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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足妇女历时半个月找到性侵犯,看见他正在杀人 | 北洋夜行记065

金醉 魔宙 2020-02-20


【北洋夜行记】是魔宙的半虚构写作故事

由老金讲述民国「夜行者」的都市传说

大多基于真实历史而进行虚构的日记式写作

从而达到娱乐和长见识的目的


性犯罪发生的数量和频率,比想象中要高很多。


就算是经常关注女性安全的话题的人,也常会忽略这个事实。


美国最大反性暴力组织RAINN2017年有个数据,每98秒,就有一个美国人遭性侵;每11分钟,就有一个受害者是未成年人。


另一方面,只有千分之五的犯罪嫌疑人坐牢。


性犯罪中的受害者,会比普通人更容易发生不好的事情:比如抑郁几率高出3倍,酗酒几率高出13倍,吸毒几率高出26倍,自杀几率高出4倍,如此种种。


重提这些,目的是希望得到更多关注。


想到这些,是因为太爷爷金木1924年记录的一桩性侵案,受害人是个未成年女孩。 


案件并不算离奇,但却令人怎么也放不下。一是因为追查凶手的过程引出了其他内情,二是因为凶手“理所当然”的作案动机。


另外,这件案子的调查者是戴戴——就是那个戴戴,中国第一批写侦探小说的女作家,疑似我太奶奶的戴戴。


下面是助手「草头鬼」整理的太爷爷笔记。


《北洋夜行记》是我太爷爷金木留下的笔记,记录了1911年到1928年期间他做夜行者时调查的故事。我和我的助手,将这些故事整理成白话,讲给大家听。


案件名称:痴女性侵案

案发地点:广安门大街近北烟阁胡同

案发时间:1924年4月底

记录时间:1924年6月

故事整理:草头鬼



这是一个戴戴调查的案子,故事的主角自然是她。


在这个案子里,我虽然也出场了,但只帮了点小忙。而且回头想想,可能帮的还是倒忙。


案子的详细经过,我是听戴戴讲的。听完以后,我忍不住写了下来,写完一激动还给戴戴看了。


戴戴是个写小说的,对文字尤其较真。看完以后,皱着眉,红笔一挥,在纸上圈圈叉叉,竟找出了十余处与事实不符的地方,一一作了订正。


有几处还特意加了批注,连用好几个感叹号,抗议我没把她写好。


我觉得冤,但这些批注,还是原封不动地保留在文章里了。



耍流氓的女人


故事得从四月底戴戴在广安门碰见的一件奇事说起。


“女人调戏男人了,快来看哪,女人当街耍流氓……”广安门大街上,挤满了看热闹的老老小小,戴戴也在里头。


人群中间,一个中年妇人顶着一头乱发,阴着脸,死死拽着一个男人的手。


男人的手黑,女人的手白,黑手使劲甩,白手拼命拽,几个来回过后,交锋从两只手变成了两个人。


女人领子破了,露出雪白的右肩,男人的汗衫也被扯烂,从脖子到脊背,黑油发亮,流下的汗像墨汁一样。


论力气还是男人占据上风,女人数次摔倒在地,但很快站起,一站起来就扑上去抓男人的手。


男人的脸也是黑的,模样看不清,大太阳一照,鼻尖的汗在发亮。男人身后是一匹骆驼,骆驼一左一右,驮了两个沉甸甸的荆条筐,里头全是黑黑的散煤。男人是个拉煤的。


图为拉煤的驼队,赫达·莫理循所拍。


看热闹的说,俩人不认识,这女的是女流氓,想男人想疯了,在城门逮着过路的男人就摸,摸完还不撒手,活该被打。


正说着,女人松开了男人的手,男人骂了几句,吐口唾沫,转身牵着骆驼走了。


这时候人群里突然冒出一个声音,“就是她!她也摸过我!”


说话的是个卖炭的,话一出口,人人都盯着他看。卖炭的耳朵红了,声音小下去,支支吾吾说前天在菜市口就是被这个女人给摸了。


有好事者起哄,让卖炭的上去找女人摸回来,她前天是怎么摸他的,他现在就怎么摸回来。


卖炭的站着没动,被人群推着往前走,摇摇晃晃,到了女人跟前。


起哄的声音越来越大,卖炭的涨红了脸,举起双手,朝女人的胸猛推了一把,女人倒在地上。


戴戴从人群里冲出来,挡在女人前面,皮鞋跟对准卖炭的小腿,狠狠一脚,“不许欺负人!”


然后骂围观的,“你们一帮大老爷们欺负一个女人,丢不丢人?我喊警察了!”


戴戴一向爱出风头,但这回不是,她本来要去北烟阁胡同找编辑,进胡同的路让人群堵住了。站了半天,越看越觉得女人眼熟,终于认出来,女人是她粉子胡同的前辈,也是小班姑娘,叫钰红。

戴戴的批注:胡说!!我明明就很内敛,而且这叫路见不平!


民国期间,性工作者从业需要申请执业许可证。政府有专门的管理部门,定期为从业者体检,并按照行业规则维护从业者权益。


卖炭的捂着脚往后跳,瞪着戴戴说不出话,围观的议论纷纷,卖炭的挑起扁担和炭,推开人群走了。看热闹的没了意思,慢慢就散了。


“钰红姐,你怎么在这儿?”戴戴扶起女人,拍了拍她身上的土。


钰红没看戴戴,摇摇头,叹了口气,“不是他。”


戴戴说出自己的名字,又叫了几声,钰红回过神,盯着戴戴看了看,才认出来。


俩人过去走得近,但已经有七八年没见了。


钰红比戴戴先离开粉子胡同,一个做金刚钻生意的老板给她赎了身,娶她当四姨太。


走的时候很风光,一身玫瑰色旗袍,手上晃着一枚黄豆大的钻戒,姐妹里没有一个不羡慕的,说钰红命里有金,要过好日子去了。


电影《色戒》里易先生送给王佳芝的火油钻


眼前的钰红披头散发,衣服也破了,身上全是土。蜡黄的脸上法令纹很深,脖子的褶子一道接一道,厚厚的粉底下露出粗糙的皮肤。


钰红比戴戴大七岁,今年顶多三十四五,看着却像个小老太太。


戴戴想起,以前在粉子胡同,钰红教她,香粉和雪花膏不能只捈脸,脖子也不能漏了,女人的脖子是最藏不住年龄的。


图为民国时期上海华威大药行出品的夏士莲雪花膏(HAZELINE’SNOW)。来源:wellcomecollection.org.


钰红捋了捋头发,用手扯着领子遮住脖子,像没事儿的人一样,问戴戴的近况。


寒暄了会儿,戴戴知道钰红肯定有事儿,什么也没问,拉着她先找了家馆子,吃炙子烤肉。钰红和其他小班姑娘不同,爱吃肉,这习惯戴戴记得。


炙子烤肉是清代随满人带进北京的。炙子指的是铁条钉成的圆铁板,上好的炙子烤肉,铁板厚薄要十分均匀,便于导热,烤肉的柴火也讲究,要用松木、果木。


烤肉上来放凉了,钰红的筷子没动几下,说话也心不在焉,戴戴憋不住了,“姐,到底咋了?你是不是在找谁?”


钰红肩膀垂下来,沉默了一会儿,“我妹妹让人给糟践了,我在找那个狗日的。”


说完要戴戴帮她一个忙,帮忙照顾她妹妹几天,妹妹自己待家里,她心里不踏实。


戴戴一愣,点头答应了。



尿裤子的女孩


钰红家在莲花祠湾胡同,去的路上,钰红说了事情的经过。


一周前的一个夜里,钰红在外头回去晚了,家里只有十四岁的妹妹一个人。一个男人进了门,把她妹妹强奸了。


钰红回家时门是开的,妹妹光着上身,坐在院里抱着家里的老狗,哇哇大哭。


狗奄奄一息,满嘴是血,哼唧几下就死了。死前还吐出了一小块带血的皮肉。妹妹边哭边说狗把人的手咬了,让人打死了。


钰红以为遭了贼,仔细一看,妹妹的裤子破了。月光下,裤裆和腿上亮晶晶,沾了些污渍。一摸,还是湿的。


钰红是窑子出身,发生过什么,立马就明白了。再检查,妹妹的胸前、大腿上有好几处黑指印。


戴戴问钰红,这些都跟警察说了?


钰红点头,当晚就报了案,到现在还是没动静,警察靠不住。说完叹气,世道坏,好人太少,老狗吠到死,也没一个人进来看看。


妹妹受了惊,说不清楚强奸犯的相貌。但钰红有线索,黑指印说明手黑,强奸犯要么是拉煤的,要么就是卖炭的。


这一周钰红啥也没干,天天跑西直门阜成门广安门,见着拉煤卖炭的,就抓他们的手来看,看手上有没有伤,伤口带不带牙印。


钰红的这个妹妹,戴戴以前没听说过。窑子里哪个姑娘不小心怀了身孕,生下来对外也称妹妹。钰红似乎猜到了戴戴的心思,说这个妹妹不是她生的,是她五年前捡的,留着做个伴。


戴戴问钰红那个金刚钻的老板呢,钰红笑了笑,声音变冷,早掰了。


进家门前,钰红叮嘱戴戴,妹妹叫梢梢,人有点痴傻,让戴戴别见怪。


梢梢是个高大丰满的姑娘,个头比钰红高,快赶上戴戴的鼻梁了。齐刘海,眉毛画过,脸颊涂了胭脂,嘴唇殷红,看不出只有十四岁。


梢梢一脸傻笑,晃着两条光腿,撩起垂到大腿的衣角,下半身什么也没穿。


戴戴快速把钰红拉到一边,“这么大的姑娘,咋不给她穿条裤子?”


钰红指了指满院晾着的单单片片,对戴戴说,“那晚开始就天天尿床,多少裤子也不够她尿的。”


然后瞪着眼,冲梢梢的后脑勺狠狠拍了一掌,“还不知道羞?回屋去!”


赫达·莫理循所拍摄的民国时期院子,里头晾满了衣服。


梢梢撇撇嘴,鼻子红红的,垂着脑袋进了屋。


过了会,戴戴觉得背后有人轻轻戳她,一转身,梢梢裹着床单,捧着一把蒜皮,把手举过戴戴的头顶。


手一松,白花花的蒜皮撒下来,像雪花一样。梢梢嘿嘿傻笑,问戴戴,美不美。


钰红叹了口气,手搭在梢梢的肩头,“傻有傻福,不长记性,发生啥转眼就忘了。”


钰红要接着出去找犯人,让戴戴待家里看着梢梢,戴戴想帮忙,钰红摇头,说上大街拉人的事她自己去就行了,戴戴要真想帮她,就多留几天,她出门也安心。


之后的两天,戴戴成了梢梢的监护人,结结实实体会了一把带孩子的苦。


梢梢就像行走的漏壶,每喝一口水就要尿一点,这边正洗着她的裤子,那边刚铺上的被单就又尿湿了。


除了描眉画脸,梢梢最大的爱好是腌蒜。把蒜掰开,一个一个剥干净皮,整整齐齐排在台面,然后用刀把每瓣蒜的蒜头切掉,放进坛子里,倒上白醋。


戴戴站着看,梢梢不高兴,用小树枝敲戴戴的脑袋,让戴戴干活,也剥蒜。剥完要是没按大小排好,或者忘了切蒜头,就要打戴戴的手。


看久了泡在醋里深深浅浅的绿蒜,戴戴忍不住也往嘴里塞几颗。在钰红家住了几天,戴戴没少吃绿蒜,来找我的时候,一张嘴,还是一股浓浓的蒜臭味。

戴戴的批注:这不可能,中间隔了好些天呢!


绿蒜。


梢梢夜里做噩梦,会大喊大叫,戴戴被吵醒,连着两晚没睡好。


第三天中午,戴戴实在太累,打了个盹,醒来发现梢梢不见了。


大门开着,屋里院里都没人,戴戴在胡同里边跑边喊,过了半小时,梢梢自己回来了,手里捏着几张报纸。


戴戴问梢梢跑哪去了,梢梢皱着眉不说话,怎么问都不说话。


钰红回来以后,发了大火。梢梢被骂哭,把报纸团成一团丢向钰红,钰红气急了,打了梢梢一巴掌。打完钰红的眼睛也红了。


姐妹们都劝钰红算了,干她们这行的,谁没遇上过几条疯狗?还说梢梢以后早晚也得走着这条路。钰红说,“但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梢梢躲在屋里不出来,夜里钰红做了碗面,让戴戴端进去。


梢梢闹情绪不肯吃,还撑开报纸把脸挡着。戴戴发现她手指黑黑的,轻声问梢梢,报纸是哪儿来的?


梢梢说捡的,说完递给戴戴一张。


戴戴问她哪里捡的?梢梢不吭声,问急了,拼命摇头,突然没头没尾大喊了一句,“我又看见他了!”


戴戴追着问“他”是谁?梢梢摇头,一遍遍重复,“我又看见他了!”


这时候钰红听见动静进来了,一见钰红,梢梢缩起身子勾着头,啥也不说了。


钰红还要问,戴戴拉着她走到外头,“梢梢很可能又看见那个强奸犯了。”


戴戴摊开报纸,用手指在报纸上一刮,指头马上让油墨染黑了。“除了拉煤和卖炭的,经常碰报纸的人,手指头也是黑的。”


钰红脸上有点茫然,“报纸和犯人有联系?”


戴戴接着说,“你看这上头的字全是重叠的,版面也歪了,这张新闻报是错印的废报,不是到处都能捡着的。梢梢肯定是在报馆门口捡的,新闻报在北京的分馆就在附近。”


《新闻报》创办于1893年2月17日,最初由中外商人在上海合资创办,在各地开设分馆,与《申报》合称“申新”,报纸发行量一度超过《申报》,居全国前列。图为民国十七年(1928年)的《新闻报》。


“姐,你先别急,报馆有我认识的编辑,明儿我去问问,你在家陪梢梢,别凶她,好好跟她聊,说不定能问出点线索。”


钰红愣了半天,缓缓点了点头。



可疑的排字工


第二天太阳出来,戴戴就到南柳巷《新闻报》的分馆,找一个姓章的编辑。


现在报纸流行办副刊,戴戴给《新闻报》的副刊《快活林》供过几回稿,对接她的就是章编辑。


图为民国时期《新闻报》的副刊《快活林》,最初叫《庄谐丛录》,严独鹤上任主编后改名为《快活林》。民国小说家程小青、张恨水都在《快活林》上发表过小说。


说来也巧,前几天戴戴在广安门大街,本来就是要去北烟阁胡同找章编辑。


戴戴最近有一篇小说惹了祸。一个读者来信要退订报纸,理由是戴戴的小说不好看,错字还多。


副刊的读者一向严厉,侦探小说的读者更是一个比一个爱挑错,动不动就会为了个别细节、用词、乃至标点符号来信批评。


读者爱抬杠,戴戴没少受气,有时候心里实在难受,还会打电话找我哭,边哭边骂那些读者。

戴戴的批注:我何时何地哭了?可有凭证?


本来这是件小事,偏偏这个读者把批评信投给了《申报》。《申报》和《新闻报》是老对头,也许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竟然把来信刊登了。


这一登,引出不少文艺界人士,从批评戴戴的小说上升到批评整个侦探小说界,说这些故事格调低下,气氛阴暗,对年轻人缺乏道德教育意义。


受到上头的压力,章编辑就把戴戴好不容易谈妥的连载停了。戴戴生气,想当面和那个批评她的读者理论,结果被钰红和梢梢的事耽搁了。


几天过去,再来找章编辑,只是一个进报馆的借口,戴戴的气早就消了。


章编辑看见戴戴,摸摸眼镜架,说这事不怨戴戴。


他后来回访,发现那个读者是个戴老花镜的中学老师,读报用尺子一行一行地看。戴戴的小说里,每回都有一个“窮” 字出错,漏了顶上一点,读者就受不了。


章编辑还说,近来工人闹罢工,排字人手不够,所以出错率高,受害的也不止戴戴的小说,之所以来信批评只点名戴戴,估计是想借批评通俗小说的东风,显摆自己品位高。


1925年上海爆发工潮,很快从最初的纺织业蔓延到其他行业,后续发生五卅惨案、省港大罢工。报馆亦受影响,铅字工人旷工,不少报纸被逼停刊。图为《申报》1926年对罢工交涉的相关报道。



戴戴心在别处,应付几句,掏出梢梢捡到的报纸给章编辑看,问什么人会接触到这种废报?


章编辑报馆里废报到处都是,他抽屉里也有。说完想了想,让戴戴去印刷部问问。


报馆里烟雾缭绕,一切都在高速运转,人人眼圈发黑,说话和走路速度极快,报纸漫天乱飞。


戴戴溜达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不止印刷部,几乎每个人的手都沾了油墨。


戴戴昨晚对钰红说的头头是道,其实心里没把握,来报馆只是碰碰运气。


这时候,一声巨响,有人在吵架,吵着吵着似乎还动起手了,声音是从排字房传来的。


排字房扑面是金属的辛辣和浓郁的油墨味,屋里很阴沉。


一个铅字盘倒了,灰黑的铅字撒了一地。一个瘦高的工人被两个人摁在地上,鞋也掉了。摁他的人一个很精壮,大大的手掐在瘦高个细细的脖子上,另一个是个大嗓门,每一句话里都带脏字。


“你丫吐出来!给我吐出来!”


其他工人放下手上的活儿,离开座位,站在一边看,还有人给瘦高个鼓劲儿,让他还手。


戴戴问一个工人咋回事,工人摇头,说被打的瘦高个好像吞了啥东西。


瘦高个双唇紧闭,脸被掐的青筋凸起,越来越红,他突然原地弹起,猛地扑倒了掐他的人,张开嘴,死死咬住了对方的耳朵。


被咬的人大喊大叫,耳朵立马就流血了。大嗓门冲上去拉开瘦高个,拳头砸向他的脑袋。这时经理过来了,有人把大嗓门和瘦高个拉开了。


瘦高个眼角红肿,嘴唇和牙上都有血迹,但自始至终,没吭过一声。


经理问为啥打架,三个人都不说话。经理只好用唾沫星子,把三个人都喷了一遍。几个工人抬起地上的铅字格,放回原位,剩下的人回到座位,重新开始干活。


图为1908年上海英文报纸《字林西报》(North China Daily News)的排字房,来源Wikimedia Commons.


也就是这个时候,戴戴注意到一个排字工人,圆脸,深眼窝,左手缠了纱布。别人都开始干活了,他还没动,眼睛到处飘。


圆脸也看见戴戴了,迅速把手缩到桌子下面。


戴戴正要过去,来了两个人,脸很严肃,请戴戴出去。


原来,戴戴从进门起就一直盯着人的手看,十分可疑,引起了营业部的注意。戴戴报出章编辑的名字,但章编辑出去了,无法核实,就把戴戴送出门了。



臭哄哄的院子


戴戴在报馆外头等到天黑,工人陆续出来了,人走光了,大门上锁,也没看见那个左手缠纱布的圆脸。


一问,夜班的工人还在干活,他们下班从后门走。


戴戴到后门守着,等到早上四点,天都白了。


戴戴的肚子叫唤,腰和腿站僵了,眼皮也在打架。迷迷糊糊听见有动静,一睁眼,有几个工人出来了,最后圆脸也出来了。


圆脸往北走,戴戴一路跟着他,过了香炉营头条,他拐进了东面的胡同。戴戴头犯晕,恍了个神,人就跟丢了。


戴戴沿着胡同找,空气发臭,臭的让人恶心,戴戴以为是公厕,捏着鼻子过去,恶臭竟是从一个小破院飘出来的。院子外墙坑坑洼洼,好几处缺了砖,还有拳头大的洞。


戴戴往洞里看,院里有人在说话,声音有点熟。


戴戴脱了皮鞋,跳起来扒在墙头往上窜,动作很笨拙,翻了几下身子没过去。最后找了块砖头垫在脚下,胸口贴着墙头,身子一点点往里挪,总算进去了。

戴戴的批注:墙头高得很,得亏我腿长,换成别人,就是踩着砖头也未必翻得过去!


戴戴捂着鼻子,躲在一棵槐树后,抬头一看,胃里一阵翻滚,干呕起来。


正屋的门敞开着,地上是稀稀拉拉的褐色斑点,说话的是今天报馆打架的大嗓门,三个人都在。


瘦高个鼻涕眼泪混着汗,嘴里塞着布条,双手被反绑,裤子脱了,正蹲在一个铁桶上拉屎。


地上还有半桶屎,大嗓门和耳朵受伤的壮汉,弯着腰,一人拿着一个大木饭勺,在棕黑色的屎里,认真地搅啊搅。屎溅的到处都是,地上,墙上,壮汉的胳膊上,大嗓门的脸上。


壮汉问大嗓门,“要不再灌点?”大嗓门点点头。


壮汉从兜里掏出一个药瓶,晃了晃,里头装着某种液体。壮汉取出瘦高个嘴里的布条,猛灌了他几大口,再把布条塞回去。


瘦高个呛得直咳嗽,不一会,连放几个屎花屁,然后哗啦哗啦,狂喷直泄,桶里的屎迅速升高。


以前在公厕戴戴也见过粪便成堆,但从没想到,单单一个人的屎就能有这么多。


图为1917年天津奥地利租界内的公厕,由甘博拍摄。


戴戴偏过脸,发现圆脸弓着背,躲在另一棵树后,也在偷看。


两人一对视,圆脸小声问戴戴怎么在这儿,戴戴说救人要紧,然后扯开嗓子喊,“来人啊,杀人啦,杀人啦!”


大嗓门和壮汉跑出来,圆脸也站出来,和戴戴一块喊。


这时,胡同里传来叫打梆子的声音,然后是清脆响亮的叫唤,“卖——豆腐来——臭豆腐——酱豆腐——……”声音越来越近。


大嗓门和壮汉一愣,反应过来,撒腿就跑。


老北京卖豆腐的响器——豆腐梆子。


圆脸没追,进屋给瘦高个松了绑。戴戴捂着口鼻,站在门口等。过了会,圆脸搀着瘦高个出来了。


瘦高个脸上惨白,嘴皮没有一丝血色,勉强给戴戴作了个揖。


戴戴问他咋回事,瘦高个叹气,不说话。圆脸开口了,“吞了人家一块大洋,人要他拉出来。”


瘦高个瞪大眼睛,皱着眉看圆脸,圆脸继续说,“我也看见了,他俩把铅字偷出去卖,卖了换钱,偷的是你桌上的铅字吧?”


瘦高个愣住,半天才点了点头。


戴戴问瘦高个伤的重不重,要不要去医院看看,瘦高个一个劲儿摇头。院里臭气熏天,瘦高个一身屎味,戴戴看他手上没伤,就没再深究,只想赶紧走。


出了胡同瘦高个就走了。圆脸的胳膊脏了,手上的纱布也沾了屎,走到胡同的水井旁洗手。


戴戴趁机问圆脸,“你咋知道他们在这?”


“我跟着他们过来的。我在报馆见过你,你来这儿干什么?”圆脸绷着脸,上下打量戴戴。


戴戴盯着圆脸手上的纱布,“我……我是你们报纸的作者,我就住这附近。”


圆脸摘下纱布清洗,戴戴看见,他左手手背有几块弧形的伤,中间一块很深,皮烂开了,紫色的痂还在,伤口化了脓,伤是新伤,而且很像牙印。


戴戴没再问,决定先回去找钰红。一来怕打草惊蛇,二来不能确定牙印就是狗咬的。



坟墓里的狗牙


戴戴一晚没回来,钰红就在院里等了她一夜。梢梢坚持要等戴戴,闹腾到天亮才睡着。


一进门,钰红捂着鼻子往后退,离戴戴远远的。戴戴知道身上臭,换了衣裳,洗把脸,说了报馆和圆脸的事。


戴戴犯难,很难证明圆脸手上的牙印,就是钰红家的狗咬的。


钰红笑了笑,说,“能证明,牙还在。”戴戴一头雾水,“什么牙?”


钰红不说话,进屋拿出一个黑色的布包,布包打开,是一个狭长的动物头骨,两眼和鼻子的地方黑洞洞的,两侧有獠牙,骨头森森发白。


钰红对戴戴说,“老黄的牙就在这儿。”然后用手指了指头骨上的牙,“这儿劈了,这儿缺了一颗。”


狗的头骨,来源:维基。


戴戴一怔,仔细看了看头骨,果然发现右侧的獠牙断了一截,中间有一颗小牙掉了。


“哪来的头?”戴戴问钰红。


钰红说,狗本来都埋了,隔几天又让她挖出来了,狗咬了那人的手,得留个证据。


狗尸挖出来以后,钰红在院里支了口大锅,烧着水,把狗尸放进去煮,小火慢炖,尸体有点腐烂,味道太臭,就削了几块洋胰子(即肥皂)丢进去,盖着点味儿。


煮了四五个小时,骨肉才慢慢分离,用刀剔掉肉,把头骨留下了。


戴戴身子不动,伸出手,轻轻戳了戳头骨,看着钰红说,“你真是魔怔了。”

戴戴的批注:我当时心里有点发毛,分不清让我害怕的是森森的狗头骨,还是钰红。


钰红当下就要去找圆脸算账,戴戴拦着她,抓人不急在一时,先查清楚这个圆脸。


睡了一觉,戴戴托章编辑问了排字部的人。


圆脸叫郝永林,三十出头,信阳人,穷苦出身。老员工了,排字铸字都是好手。有时铸字房人手不够,喊他一声就过去了,一句埋怨没有。


郝永林字认得多,手快,记性尤其好,别人把手稿剪成条状,看一行排一行,他不用,看一遍就能把字全记住,而且很少出错。


手艺是在京师习艺所里学的。因为手艺出众,来报馆之前,郝永林一直在习艺所当师傅。



郝永林这阵子天天日班夜班连轴转,是打算攒点钱就不干了,跟老婆回临沂老家。


戴戴问了很多人,郝永林没啥坏毛病,不玩麻将,连烟酒都不沾,人踏实,做事也低调,非要找缺点,就是娶了一个泼妇当老婆。


郝永林的老婆是山东人,做小买卖,钱挣得多,嘴巴不饶人,成天跟郝永林吵,最近变本加厉,闹到报馆,大庭广众揪着郝永林的耳朵骂。报馆的人说,回临沂估计就是她的主意。


戴戴和钰红商量,想带梢梢去郝永林家认脸,梢梢见过犯人,肯定会有反应。


戴戴很犹豫,这么做有可能会让梢梢受刺激,没想到钰红爽快答应了。


戴戴打听到,郝永林请了两天假,回家收拾东西。于是就和钰红带着梢梢过去了。


梢梢似乎早有感应,一路上身体来回扭动,嘴里哼哼唧唧,人很焦躁。


大门虚掩着,郝永林正在院里搬东西,东西沉,圆脸憋成了红脸蛋,头发也竖起几撮。


女人翘着腿坐在门槛上嗑瓜子,指挥郝永林搬,嘴里没一句好话,听上去很不愿意回山东。


戴戴三人躲在门口,钰红一眼就确定了郝永林手上的伤,然后指着郝永林问梢梢,梢梢不配合,钰红就扳着梢梢的脑袋逼她看,梢梢拼命摇头晃脑,哇地哭了。


戴戴劝钰红,急不得。


这时候郝永林从院里出来了,他一看见梢梢,愣在原地。


梢梢突然不哭了,整个人定住,眼睛直直盯着郝永林。戴戴注意到,梢梢浑身在发抖。


钰红上去就一耳光,“狗东西!狗日的东西!”说完又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郝永林还在发愣,红脸蛋上多了五个指头印。


钰红把郝永林扑倒,发疯一样又踢又打。郝永林手抱着头,蹲在地上挨揍,却不还手。


院里的女人听见声音出来,红了眼,和钰红打成一团。戴戴不知劝哪个好,捂着梢梢的眼睛,紧紧护着她。


要不是警察来了拉开,钰红和郝永林的老婆能打出人命。


戴戴把梢梢的事原原本本告诉警察,钰红拿出狗的头骨,和郝永林手上的牙印一对,果然对得上。


警察问郝永林,郝永林不承认,再问,一个劲儿摇头,什么话也不说,一手挡着脸,一手拼命抠后脑勺。他的老婆跪在地上哭得呼天抢地,一口一个冤。


问不出话,警察把郝永林带走了。



狡猾的大坏蛋


两天后,郝永林被放出来了。


戴戴和钰红去找警察理论,警察说抓错人了,有人作证,梢梢被强奸的时候,郝永林跟他在一块,不可能犯案。


戴戴很生气,有牙印作证,加上梢梢的反应,怎么可能弄错?


警察被问得不耐烦,说梢梢是个傻子,说的话在法律上不能作数,又指了指钰红,说一个妓女,告人强奸,谁信啊?


戴戴破口大骂,让警察轰出来了。事后才知道,郝永林的老婆中间给警察送过钱。


戴戴认为,给郝永林作证的人很可疑,想去找他。钰红心灰意冷,一路不吭声,回到家忽然说算了,要戴戴不要再管。说完推着戴戴出门,还把大门给关上了。


我就是从这儿开始知道案子的。


戴戴放心不下,出了钰红家,就来找我帮忙调查证人的身份。


我去警局一打听,给郝永林作证的人,是警局的大熟人,名字我也听过。


他姓牛,叫牛伯胜,四十三岁,山西人,外号“牛魔王”,是个恶贯满盈的坏蛋,犯的事儿够写一本北京犯罪指南。


牛伯胜一半时间在牢里关着,另一半时间就在外头犯事儿。单单是记录在案的,就有强奸两次,抢劫五次,斗殴三次,纵火一次。


去年初,牛伯胜单枪匹马,抢了前门廊房头条的金店宝兴隆,被抓之后,蹲了一年牢,上个月才刚刚放出来。


图为民国时期北京的瑞发祥金店,出自喜仁龙《北京的城墙与城门》,1924年出版。


“这种坏蛋作的证词警察还当真?”戴戴问我。


我叹了口气,麻烦就麻烦在,牛伯胜虽然坏事干尽,但每回抢劫完,私下都会把赃物匀给警察一点儿。时间一长,警察也跟他熟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还会替他说好话,把刑期缩短。


警察碰上刺儿头,需要干脏活儿,甚至会去找牛伯胜帮忙,所以卖他一个面子。


“难道梢梢的事儿是牛伯胜和郝永林一块干的?”戴戴想不明白,牛伯胜为何要帮郝永林作证?


我摇摇头,我也奇怪,牛伯胜早年有个同伙,俩人一块抢劫,后来同伙被人打死了,此后他就一直单打独干。


牛伯胜那种人,就是要强奸女孩,也犯不着和一个排字工人联手。


“无论如何,找着他问问就知道了。”我告诉戴戴,我已经打听到牛伯胜住哪儿了。


牛伯胜有个习惯,每回从牢里出来,都会去那个死去的同伙家里住上一阵子,好酒好肉供上,似乎很讲江湖义气。


牛伯胜的同伙死前,住在西砖胡同的一间老瓦房里。


房子外观像年久失修,墙根有杂草,房檐上的瓦片在晃荡,感觉随时会掉。


大门破破烂烂的,红漆掉了,但门口一左一右,放了两个新的鼓形门墩。门墩顶上卧着一只异兽,长得像麒麟,但额上多了一角,是獬豸。


在过去,老北京的门墩经常与主人的身份等级相关联,一般民居的门墩儿多刻有鱼和花草,王宫官宦的则多刻有龙纹、麒麟等图案。文中提及的獬豸(xiè zhì),是传说中神兽,外观像羊(一说像鹿),头顶正中长有独角,短尾,羊蹄,据说天生具有辨别是非,公正不阿的能力。


门上了锁,我拍了几下,没人应。我扒着墙头往里看,院子乱糟糟,没人,牛伯胜好像不在家。


我和戴戴坐在门口等。戴戴一直叹气,我知道她担心梢梢。


迎面走过来一个大胡子,脸发红,满身酒气,穿着黑色短褂,系绑腿,手里提着一个酒瓶和半只烧鸡,酒瓶里还有半瓶的酒。


对视的一瞬间,大胡子迅速扔掉烧鸡,把酒瓶对准戴戴,一泼,拔腿就跑。


我追上去,追到胡同口扑上去摁倒他,大胡子伸手一拳,我一手接住,借力把他的胳膊往反方向拧,脚踹在他的膝盖窝上,大胡子跪倒,人立马老实了。


我问大胡子是不是叫牛伯胜,大胡子点点头。


戴戴也追上来了,从包里掏出一捆麻绳,紧紧绕了牛伯胜三圈,在他手腕系了个死结,系完不放心,又系了一个。


戴戴咬牙切齿,“老实交代,是不是和郝永林一伙儿的?”


牛伯胜一愣,哈哈大笑,我踹了他一脚,“好好说话。”


“我是我,他是他,就他那怂样,能跟我一伙儿?”牛伯胜撇了撇嘴。


“那你为啥替他作证?”戴戴接着问。


牛伯胜抬头看看戴戴,耸了耸肩膀,“事儿是我干的,跟他没关系,行了吧。”


戴戴抓起牛伯胜的手,两只手都没伤,“真是你干的?那你说说咋干的?”


牛伯胜摇摇头,“记不得了,我干过的事儿太多了,这点事儿算什么……”


戴戴甩了牛伯胜一耳光,“你知道梢梢多大么?”


我拦着戴戴,跟这种人不必讲道理,带他去警局找白队长,别的警察也许不管,白队长自己也有闺女,对强奸犯不会手软。


我把牛伯胜的绳子另一头系在自己腰上,让他走前头,我和戴戴在后头跟着。


牛伯胜一路没吱声,走到岔路,猛地转了个身,冷不丁对戴戴说,“坏人也有想干好事的时候。”


我和戴戴愣了,牛伯胜甩了甩肩膀,绳子就松开掉地上了,他突然跑起来,我追了几步,他已经没影了。


胡同分了岔,戴戴拉住一个从岔路出来的老太太,问她大胡子跑哪儿去了,老太太颤巍巍举起一根手指,晃晃悠悠,指了指右边。


我和戴戴过去,右边的胡同是条死路。


戴戴一拽我腰上的绳子,另一头早就被解开了。


戴戴叹了口气,“怪我,早知道就该绑个水手结!”


水手结,即古代水手在航海时所打的结,用来捆绑桅杆、拉紧鱼叉等等。水手结非常牢固,风吹日晒也不会散。图为不同打法的水手结。来源:维基。



墙上的黑色人形


牛伯胜跑了以后,我翻墙进了他家的院子,除了找着些报纸,没啥收获。想不到这个牛魔王还认字,会看报纸。


戴戴在那些报纸里看见了自己的小说,气得把报纸撕了。


不知为何,郝永林没离开北京,又回去报馆上班了。


我找了俩车夫,一个蹲在报馆门口,另一个守着郝永林的家,一人发了一张牛伯胜的照片,让他们一旦看见他,就给我报信。我有种预感,牛伯胜会去找郝永林。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其中一个车夫来找我,他在报馆附近看见牛伯胜了。


我叫上了戴戴去报馆,进报馆的路口,围着一群闹罢工的人,巡警也来了,双方僵持不下。人越聚越多,情况很混乱。


我和戴戴混进人群,溜到后门,后门的锁是挂着的,一推就开了。


报馆没人,里头灰蒙蒙的,啥也看不清。烟味呛人,越往里烟越浓,戴戴咳得凶,我从袖子上扯下一块布,递给戴戴,自己屏住呼吸,捂着口鼻往前走。


戴戴指了指前面,烟是从排字房冒出来的。门是关着的,黑烟从门缝里往外飘。戴戴伸手拉门,被门烫着了。


我后退两步,冲过去猛地一抬脚,狠狠踹开门,一股巨大的热浪。


门背后堆满了杂物,竹竿、夹板、抽屉、铅字盘和各种印刷设备的零部件。满壁的铅字架倒了一半,地上报纸油墨铅字盘乱成一片,火是从一旁木头的报纸架烧起来的,碰到油墨,烧得更厉害了。


铅字盘的示意图。


我脱了外套,盖在报纸架上,用脚拼命踩。一回头,郝永林站在屋子的中间。


郝永林手里拿着酒瓶,站在一大滩血水上,手上脸上都沾了血,脚边倒了一个人,是牛伯胜。


牛伯胜侧着脸,眼睛里没有一点光,人已经死了,血从后脑勺汩汩地往外淌。脑袋旁边散着一堆铅字,还有一根铁制的手摇杆,一头带血。


“别过来。”郝永林晃了晃手上的酒瓶,把酒倒在牛伯胜的尸体上。


我随手抄起一块夹板,扔过去,郝永林一闪,滑倒在血水里。酒瓶翻了,滚到一边,郝永林的身上,地上都湿了。


我刚要过去,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一个身影,朝郝永林扑了上去,一把剪子深深地扎在郝永林的胸口,血点迅速张开,成了一大片红色。


扑上去的是钰红。


钰红手上沾了血,看看戴戴,又看看我,身子忽然软了,人晃晃荡荡,我扶住了她。


火沿着酒瓶和地上的酒烧起来,一直烧到牛伯胜身上。郝永林的裤子也着了,他在湿漉漉的地上滚了几滚,裤腿的火越烧越旺,发出一股烧焦的肉味,郝永林不停惨叫。


戴戴找了根扫帚,跑过去帮郝永林扑火。


突然轰地一声,郝永林的身后几个酒瓶炸开,碎片和火星子满天飞,飞到木头柱子,火苗顺着柱子迅速爬上了房梁,墙上,地上,整个屋子都着了。


戴戴让我带钰红先走,我还在犹豫,咣当一声,顶上一根烧着的横梁斜着砸下来,把戴戴和我隔开了。


戴戴又喊了一遍,我用外套罩着钰红的头上,转身背起她冲出了门,一路跑出报馆。


报馆门口乱作一团,到处是人和哭喊声,巡警和工人拉拉扯扯,消防队来了,但没看见水龙(即消防车)。


放下钰红,报馆已是黑烟滚滚,从外头也能看见一片火海。


消防队的人拉着我,我挣脱开,戴戴还在里头。我要了一件厚棉布的防火衣,披在身上,马上又冲了进去。


《进步》杂志1914年记录的防火衣的作法,以棉布浸入钠与锡酸之溶液中,晒干再浸,最后再浸入阿母尼亚硫酸中,晒干再加热即可防火。


黑烟里,空气温度极高,我眼睛烫的睁不开,用手挡着脸,艰难地往前走,心里快急死了。


勉强睁开一条缝,似乎看见一个人影,等靠近,是一个熟悉的轮廓,戴戴脸黑的像炭,眼白分明,披着一件血衣出来了。


我用防火衣盖着戴戴,扶着她一路狂奔,出了报馆,跑到安全的地方。


戴戴握着血衣,告诉我,是郝永林救了她。


当时,排字房成了黑色的烟海,四周全是火。横梁从中间断开,烧成两半,火势太大,戴戴跨不过去。


郝永林腿上的火虽然灭了,但小腿血肉模糊,动弹不得,喘粗气,嘴唇也越来越没血色了。


戴戴弯着身子捂着嘴,频频咳嗽,人发虚,眼睛一直盯着门口,救援的人还是没来。


郝永林看看戴戴,忽然直起身子,手猛地拔出了胸口的剪子,血喷出来。


戴戴双手摁在郝永林的胸口,想把血堵住,郝永林一把推开她,吐了口血,艰难地站了起来。


郝永林一瘸一拐,朝横梁走,一边走,血一边往下流,白色的褂子全让血染红了。


郝永林脱下血衣甩给戴戴,顿了顿说,“我以为她是个妓女。”

戴戴的批注:那一瞬间,我恨透了他,但心里突然很难受。


郝永林光着膀子,咬紧牙关,怒吼了一声,贴着墙,双手抬起横梁的一端,托在肩膀上,硬生生撑出了半个身子的空档。


皮肉碰到滚烫的木头,发出呲啦呲啦的声音。


郝永林喊戴戴赶紧跑,戴戴披着血衣,弯下腰,闭上眼从空档里冲了出去。


再回头,郝永林的眉毛头发都着了,脸上身上全是火,像一个火人,迅速消失在大火里。


戴戴说完,肩膀发抖,咬了咬嘴唇,眼睛一红,眼泪流了下来。


我什么也没说,紧紧抱住了戴戴。


由于救火不及时,这场大火烧了很久。


第二天的《白日新闻》是这么报道的:



《晨报》、《申报》的报道也与之类似,视郝永林为英雄,对牛伯胜的死只字未提,没人在乎一个坏蛋死了。


后来警局的人告诉我,消防队进去的时候,郝永林的尸体已经让大火烧化了,身上的油脂溶入墙壁和地面,以坐倒的姿态,印出一个黑色的人形,就像沾了油墨的铅字印在报纸上一样。



染血的金铅字


被大火围困之前,戴戴在牛伯胜的尸体旁,发现了一堆铅字,顺手捡了一枚。戴戴掏出铅字,递给我看。


铅字染着血,是个“窮”字,细看字是坏的,“窮”字少了头上的一点。


铅字表面掉了一层漆,泛着黄光,在砖墙上一蹭,露出金色来。


戴戴立马反应过来,在手上印了一下,这个金字的字形和她小说里的错字一样。


“窮”字的铅字。


牛伯胜是怎么死的,只有钰红看到了。


戴戴和我去找钰红,钰红收拾包袱,准备带梢梢上天津,去一个老姐妹家。


钰红说警察把郝永林放了以后,她就下定决心,要自己亲手给梢梢报仇。


钰红身上带着剪子,天天跟着郝永林,但没找到机会,一直到那天报馆闹罢工,混乱中她看见郝永林从后门进了报馆,就偷偷跟了进去。


没想到,钰红看见了郝永林杀人。


原来,郝永林强奸梢梢的那晚,被牛伯胜看见了。


牛伯胜以此要挟,郝永林没钱,牛伯胜知道他是排字工,让他帮一个忙。


牛伯胜手上有一批金条,原先一直埋在他同伙家的地下,但房子需要大修,修起来十天半个月,牛伯胜怕金条让人发现,急于找新地方藏。


郝永林会用铸字炉,就把金条熔了,倒进字模,外头裹上一层铅,铸成铅字的模样。


图为早期的铸字炉,来源:www.circuitousroot.com.


为防止这批金字被用,郝永林铸字时故意铸坏,字是错的,用不了,就一直藏在排字房里。


钰红说,牛伯胜那晚来找郝永林,似乎是想了结此事,把金字拿走,以后也不再找郝永林麻烦了。


牛伯胜还送给郝永林几个金字,拍拍胸脯,说强奸的事儿有他顶罪,郝永林已经没事了。


不知怎地,郝永林忽然从身后取出一根铁摇杆,狠狠砸在牛伯胜的后脑上,一直砸到他倒地,不动了。


郝永林用杂物堵着门,到处洒酒,然后在报纸架那儿划了一根火柴,火就烧着了。


再后来,钰红就看见了戴戴和我。


戴戴捡着的,应该就是其中一枚金字。


戴戴推测,郝永林特意把一枚金字排进了报纸,作为和牛伯胜之间的暗号,表明金子安好。


但报纸上并没有任何关于金子的消息。


我辗转找到一个消防队的人,他跟我透露,那晚在火场,铅皮化了,露出里头的金字,但是上交以后就没了下文,估计是让上头的人私吞了,所以只字不提。


钰红和梢梢临走前,戴戴去送行,梢梢把坛坛罐罐的绿蒜全送给了戴戴。


戴戴把金铅字给了钰红,让她照顾好梢梢。


又过了一阵子,戴戴有一回在街上碰见一个熟人,是那个因为吞大洋被迫拉屎的瘦高个。他成了双下巴,胖了一圈,戴戴一眼没认出来。


据说他发了点财,经常下馆子,连吃了小半个月东来顺的羊肉涮锅。


再后来,报馆里传出一个传说,在排字房不为人知的角落里,藏着一枚金铅字……



这一连串犯罪事件的起点在郝永林的一个「普通念头」:她是个妓女。


事后,他却知道自己犯下了强奸罪,这才受到目击者的胁迫,参与了更多罪行。


一边是“理所当然”的规则,一边是犯下罪孽的深渊。他之所以能被胁迫,恰恰因为他并非十足的恶。


我特别好奇的是,在他意识到女孩不是妓女后,内心有什么念头,或是理性全失。


恶念只是一缕游丝。


反倒是简单粗暴的大恶,可在各种规则间游刃有余。


这出悲剧,就是普通人的一次失足。



世界从未如此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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