察蚁穴的装置,天老的地洞简直就是一座地下巢城。

 

1900年法国昆虫学家发明了蚁巢观察装置,将蚁巢的三维空间,压缩在两块玻璃板中间,变成类似二维,更加直观。此设计在巴黎世博会上展出。图为1931年的改良版设计稿。

 

我和戴戴沿着主洞往下走,随着灯光的移动,洞壁上不时闪烁一下,仔细一看,是一些瓷片,有时候还能抠出半截玉镯。

 

继续往下走,洞壁上镶嵌了一些骨骸,是挖洞时留下的,我甚至看见了一具完整的人骨架,趴在洞顶。

 

主洞上有无数支脉,通向无数墓穴。

 

越往下走,随着底层的积累作用,找到的坟墓就越古老。一开始,从铭文和骨骸的随葬物品可以看出来,清、明、元、金,然后越来越古老,我也不知是什么朝代的骨骸了。

 

简直是一条时光的隧道。

 

最后,我们在一个大洞穴里找到了乌白,这个洞穴里堆满了人骨,就像满是白色泡沫的海洋,大概有好几百具,不知道什么年代什么人埋下的。

 

这些骨骸大多残缺不全,很多颅骨上有劈凿的痕迹,明显是被人杀死的。

 

乌白蹲在骨堆的最高处,一个人头骨的上面,挺着胸,绿色的眼睛看着我们。

 

戴戴拿出一包牛肉粒,是从胡同口抻面师傅那儿买的,捏出几粒抛过去,乌白看也不看,托地一声跳下骨堆,跑掉了。

 

 


嗅古董

 

此后几天再去,乌白消失得无影无踪。

 

戴戴因为数次打扰天老,感到过意不去,这天再去找天老,买了一盏汽灯作为礼物,绿漆油亮、琉璃灯罩通明。

 

天老眼神不好,平时挖洞,把一根蜡烛绑在头上,蜡烛不甚亮,还会把头发烧焦。

 

到了天老的洞里,多日不见的李和子也在,李和子背着一个包袱,从里面拿出一个黑乎乎的小碗,“送给你的,这是古董,别摔烂了。”

 

天老接过小碗,凑在鼻子上嗅了嗅,“假的。”

 

李和子诧异,又从包里拿出几个,一字摆开,叫天老认。天老嗅完,挑出一个。

 

李和子瞪着大眼睛,“你怎么知道哪个真,哪个假?”

 

天老说,“假的味道不对,不是地下的。”

 

李和子愣了半天,笑了,“被你识破了,其实我不是挖蘑菇的。”

 

李和子确实不是盗墓贼,而是假古董贩子。


假古董贩子为了卖古董,事先打开一座空墓、或者干脆伪造假墓,把假的瓶瓶罐罐放进去,再带着苦主去挖,“眼见为实”。

 

飞马车行的胖子,就是苦主,本来打算挖开石坟,把假古董放进去,让胖子亲手挖走。但是李和子临时起意,捉弄胖子,让他挖了许多冤枉坟,最后闹崩了。

 

李和子说,“我就是看这些有钱人不顺眼,把他累得半死。”

 

戴戴把汽灯给了天老,天老得了灯,很高兴。

 

老式汽灯。早期的汽灯比电池灯稳定,甚至汽车灯也使用汽灯。(图片来源:淘宝)

 

天老喜欢闪亮的东西,比如洞口挂着一把坏掉的黄铜锁,上面铸着精美的花纹,磨得锃亮。

 

天老形容一件东西,总是用“好看”,或者“不好看”两个词,比如坏掉的黄铜锁,就“好看”,值得挂起来,附近坟丁扎的篱笆,就“不好看”。

 

戴戴教天老怎么用,将火油注入底部的油罐,抽动气阀,火油汽化,喷进灯罩,吸附在石棉灯芯上,然后用火柴点燃。

 

汽灯的光比马灯亮了好几倍,融融的白光,像一个小太阳,挂在洞里,一切都清清楚楚。

 

天老很高兴,掏出几个圆圆的石子,送给戴戴,戴戴把玩了一下,装进了兜里。

 

趁着汽灯的光亮,天老挖一条新的通道。天老挖洞速度特别快,天黑的时候,挖通了一个墓室。


墓室异常宽敞,青砖斗拱的结构,墓室门口处,还有石龟驮碑,十分气派。

 

李和子研究了一会儿,“嘿!咱们这是挖到北面的王爷坟里了。”

 

墓室中间的棺椁上,摆放着一个陶俑,陶俑是个人形,浑身乌黑,陶俑两手虚抱在前胸,微微张着嘴,浑身透着一股怪异。


汉代陶俑。与秦代兵马俑不同,汉代俑像则主要塑造的是社会各阶层的人物。相同的是,两者都会用于陪葬。


挖开的洞口处,一股微风徐徐吹进来,突然人俑嘴里发出悠长、凄厉的响声。

 

天老似乎被吓到了,第一个跑回自己洞里。

 

李和子看了一会儿人俑,“这里的东西,最好一样也不要拿,怕是有什么邪物呀。”

 

所有人退回了洞中,李和子把入口恢复原样,原路退了回来。

 



琉璃厂


几天之后,乌白还没找到,天老却忽然失踪了。


这段时间,戴戴因为交稿日临近,在家焦头烂额赶稿,拜托我常去天老那里看看。

 

过了大概半个月,天老突然回来了,没事人一样,照常挖洞。

 

戴戴听说天老回来了,匆匆写完稿子,赶了过来。

 

问了天老,我们才知道,他失踪的这段时间,去了不少地方,吃了一些苦头。

 

李和子知道天老可以嗅出古董真假,撺掇他一起,去了琉璃厂、火神庙等地,在各个古玩摊子上捡漏,挣了不少钱。

 

天老也不管他们干什么,给钱就要,给饭就吃。

 

每到了一处古董摊子跟前,天老就呆头呆脑地挤过去看,看久了,就上手把玩,拿在手里闻。味道不对,就说不好看,是赝品。味道对的,就说好看,是真的。

 

古董贩子脑门就出了汗,兀自嘴硬,几番下来,纷纷讨饶、收摊。

 

赫达·莫理循拍摄的民国古董摊子。盗墓品,一直是琉璃厂古玩铺子的上品货来源,导致盗墓活动猖獗。1928年孙殿英部从清东陵所盗之宝,一度流落到琉璃厂的古玩店。销赃的古玩店有多家,义文斋、怡宝斋、经营青铜器闻名的尊古斋均涉案。

 

一圈儿围观的买家,渐渐聚在天老的身后,凡是天老说好看的,七手八脚地争着买,凡是天老说丑的,大家都弃之如敝履。

 

几天下来,像一股旋风,横扫琉璃厂。

 

渐渐地,有心计的古董贩子暗中观察,发现天老跟李和子是一伙的,也不声响。等晚上,李和子他们来找天老一起走,就埋伏好了,叫喊着来抓人。

 

李和子他们鬼机灵,一溜烟跑了,他们就把天老绑了。

 

一审问,天老呆呆的,说不出什么。抓他的人看他长得怪,以为是李和子临时骗来的傻子,留着也没意思,就把天老放了。

 

听天老的口气,一点也不怨李和子。

 

回过神来,我看着天老用力挖土,细长的筋肉从白肤下闪现,突然想起,即使是天老,也有家人,人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我决定帮他找家。




桃木枝


天老只记得自己的名字,叫崔宁,家住在德胜门内喇叭胡同,其他的就记不清了。

 

我和戴戴带着天老出门,天老怕光,就把他裹得严实,带上草帽,三人一起进了城。到了喇叭胡同附近,我叫戴戴领着天老在外面等着,我去胡同里打听。

 

胡同里果然有个崔家,但是已经没人了,房子现在别人住着。


倒是有个本家的叔叔住在巷尾。

 

巷尾对着城墙,城墙不走南北向,而是斜斜下来,城外有个大苇坑,荻芦漫天,城里也受了感染,满眼白白的芦花,里面蛙声一片。

 

城墙根下有个独立的小院子,黑门,灰铁门环。我扣了扣门环,一个老婆子开门。

 

听到天老的名字,老婆子一脸惊恐,连说没有听过这个人。不一会儿,老头子从屋里出来了,骂老婆子,“人家都上门了,还编瞎话,没见识!” 过来请我进去。

 

屋里黑,于是就在院子里说,老婆子坐在一边搓麻绳,支着耳朵听。

 

搓麻绳的女人,摄影师:甘博。

 

老头子说,“崔宁爹妈早就不在了,崔宁十五岁上得病死了,那还是光绪爷在的时候,到今年有五十年了。”

 

我回想了一下天老的脸,最多二十多岁的样子,时间对不上。

 

据老头说,崔宁生来怪异,是个天老儿,他的父母就好好的。


这还不算,有一次,他曾亲眼见到,六七岁的崔宁指着一个邻居说,他要死了。本来以为是童言无忌,没过几天,一向身体健壮的邻居,突然发急病死了。

 

后来渐渐发现,天老说谁死,不出几日就应验,准的可怕。据天老自己说,是闻出来的,可是没人信。

 

老头说,“人又不是老鸦,人还没断气就闻到了。说你要死,再去捂嘴,哪来得及!”

 

老婆子插嘴,“可不是,把人都吓死了!”

 

老头接着说,“再后来,崔宁十岁吧,爹妈发病死了,人都说是他咒死的,来了个喇嘛僧,把崔宁领走了,还说了句神叨叨的话,'不见天日,遇金则开'。”

 

我的汗毛有点竖起,金可以指金属,胖子用铁镐挖开石坟,或者,指我的名字。突然有赶快回石坟查看的冲动。

 

看情形,老两口肯定不会收留天老,但是至少见一面吧,毕竟只剩这两个亲人了。

 

我告诉老两口,天老找到了,正在巷口,既然来了,你们好歹见一下。两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地互看。

 

我起身出了院子,去找在外面等待的戴戴和天老。

 

找了一圈,发现天老正蹲在一丛苇子后面,专心致志敲打瓦片,戴戴很感兴趣地在旁边看。

 

我走过去,看见天老手中青色的瓦片,棱角分明,敲打之下,渐渐缩小、圆滑,最后变成象棋子大小的圆石子。

 

天老看见我,连忙把圆石子藏在背后,很宝贝的样子,不轻易示人。

 

我想起戴戴得到的几个圆石子,于是掏出香烟,撕开烟盒子,抽出画片,用画片交换了一个。


画片,香烟包装里附送的硬纸卡片,上面印刷故事插图、时装美女,常见的有水浒人物、西游记、电影明星。小孩往往收集,玩拍洋画的游戏,将一张洋画背面朝上搁在地上,另一个小孩一手成掌,用力猛扇,洋画翻转后,则按照图案内容的分胜负。

 

我拿着圆石观察,这是我见过的最精致的敲打成形的器物,像石器时代的石刀石斧一样,元气十足。

 

我和戴戴领着天老过去,刚走到院子门口,看见院门口堆起割下的芦苇,点燃大火。老头子手里拿着一把白晃晃的柴刀,老婆子举着一根桃木枝。

 

老头子隔着火,对天老喊,“你不用来,我也不是你叔,你也不是我侄儿。赶紧离开,我已经老了,不要祸害人!”

 

天老被大火一吓,飞快地跑了,追也追不上。


 



王爷坟


天老回来以后,脾气开始变坏。

 

据戴戴说,看见天老悄悄在乱葬岗的一棵白杨树上挂假人,就是拿一套破衣服,里面填满草。


白天有上坟的人,远远看见一个吊死鬼,灰蓝衣服随风飘动,不免吓了一大跳。

 

这时天老就躲在一旁,阴阴地坏笑。

 

乌白也是时隐时现,大概把乱葬岗当成家,再不回去了。

 

这天我来古寺,天老不在石坟里。

 

我想起那句“不见天日,遇金则开”,绕着石坟看了一圈,果然在石坟的青砖上,找到许多雕刻的符文。


形状像鸟篆书,根本看不懂,经过日晒雨淋,已经风化,涣漫不清了。

 

那天晚上,胖子砸开石坟,谁也没注意坟上的封印。

 

正看着,听见北边传来枪声。

 

北边不远处,有一片大院子,房屋几十间,院子里长了许多巨大的白果树,遮天蔽日。院子里是某王爷的坟墓。


王爷坟的白果树,至今仍在,去国家图书馆花园可以看到。(图片来源:新浪博客@voodoo3_bj)

 

天老的地下城,有条路通往王爷坟,看坟的坟丁对此一无所知。

 

天老最近总跑去王爷坟附近吊假人,吓唬坟丁,他把这个当游戏,乐此不疲。

 

我怕天老有危险,过去找他。在王爷坟附近的一个坟堆后面,看见一个身材粗短的汉子揪住天老,拳打脚踢。

 

我上前去,照粗短汉子后背来了一下,打得他站不起来。

 

扶起天老,回头一看,不远处火把在苇子丛里闪亮,赶紧背着天老离开。

 

后来我独自返回偷看,远远看见一伙人举火、拿枪在附近转悠,粗短汉子一手拿枪,一手捂着额头,旁边的人劝他,他把人甩开,很生气。

 

看这些人的做派,不像盗墓贼,反而像巡警的便衣。


他们转了一会儿,离开了。


 《骆驼祥子》中的北京便衣形象。(图片来源:孙之俊1950年作品《骆驼祥子画传》)


我悄悄回洞里,天老承认丢石子打伤了人。

 

原来这几天,总有人在附近转悠,拿出镐锄叮叮当当地挖。看坟的坟丁见他们人多势众,又有枪,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

 

天老见了大怒,在他看来,地下的王爷,就是自己的邻居。

 

这天又碰见了,于是用假人装神弄鬼,把人吓退了。没多久,对方又来了,粗短汉子就是领头,天老就把手里的圆石丢一颗过去,正好打中他的额头。

 

粗短汉子一开枪,没打中天老,天老受惊吓被抓。恰好我赶到,救下了天老。

 

这些人觊觎王爷坟,坟丁肯定知道些什么。

 

我假装郊游迷路的人,去坟丁的小院子问路。院子就在王爷坟大院的旁边,里只有一老一少两个坟丁,是爷孙俩。

 

装模作样问了路,我又问老坟丁,“刚才见一伙黑衣人,又是锄头、又是镐的,这些盗墓的太狂了,青天白日的,警察也不管?”

 

老坟丁嗐了一声,有种话里说不尽的意思,“这伙人就是警察,领头那个就是管这片儿的巡长。这下倒好,不但监守自盗,还自掘祖坟。”

 

我听他话里有话,“自掘祖坟怎么说?”

 

原来这巡长叫富连,西郊侦缉队一分队队长。他祖上是皇帝的本家,身上袭了王爵,可惜现在是民国,没了生计,只好做了警察。


 

这处王爷坟,就是富连祖上的一位亲王,老坟丁祖孙俩,从前也是王爷家的奴仆后人,所以知道的很详细。

 

因为这一层身份在,同僚开玩笑,叫他“警王”,他也不反驳,笑一笑就认了。

 

富连脾气不好,经常拷打犯人,伤了不少人命。但是对手下,却非常讲义气,常说要有福一起享。


谁知道这民国的警察,十分的不景气,常常发不下饷银,许多警察过不下去,纷纷找副业干,去当铺典当制服,开小差去拉洋车,常有的事。

 

警察自杀也不鲜见。


警王一个拜把子的兄弟,中二区的巡长赵芳,家里老幼四口,靠他一人赡养,女儿已经许了人家,把嫁妆衣物都典当了,结果赎不出来,赵芳一急之下,投河死了。


民国《晨报》 上的一则报道,一个巡警,因为薪水被拖欠,养不起家,吃不起饭,只能偷窃为生。


老坟丁说,“听说富连受了刺激,打起了自己家祖坟的主意,说是掘出了殉葬的宝贝,全警队人过个好年,嗐,这世道……”

 

离开前,我掏出半块钱,当茶钱,说是给小孩买糖吃。


老坟丁推让了几下,收下了。


 

回去以后,我告诫天老,不要招惹这伙人,很危险。

 



假古董


过了几天,我和戴戴再去天老那里。石坟外面,李和子正蹲着,抹着眼泪。


李和子告诉我们,天老死了。

 

警王前几天又来了,挖掘王爷坟墓入口,天老不听我的劝告,又去丢石头。


警王这次留了心眼,悄悄绕到天老藏身地后面,一枪打死了天老。

 

这警王据说被天老石子打坏了头,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不顾旁人的劝阻,拿刀将天老的头颅砍下,丢进坟丁的小院子里。

 

李和子来的时候,发现天老不在,找到坟丁那儿,这才知道出事了。

 

老坟丁交还了天老头颅、身体。李和子找了一个鞋匠,用纳鞋底的粗线,将头缝回身体上,尸体停在平日睡觉的棺材里。

 

图为甘博拍摄的民国通县鞋匠。

 

我和戴戴赶紧进了石坟,天老静静地躺在棺材里,李和子给天老穿了新衣服,遮住脖子,看不出异样,鞋匠的手艺不错。


天老的脸还好,鼻子磕破了一块,肚子却已经鼓胀腐烂了。

 

我们三人合力抬起丢在一旁的棺材盖,缓缓盖上。不管天老的来历如何,这次是永远 “不见天日”了。


李和子出了个主意,“这帮警察叮叮咣咣砸了几天,都没打开墓室,估计要上炸药了。咱们用假古董,替换王爷坟里的真东西,叫他们得不了好,遂了天老的心愿。”

 

我说,“干他妈的!”

 

我和戴戴、李和子三人顺着天老的洞穴,轻易打通墓室。

 

进去以后,李和子打开棺椁,将里面的陪葬物掉包,拿出一对古青色的玉瓶,玉杯几只,金元宝若干,最后,李和子拿走了那尊乌黑发亮、无风自鸣的陶俑。

 

然后把准备的假古董放进去。

 

抹去进去的痕迹,我们从原路离开。

 

古董交给李和子,拿去天老洞穴的某处藏了起来。约定半个月后,一切风平浪静,我们城南“南北客栈”再聚,商量如何处理这批真古董。

 

不久,警王果然带领手下用炸弹炸开王爷坟的墓口,拿走了假的殉葬物。

 



地狱


到了约定的那天,我和戴戴去了南北客栈,进了大杂院,找到约好的“东四号”房。


房门从里面打开,我和戴戴进了屋。


一进屋就闻见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再看几个人,面生。想走已经来不及了。

 

李和子的几个伙计绑在里屋,李和子不在,一个粗短汉子转出来,正是警王。

 

老客栈,张柏林1909年拍摄。


李和子的假古董出了问题。

 

警王一伙拿了古董,在琉璃厂的古玩铺子出售,马上被认出是赝品。从赝品的造假手法推断,这批货出自李和子一伙人之手。

 

知道了名字,警王带人找到南北客栈,抓了李和子一伙人。李和子当时反抗,被一枪打死,抛进客栈后面的护城河里。


警王指挥手下将我和戴戴也绑了。


他急躁地走来走去,额头左上方,赫然有一个核桃大小的凹陷,是天老打伤的地方,没想到如此严重。

 

警王拿着手帕,不停地擤鼻子,鼻水淋漓不止,看上去很痛苦。

 

接下来的一天,警王亲自拷打李和子的手下,用枪托砸他们脚下的踝骨,底下垫着一方硬木板凳,脚搁在板凳边缘。

 

一二十下,就把那只脚的骨髓敲出来了,红红白白的。

 

汉阳八八式步枪,又称老套筒或汉阳造,由张之洞所建立的汉阳兵工厂生产。

 

终于一个伙计忍不住了,供出了天老的地洞,“我也不知道古董具体藏哪儿了,但是那个白毛儿有一间秘洞,谁也不能进,肯定藏在里面,里面说不定有他攒的宝贝。”

 

警王听完,掏出枪,将其他几个伙计一一打死,擤了擤鼻涕,“不能留活口。”

 

警王拿着枪,走到我和戴戴跟前。一个便衣过来劝阻,“这两个人来历不明,穿衣打扮不像这几个穷鬼,在城里动手怕有麻烦。”

 

于是警王吩咐带上我和戴戴,押着这个伙计,一起来到西郊的古寺里,进了石坟。

 

我心里明白,警王是要在荒郊野外杀了我和戴戴灭口,最有可能在地下城里,得找机会反抗。

 

在地下,绑着手没法走,于是将我们三个松了绑,用枪押着。爬高下低,转了好久,才找到了一个大洞,洞口却小小的,只容一个人进出。

 

警王暴躁起来,排开其他人,先钻了进去,手下和几个便衣也跟着进去,我和戴戴跟在后面,外面剩下两个便衣看门。

 

这个洞穴十分宽广,但是没有什么古董,从地到洞顶,堆满圆圆的小青石,一粒粒圆润光滑。

 

但是再精致,也是一堆石头而已。

 

我看着满屋子的圆石,只有我知道,这是天老的钱,天老最宝贵的东西。他用它和戴戴换汽灯,和我换画片。

 

警王看着满屋子的圆石,气的扯掉了几颗扣子,一抬手,开枪打死了伙计。

 

突然,哗啦啦一阵响,从石子堆里站起一个人,是李和子,原来他没死。


李和子衣服上全是黑红的血迹,前胸挂着几颗手榴弹,正在冒着青烟。


M17木柄手榴弹,一战时就有。弹体有挂钩,可以挂在身上。


我立刻将身后的戴戴推出洞外,自己也翻出来。

 

巨大的震响被闷在洞里,飞溅的石子,当场杀死了警王和几个便衣,飞嵌在四周的土壁里。


我趁乱将门外的两个便衣打倒,跟戴戴逃进旁边的通道。

 

我想起李和子活着的时候,经常高高地坐在一座坟头上面,一面看着天老挖洞,一面唱着小调《照花台》,声音清亮:

 

一呀嘛更儿里呀,月了影儿照花台。

秋香姐定下了计 ,她说晚傍晌来。

牡丹亭前我们多恩爱,但愿得鸾凤早早配和谐,

左等也不来呀,右等也不来,

唐解元望苍天,止不住的好伤怀……

 

从远处更深的地下,传来轰轰的声音,地下城开始坍塌了。

 

我和戴戴转了几圈,发现我们迷路了。

 

这时候,一个黑影闪出来,浑身乌黑,四爪雪白,对着我们“喵”地叫了一声,戴戴激动地叫,“是乌白!”

 

乌白叫完,转身朝着一个方向小跑,戴戴拍了我一下,“赶紧跟上。”

 

我们跟着乌白跑了几个弯,突然豁然开朗,来到了我和天老初次见面的那个天井。刚刚爬上地面,乌白“嘤”地一声,跳进了戴戴怀里。

 

我抬头看看红日,已经快要落山。脚下传来轰轰地震动,我说,“再远一些。” 与戴戴来到附近的一个土丘上站着。

 

不一会,地下的轰隆声越来越大,地面上,乱葬岗里的坟头都在黑影里,静静地矗立着,一点都不急。

 

不知道从哪里起了一阵风,从下往上吹,烟尘接着腾了起来。

 

戴戴一指,“你看!” 


烟尘中一些细小的黑影窜来窜去,不是野狗就是野兔,黑影跳了几下,就不见了。

 

一阵悠长凄厉地笛声从地底传来,是不知藏在何处的黑色陶俑。

 

突然,整片大地似乎是沸腾了,坟墓翻起,又落下,里面无数白白的骸骨都出来了,随着黄土的翻动,似乎都活了,升起来,落下去,眼花缭乱。我一度以为这些密密麻麻的骸骨要爬上来,把我拽入地底。

 

地下的风猛吹我的脸,我大吼了一句,“看,这个就是地狱!”

 

戴戴已经是泪流满面,乌白将头埋入臂弯,不出来。

 

等到漫天星光的时候,终于归于平静,眼前是一片新翻过的一大片平地,天老、李和子、还有那些宝贝,都深埋地下了。

 

我从兜里掏出那颗圆石,拿在手心看。

 

天老每打磨完一颗圆石,都要捏起来对着光亮处,眯着眼睛耀一耀,很圆,然后就满意地笑。

 

两人一猫,趁着夜色里的星光,往城里的方向走去。

 


此时此刻,我正在青岛一家小书店里坐着,和朋友聊青岛的都市传说,扯淡或不扯淡的灵异故事。


一个女孩说,她从小怕猫,尤其是黑猫。很小的时候,她在楼道里偶遇一只黑猫,四目相对的瞬间,成了她多年的童年阴影。


“猫一定能看到我看不到的东西。”


对于我而言,恰恰因为猫眼中的世界与人不同,我才那么喜欢它们。我特别喜欢与猫对视,想象它眼中的世界。


因为乌白,金木和戴戴发现了一个日常之外的世界,大概乌白就有超越人类经验的敏锐。


天老的存在和消失,就像地下世界一样。


大概正是因为他脱离了人间的利益逻辑、欲望规则,才让金木和戴戴总也忘不了。


我甚至怀疑,太爷爷是否无意识地对记忆进行了「编辑」——说不定,天老只是他的某种幻想。



世界从未如此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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