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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调查一起闹鬼凶杀案,公安局请了我和一个道士 | 北洋夜行记094

老金和小伙伴 魔宙 2020-04-06

大家好,我是金醉。


前天傍晚收到一条短信,是「北京清明临时指挥部」发来的,说疫情期间尽量选择网上祭扫。


我有点好奇,就上北京民政局网站试了一下,确实很方便,填好提交就行了。




我建议大家都别把徐浪当朋友。

这种方便里有一种古怪和不敬的气氛,可能因为没有任何仪式感,像机器一样。

我想起小时候在路口看见有人烧纸,会边烧边说些什么,跟逝去的先祖嘘寒问暖,问问那边怎么样,钱够不够花,有时也会哭上一会儿。

坐在电脑前点着鼠标键盘,没法有这种交流。

清代笔记《醉茶志怪》里有个故事,有个人看得见「鬼」,他说,每逢清明,鬼必还家取纸钱,他见过有穷人家没烧纸钱,鬼就徘徊门外,可怜巴巴地哭。

有人问他,烧的是纸钱真能用吗?他说:凡世烧的东西,到那边都会变成真的。

怪不得,卖纸钱冥钞的,都会印些面额超大的,也会有五元、十元的,是为了那边的人方便用。

真的相信这些的,大概不多,但这种「阴阳」交流的仪式,是很重要的纾解和怀念。

江浙一带,祭祖一般烧锡箔纸做的银钱、元宝,因此民国时的宁波做锡箔生意的挺多。

今晚的故事,就发生在宁波,1931年的清明节前后。

太爷爷金木的调查笔记中写道:查完这个案子,算是长了见识,有些行业做的虽是「死人」的生意,但怪事往往发生在活人身上。

《北洋夜行记》是我太爷爷金木留下的笔记,记录了民国期间他做夜行者时调查的故事。我和我的助手,将这些故事整理成白话,讲给大家听。




上个月(1931年4月),我从上海去了趟宁波,调查一起盗窃案。本来这种活儿不想接,又要出远门,不放心家里。

老钱连打了几个电话,说这案子他破不了,有神神鬼鬼的东西,非我不行,我说你该找老道大和尚捉鬼,我哪懂这个。

老钱是宁波公安局第三科侦缉股股长,半年前,他来上海抓逃犯,碰巧认识了我,我帮他破了案子,也是件神神鬼鬼的事情。

他说,就是因为你不懂也不信,才能把装神弄鬼的人揪出来。

我考虑了两天,想着可以顺道去天一阁看看,就答应了。

民国时期正在修葺的天一阁。天一阁是中国现存最古老的私家藏书楼,建于明代,藏有大量珍贵古籍。


到宁波已经是半夜十二点,老钱亲自到码头接我。我们先回警局,老钱打算收拾一下带我去旅社。

收拾完正要走,电话响了,老钱接起来,突然破口大骂,然后撂下电话,让我放下行李,跟他去现场。

老钱说,有个小警察急着破案,趁他不在,请了个老道来做法断案。

这个案子是盗窃未遂,两个小偷去码头仓库偷一个洋人的货,盗窃过程中,一个开着卡车轧死了另一个。

开车那人被海关职员抓住的时候,一直念叨着见到鬼了,差不多是疯了,审不出什么话。一直有人建议找个大仙问问,老钱不准,结果还是没管住。


到了案发的仓库,远远就见一团幽绿的火光,应该是个火炭盆,烧得正旺。旁边一个蓝袍法衣老道,紧盯着烧火的炭盆,念念有词。

炭盆周围,站着三个人,一个小个子警察,一个戴铐的犯人,还有西装笔挺的洋人。

老钱气冲冲的,要过去掀摊子。我拉住他,说看一会儿,说不定有什么。他叹口气,说行吧,点了支烟猛抽。

那老道是个大胡子,长得很粗野。他往太师椅上一坐,闭目定神,深吸一口气,冲着那个发疯的犯人低声说道,“你是来偷东西的。”

犯人不知所措,点了点头。

“你不是一个人来的,和你来的那个人,跟你个头身材差不多,他被烧死了。”

犯人又点了点头。

“他就在这里,他没走远。”老道说完,坐正了身子,猛地就开始颤抖,两眼圆睁,翻着白眼,嘴边白沫飞溅。

他两手手攥紧了太师椅扶手,咕嘟嘟说出一串谁也听不懂的话。很快,老道弓起了背,闭上了眼,好像恢复了正常,张口说,“我让人给骗了。”

太师椅。

犯人脸色大变,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往下流,冲着老道边哭边喊,“小林子,我不是扔下你不管,我想把卡车开走,可那个东西追我,我没办法呀,我也要活命呀。”

犯人看看老道,又看看小个子警察,坐在了地上大哭起来。

小个子警察,一边拉起瘫犯人,一边又试探性地问老道,“你看到什么了?”

老道窝在太师椅里,也哭了,一边哭一边说。

“那个东西埋怨我,说我不给他烧纸钱。我说我都不认识你,烧什么纸,饶了我吧,他就冲我来了,他长了一个野猪头,他跟我说,就因为你不给我烧纸钱,让我没办法贿赂阴间的鬼差,下辈子要投胎做畜生了。”

老道哼哼唧唧,声音低下去。

老钱再也耐不住,大骂一声娘希匹,飞起一脚把小个子警察踹趴下了。老钱一米八几的个头,一百八九十斤,小个子警察给踹懵了,趴在地上不吭声。

接着老钱又一脚踹翻了火盆子,火星掉在犯人脑袋上,头发呼地撩着了。

我赶忙拽过一块单在木箱上的毡布,盖在犯人头上,扑灭了绿火。

那个老道,还窝在椅子里,念叨的什么已经听不清了。

老钱拽起小个子警察,拎起来还要再打:“不知道现在什么形势吗?老子倒霉了谁都没饭吃!”

我拦下他,他就转身踢了一脚太师椅,冲着老道喊:“起来!”

老道满脸愠怒,拱了拱手,“这位施主,这般特意的鲁莽了吧。老钱瞪他一眼,让他闭嘴,“赶紧滚蛋,要不把你也铐走!”

民国时期的手铐。

押着嫌犯上了警车,老钱还在骂那小个子警察,还啪啪搧了几个光。

这段时间,国民政府在大力推行反迷信运动,老钱火成这样,是怕这事儿让人盯上,抓他小辫子。

前段时间,他们局第二科的科长因为搞迷信活动,被同僚检举揭发,撤职查办,后来还跳楼了。

按照老钱的话说,这就是借着反迷信,铲除异己,“你看看大街上,老百姓该烧纸烧纸,该上香上香,那些大官,该找大仙算卦,还是要去算卦,这种破运动,管的就是我们这些两头都不靠的。”

回到局里,老钱也顾不上审嫌犯,把全侦缉股的警察叫去开会,要搞公开批评。我让他把疯子窃贼留在审讯室。

老钱为了安全,让一个警察留在审讯室门外。

审讯室里很安静,能听到隔壁会议室传来老钱的咆哮声。

这疯子小偷没有任何反抗,迷迷瞪瞪坐在铁架椅子上。

我看了看卷宗,大概了解了案子。

事主是个荷兰人,叫阿赫特,做铜锡原料出库生意,大概就是刚才现场看到那个。

死的那个小偷,也没写大名,就写了个“小林子”。

我问了几个问题,他答的语无伦次,毫无逻辑,反复地说着他们如何开着卡车,走哪条路来到仓库,在仓库里怎样碰到了长着猪头的鬼。听起来是在说他们的盗窃计划,但每次说的细节又不太一样。

我给他塞了根烟,帮他点着,又让他说了几遍,但还是没什么完整信息。

不过,他在每次复述的时候,都要提到一个名字:宣明。

我审讯室外面找人,发现那个被老钱打的小个子警察在门口。他说,老钱被公安局长叫走了,一时半会回不来,临走时嘱咐要全力辅助金先生调查。

我问他,你们知道宣明是谁吗?

小个子很兴奋,说就是那个道长啊,他道号宣明,会讲肚仙!他四周看看没人,小声跟我说,他真的能招魂,住在李家桥白马庙,那儿香火旺得很——可惜钱股长不信。


说完宣明老道的事儿,小个子跟我求情,让我跟老钱多说好话。我安慰他几句,记下地址,当晚就在警局睡了,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白马庙香火确实旺,正赶上清明,庙里还顺带出售一些元宝香烛之类的供品。

民国时道观里的香烛摊。

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小道士,他说宣明道长出去给人做法事去了。小道长给我一个地址,这地址我昨晚在案卷上见过,是死掉的小偷小林子家。
 
离开白马庙,天已经黑下来,一路上都有人在路口烧纸钱,蹲在火堆旁的人脸上一明一灭。地上烧剩的纸灰卷起来,扑得我满脸都是。

小林子家门口摆着张桌子,放着几个茶壶茶碗,有几个帮忙办白事的,斜倚着墙聊天。我到的时候,宣明老道还没开始做法。

我站在门口听了会儿几个人闲聊天,知道小林子是个铜锡作坊的工人,今天来的很多都是他的工友。

突然一个小伙子被人扶出来,一出门就吐了。

扶他的人连连抱怨,“一点出息都没有,逮找了不花钱的酒就玩命喝。”

小伙子也没答话,又接着吐了半天,说自己没喝多,是香熏得难受。

院子里香烟缭绕,因为搭了芦棚的缘故,烟气久久不散,闻多了确实觉得有点恶心。

一个中年女人走过来谢我,是小林子的母亲,眼睛已经哭得肿起来。她也不问我是谁,要去院门口给我倒茶,我赶忙拦住,说刚喝了茶进来的,不用麻烦了。她也没有坚持,旁边帮忙的工友把她搀走了。

灵棚里有两个人呆坐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灵床,脸上啥表情也没有。

民国时期一场葬礼上搭建的灵棚。

有一个看起来像是工头模样的,过来踢了这俩人一脚,让他们起来干活,这俩人木讷地转过头看看他,一声不吭,又转过头盯着灵床。

我凑过去跟他搭话。他说自己叫许志明,是吉永泰铜锡铺的工人,干得时间长,算是大家的头儿。

说到盗窃案的事,他有点气愤,说他们一定是去偷锡,这才出的事,“最近锡价涨得厉害,老板说生意不好,几个月没发工钱,每回催都说没进账。但我们都知道他还在进货呢。”

我又问了一下宣明老道的情况,许志明对他不是很了解,只说这是工友们帮忙找来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个影子从正房的厅堂里闪过去,我愣了几秒,琢磨那影子是什么。

突然听见许志明说“金先生?”,我才缓过神来,但脑子有点木,他扶着我胳膊,占到院子边上。

这时,宣明老道开始做法,在灵床跟前踏罡步斗,口中念念有词,手中的桃木剑龙飞凤舞,黄纸钱撒的满地都是。


老道嘴里念叨的什么,我都听不清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耳朵开始嗡嗡响,看见老道纵身一跳掠过我眼前。

这时人缝里闪出个奇怪的人,正在看着我。我瞪大眼睛,忍着头晕看过去,那人竟长着一只穿山甲的脑袋。

我意识里认为这是个套了个布袋的人,但眼睛看到的,确实是一个穿山甲的头。我推开旁边的人,朝穿山甲凑过去,他却消失了。

棚子里的人都跪了下来,双手托天,痛哭流涕。

我觉得自己在笑,问他们在干嘛,不过好像没有人听到我说什么,他们就这么跪着。

我闻到一股氯气的味道,还看到火车冲下山坡,发出刺耳的刹车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冲出院子,吐到胃都要翻出来。

一个人从院里走出来,把自己头上套着的面皮扯了下来,露出了一颗黄鼠狼的脑袋。

我强撑着迈开步,跟上那个黄鼠狼脑袋,想看他到底要去哪儿。

就这么一直走,沿着胡同,走上大街,最后倒在了地上,地面立了起来,我感觉自己贴在一面墙上。

他妈的,肯定是中毒了。


后面的事情我都不记得,跟喝断片儿了一样。

醒来时,我躺在租住旅店房间的地板上,外套上还沾着我自己呕吐的污物。

“昨儿有人报警,说一个姓金的人,在人白事上捣乱,说北方话,我猜应该是你。”老钱端着半盆水,手里拿了块毛巾走进了。

我坐起来,接过毛巾,擦了把脸,头还在疼。

我说,你们看见那老道了吗?他肯定有问题,烧的香里有问题。

老钱问什么问题,那么多人闻到香火味了。我说不只我一个,这东西可能每个人反应不太一样。

我说找到人不就知道了,让他去附近的巡警格子找两辆自行车,一起去白马庙。我到旅馆楼下的公共淋浴间冲了澡,换了身新衣服。

民国时期配备自行车的警察。

路上,我跟老钱说了锡价上涨和吉永泰铜锡铺克扣工人工钱的事儿。

老钱倒是对这事儿有点耳闻,他说最近不知从哪儿传出个说法,说江南最近涝灾瘟疫肆虐,就是因为阴间恶鬼压不住了,要大闹阳间,要想躲避灾荒,就要多烧纸钱。

1931年中国长江、黄河、淮河、珠江等主要河流都发生巨大洪水。这次水灾是20世纪导致最多人死亡的自然灾害,死亡人数估计400万。图为上海《东方杂志》的图片报道。

江浙人多讲究要烧锡箔做的银钱,买的人一多,突然锡箔纸就供不应求了,锡价也跟着涨。

老钱说,光是烧锡箔纸,宁波每年就要从南洋进口一两万担的锡块。

我说,锡价涨了,锡箔纸市价也涨,按理说吉永泰铜锡铺也不该少赚吧,克扣工钱是故意的。

左为民国时期一家锡箔商号的商标,右为江浙一带丧葬礼仪使用的锡箔纸钱常见折法。

老钱使劲挠了几下头,说这些事儿乱七八糟,还是那“反迷信运动”搅和的,政府认为,烧纸钱烧锡箔纸都算是迷信,所以从去年开始,丧葬行业的东西,一律要收税。

“这个叫迷信捐,每个商户都必须缴,不缴就不让卖。店铺说自己得交税,生意赔了发不上工钱,好像也对。但到底谁挣了谁赔了,糊涂账算不清楚。”

1931年8月3日《申报》刊登的政府“取缔迷信”新闻。反迷信运动从清末至民国一直伴随各种文化运动推行。1928年国民政府征收“迷信税”后,运动逐渐成为政府行为,国民政府通过征税、行政命令、宣传等手段,在社会上推行反对迷信的活动。

我从来搞不懂这些生意的事儿,听得稀里糊涂,就不再聊这事儿。

等到了白马庙,依然是人头攒动。

一个小道士出来接待,把我们让到偏殿,说宣明道长在后院禅房在和一位施主讲道,让我们先休息一下。

不一会小道士又拿来茶壶茶杯,给我们一人斟了一杯茶。

老钱满头大汗,也不嫌烫,喝了好几杯。我没心思喝茶,到院子里溜达。

等我再回屋里,老钱已经有点不对劲了,两眼发呆,似笑非笑,我喊了他好几声,他才反应一下。过了一会儿,突然哈哈大笑,跑到院子里扑在地上打起滚来。

我看到桌上碰倒的茶杯,拿起来闻了一下,有股生土味,心里突然反应过来:昨天让我和几个工人中毒的是小林子家门口的茶水。那味道和这一模一样。

我拉起老钱连搧几个巴掌,拽着他就往后院走跑,去抓老道。我俩跌跌撞撞冲进后院,看到原本是禅房的地方,改成了一个小仓库。

宣明老道正在和小道士一趟一趟的顺着后门往外搬货物。

看到我们冲过来,老道急了眼,把手里的东西朝我砸过来。

我冲在前面,反应快躲开了,没想到把老钱砸趴下了。

那包东西当啷落地,是一块锡锭。

锡锭。

我追着老道出了后门。老钱捡起锡锭,把吓傻的小道士砸得半晕,拿起警哨吹了两声。
 
附近的巡警听到哨音,闻声赶过来,把我和老道都按在了地上。

等把老道和小道士押回警局,老钱的毒刚开始发作了。可能因为喝得太多,反应比我昨天严重很多,张牙舞爪口吐白沫,跟那个疯了的小偷有点像。

我把老钱铐在椅子上,浇了两桶冷水,趁他清醒的几分钟,问他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他说,看见了好几个老道在做法招魂,都疯疯癫癫地像鬼上了身。

我仔细回想,昨天晕倒前看到的东西,想到一个可能性,这种毒让人看见的幻觉,是中毒前后脑子里想的事情,可能是刺激了神经系统。

我往家打了个电话,让戴戴到书房里找本书,印象中我曾在宋代的笔记小说《夷坚志》读到过一则故事,说有个人吃了某种食物后就出现幻觉,后来死了。当时还在书里做了标记。

等了半个小时,戴戴打电话来,果然找到了当时标记的一则故事。

故事说浙江台州有个和尚,有一天早上出门,遇见一条大蟒蛇挡道,就让弟子赶走了。然后经过一片松林,看见一些很鲜艳的蘑菇,就采回去了。

吃的时候,还没熟的时候,他尝了一口,很快就看见上百条蟒蛇在屋子各处缠绕着,吓得要死。跑到床上,被窝里也是蛇。但是呢,屋里的其他和尚都没看见。

民国时期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夷坚志》。其中《甲志》卷五“巾山菌”一条,记载了毒蘑菇的故事。

如果真是毒蘑菇的毒,我怕老钱会死,就让警察找附近酒楼要了点泔水,灌了两碗给他催吐。

等老钱彻底清醒,我们就审了宣明老道。

一问果然是毒蘑菇。他把新鲜见手青晾干,磨成粉,装在一个随身携带的香囊里,需要时设法偷摸下毒,让人产生幻觉。

见手青是一种牛肝菌,含有毒素,人食用后会产生幻觉。

宣明老道用这个,主要是想在做法的时候,让有些人产生幻象,就可能会相信自己说的,尤其是有的人吃完胡言乱语,但过后自己却不记得,其他人都会信是自己的法力可以招魂。

他是余姚人,还是个年轻道士的时候,跟着师父修行,曾经去过几十座山里,采集“菌芝”,阴干之后磨成粉服用,可以升仙,这是古书里面讲的。

1930年代在华山上修炼的道士。道教一直有修仙传统。东晋道教学者葛洪在著作《抱朴子》中将丹药列为仙药之首,其次是灵芝这种菌类,认为吃了之后可以长生不老。《抱朴子·内篇·遐览》《太上灵宝芝草品》等道教典籍将服用灵芝的效果描述得神乎其神,许多“成仙”的描述,如“轻身”“见鬼神”“飞行”等,和服用致幻蘑菇导致的幻视、幻听非常相像。

我说你师父呢,升仙了?

他嘿嘿一笑,说要真能升仙我也升了,我们采到过一些蘑菇,吃完后真的有了古书上说的感觉,“轻身”、“见鬼神”,还能飞天,我亲眼看见师父飞起来了,在云彩里跟我招手。

他耷拉下眼皮,说:其实师父和我都见到了幻象,师父不小心从山崖上掉下去摔死了。

从那之后,他还是继续当道士,但自己不信了,只想办法让别人信。

他知道哪里能采到毒蘑菇,就花了一年时间采了很多,还特意跑了一趟云南贵州。

他和几个道友一起,到处讲阴间恶鬼作孽的谣言,每次被请去做法事,他就会把毒蘑菇粉末,撒进酒菜或者茶叶里。

不过毒蘑菇粉这事儿,其他道友都不知道。

喝了老道毒蘑菇粉的,难免有人会把幻象当成恶鬼出现,传的多了,这事儿越来越多。他就能卖出去更多祭祀用品。

我问他为什么给小林子下毒。

他大叫起来,发誓说绝对没有,“那两个贼看起来是像吃蘑菇粉了,但跟我一点关系没有,我跟仓库的事一点关系没有。”

说到这儿,老道说:“不过要说有谁知道蘑菇的事,还有一个人。”

老道说的这个人,叫李德生,是吉永泰锡箔庄的老板。老道隔三差五从他那批发锡箔纸等祭祀用品,有回李德生意外知道了老道有毒蘑菇,就跟他买。

毒蘑菇很难采到,他每次就卖一点给李德生,后来发现李德生好像有瘾,他就起了贪心,一直涨价。

最近锡价翻了好多倍,老道琢磨着把锡箔生意做大,就让李德生拿锡锭抵钱,卖给他毒蘑菇粉。李德生答应,隔一阵就派人送锡锭给老道。

他说,我知道小林子和疯了的工人肯定也是偷锡去了,干这行的都想捞一把。然后又强调了一遍:“但是,我真的不认识他俩,和这事儿一点关系没有。”


宁波这边的巷子里,日本式的房子不少,走在路上,有种回到日本留学时候的感觉。

宁波街道上的日式房屋。

在去吉永泰的路上,我就问老钱,一块锡在宁波,能有这么大影响力。

老钱告诉我,在浙江锡这种金属,是和寻常百姓分不开的东西,红白事里都有它。

它可以碾成锡箔,做成烧给亡人的纸钱,也可以做成锡器,当做女儿出嫁的嫁妆。

所以在浙江,有无数人以锡为生。鲁迅有个小说里,就写了一个锡箔女工。

民国出版的鲁迅小说集《彷徨》,锡箔女工的形象出自书中《肥皂》一篇。

按照老道给的地址,我们找到了吉永泰。

这是个前店后厂的作坊,一进去,前面店铺不是很大,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

再往后走是个大院子,院子的空地上,站着一群人,大家叽叽喳喳,吵成一团。

我一眼认出了站在中央的许志明,他正在和自己的工友解释什么。工友们情绪都很激动,嚷嚷着如果工钱要不到,就直接砸了店铺。

“咱要是把这儿砸了,回头上哪儿干活儿去,再说了实在要不到钱,咱还可以拿货抵不是。”许志明极力劝阻着工友。

我看许志明忙不开,就暂时退到人群后面。

老钱看了眼人群,就抽出身,去检查了一下院子的各个屋子。回来的时候,冲我摇了摇头,意思是李德生不在。
 
工友们围着许志明,问怎么办,许志明劝大家,先找到李德生,管他要钱,毕竟能要到钱最好。

打听消息的伙计已经派出去了,现在就在李家门口盯着。

工友好不容易散开,我朝许志明打了个手势,叫他过来,问他怎么回事儿。

许志明说,大家扛不住了,干脆罢工,结果李德生怕事情闹大,躲起来了。

我听他说,捎带打量了一下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店铺,说:“你们拿不到钱,可以理解,但这么干好像没什么用。”

“我们是想找账本,我们就不信他李德生没有钱,看看他到底有钱没钱?”

一直站在旁边的老钱搭话,“你们说找账本,那账本呢?”

许志明磨磨唧唧地从怀里掏出个账本,“这个账本上没啥问题,我怀疑他藏了别的账本,他这生意不干净。”

民国时期的账本。

老钱接过账本,囫囵翻了几遍了,没看出什么问题,说:“因为这你把人家店铺翻了个底掉。”

许志明有点尴尬,站在那儿没吱声。

一个小伙计着急忙慌地闯进店铺,大声嚷嚷着,李德生回家了!工人一下子炸了锅,嚷嚷着要去李家要工钱。

大家都很激动,许志明也跑进院子里,站在一个小板凳上,发表了一串讲话,都是本地方言。

我问老钱他说什么。老钱说,娘希匹要去抄李德生家了——这孩子看起来是个当领导的样子。

工人们连声叫好,抄起身边的家伙事,跟许志明走了。

老钱把账本甩给我,“你再看看账本有问题没,我得跟着他们,不能闹出大事来。”

他跟在队伍后面,顺道拽了两个巡路的巡警,奔着李家去了。

我拿着账本,账本里面夹着一些发票和字条,我简单核对了一下账目,没看出啥问题。

 民国时期的发票。

想到许志明先前说的话,我又在店里看了一圈。刚才我就发现抻出来的抽屉长度,和实际柜台的纵深,差了一巴掌宽。

我蹲下身,看到抽屉空格,里面的背板上并没有什么机关,我又伸手敲了敲,是空心的。

我从后面的作坊里借来一把斧子,朝着柜台一通砍,反正这铺子也给砸成这样了。

柜台是普通的松木,没砍几下就裂开了,背板后面的暗格被劈开了,里面真有一本册子。

这本线装册子是个账本,记录里只有一个人名,是一个叫阿赫特的洋人。

每一笔交易,除了记录了钱数,还有交货时间,交货地点,时间一般在深夜,地点多是在太古码头的不同仓库。

阿赫特可能就是那个荷兰商人,这上面写的地点也是出事的码头仓库。

李德生和阿赫特是在走私锡原料,阿赫特把原锡运到宁波仓库,李德生再派人去仓库里提货,估计海关库管也有他们的人。

小林子和疯掉的人,就是李德生派去接货的工人。谁只是不知道为何什么出了岔子,搞得一死一疯。

这个岔子,就是毒蘑菇粉。小林子中没中毒不知道,疯了的应该是中了。

我带着两个账本,回到警局,老钱已经回来了,还押回几个工人。他说李德生没在家,工人冲进去找,动手了,差点没伤了李德生的小女儿。

我拿出两个对比,说李德生可能涉嫌走私。

老钱说,要是这样,事情差不多清楚了,那天晚上去仓库的贼,还有第三个。

“我之前派警察调查盗窃用的卡车,最后追踪到了。案发当天晚上,这车出现在状元楼附近。”

据跑堂的伙计说,他看到有三个人上了车,但没看清他们长什么样,就记得他们状元楼上点了一桌子好菜,什么冰糖甲鱼、黄鱼海参全上了。

“他们是锡箔铺的工人,但不像是普通工人,竟然吃那么好——这些菜我平时都不舍得吃。”老钱咋摸着嘴说。

冰糖甲鱼是宁波甬江状元楼的首创名菜。宁波甬江状元楼是当地名气最大的老字号酒楼,创立于清乾隆年间。状元楼做的是甬帮菜,擅长烹制海鲜,鲜咸合一。当家菜有冰糖甲鱼、锅烧河鳗、苔菜小方烤、黄鱼海参、火踵全鸡、腐皮包黄鱼等。


我说老钱,赶紧安排几队人,咱们去仓库,可能要出事。老钱问需要这么多人?

我说:“这盗窃案估计后头复杂了,现在李德生知道了许志明带人砸店铺的事,肯定去仓库守着了,真打起来非死人。”

老钱急了,说得临时凑人,给了我一把枪,让我先去。

太古公司栈房区。


到的时候,两头的人已经呛上火了。

许志明带着工人,李德生带着不知哪雇来的仓库码头工。但李德生戴着副眼镜,躲在码头工中间,许志明却拎着根钢管,站在工人前面,更像个打仗的大将。

我不敢贸然过去,怕刺激到哪边,火就炸了。

李德生还在解释工资的事,看起来不想真把事情闹大。他对许志明说,只要熬过最近遇到困难,工资肯定补上。

许志明不答话,回头问工人们:“大家还能等吗?”工人的回答山响一样,有人大喊,给钱也不要了,我们就要货!

有些人跃跃欲试往前冲,眼看着要炸锅。许志明摆摆手,让他们安静,对李德生说:今天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给双倍工资,要么给我们一半货。兄弟们都饿极了,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到时候我也管不住。

李德生急了,从码头工中间走出来,提高嗓门,说:“许志明,你有点不通情理了吧,有些事情我们是说好的,你怎么不讲信用,你——”

李德生话没说完,许志明大喊一声打断他:“小林子的死,你要负责!”回过头对工人们说,“小林子根本不是去偷东西去的,他是被逼着去帮这资本家走私,才出了事故丢了命。”

“许志明,你怎么乱讲话……”

 “嘭”的一声响,李德生的话又被打断。

我心想,不好,冲到工人面前,想要拦住他们,已经晚了。

工人里面有人喊,“他们开枪了!”

许志明第一个冲上去,用钢管轮倒了李德生。

锡箔工人和码头工人打成一团,呐喊声和惨叫声在仓库里回荡,榔头和砍刀蹦出火光,不断有人倒下。

我在混乱中一直追逐着许志明。打倒李德生之后,他并没有收手,我看见李德生缩在地上,已经满头是血。

许志明还不收手,竖起钢管,往李德生头上戳。

我冲过去,从后面攥住他胳膊。他甩了一下胳膊肘,把我甩开,力气大的惊人。

他回头一看是我,很惊讶,但马上又回到恶狠狠的面孔,“少他妈管闲事儿。”

他再回身,看到李德生不见了。

锡箔工打赢了码头工,砸开木箱,从里面取出一块块锡锭铜锭,往自己兜里掖。有些码头工看大势已去,干脆也砸了箱子,揣起锡锭铜锭往外跑。

许志明没着急抢货,他扒开人群,寻找李德生的踪迹。

我费力地扒开人群,终于看到了李德生,他正一瘸一拐地往仓库门口跑。

许志明跟在后面不远,他换了一个榔头。

仓库外面一阵骚动,有人喊,警察来了。

全副武装的警察冲进仓库,抡起警棍,朝工人一通乱揍,正在抢夺锡锭的工人还没醒过神,四散奔逃。

老钱朝天开了一枪。

许志明把手里的榔头朝李德生扔了过去,混进人群里,没了。

榔头擦着李德生头皮飞了过去,他大喊着嚎叫。我这才看见,他的一只眼睛已经被许志明打坏,眼球掉了出来。
 


李德生被送去医院,许志明和几个带头闹事的工人下落不明。

吓疯的工人已经差不多能讲话,就是变得很迟钝。李德生因为要治伤,也断断续续提审了好几回。


结合俩人交代的信息,才算了解了事情的全过程。


跑堂伙计确实看的没错,当天晚上有三个人。一个是死了的小林子,一个是吓疯了的工人,还有一个,就是许志明。

他们仨是照李德生吩咐,去仓库取走私来的货。

本来是件很简单的事情,李德生和荷兰商人打点好了仓库管理员和海关,他们只需要把车开进去,装货,开走就行了。

平时这事儿,都是安排许志明自己干,事后会给他不少的劳务费和封口费。

出发前,他们仨在状元楼吃饭,因为晚上要办事,就没喝酒。许志明为了助兴,拿出一个银烟盒,从里面抽出几支烟分给大家。

银烟盒。

这几支烟不是一般的烟,这是老道最近给李德生的“特供”,烟草里卷进了毒蘑菇粉。

许志明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个银烟盒不便宜,里面的烟也应该不便宜,既然从老板那顺了出来,就不抽白不抽。

然后就出了事故,许志明跑回来,跟李德生撒谎,说那两个小子喝酒喝多了,把事情办砸了。

李德生后来听到街上关于仓库盗窃案的传言,又发觉自己烟盒丢了,琢磨了一下,不大对劲。

他怀疑许志明,就亲自跟踪他,看到许志明去当铺当了自己丢的银烟盒,基本上确定这仨小子是偷了自己的烟,搞出了意外。

但许志明已经不怕李德生了,“许志明是觉得自己在工人里已经有威望了,我就怕他带工人闹事。”

我问他,这不就是工钱的原因吗,发了不就没事儿了。
 
李德生一脸哭丧,剩下的一只眼睛流出眼泪,说自己是真没钱。他跑到杭州躲起来,一是怕出事,也是想管朋友借点钱,把工人的钱发上一部分。

但是,他戒不了毒蘑菇的瘾,两天不抽点就浑身难受。

他年轻时去云南跑锡矿,一次意外蘑菇中毒,让他有了一种很奇妙的幻觉体验。

打那以后,他就开始各处搜罗见手青,“不好找,宁波这地方没有,后来我认识了宣明老道,他说自己能搞来,当然价格也不便宜。”

图为个旧锡务公司。云南有中国最大的锡矿,位于云南省东南的个旧。个旧锡业生产最早为私营,1904年,为便于锡矿的采、选、冶、运、销等业务,组成了由云南省政府控股的个旧锡务股份有限公司。

李德生就经常从老道那儿买毒蘑菇粉,多数时候是给钱,后来生意周转不过来,就用锡块顶账。

李德生说,如果这次取货没出岔子,按计划,许志明他们会拉着货去白马庙,给老道送去一批,抵欠的一笔买蘑菇粉的账。

李德生宁愿用货抵账给老道,也不愿给工人发工钱,他觉得,多吸两口烟更重要。

三个月后,李德生判刑入狱后,警方还是没抓到许志明。

后来,我在报上见过一条纺织厂工厂罢工的新闻。在记者拍下的照片里,有个人站在路边的卡车上振臂高呼,模样有点像他。

只是,那张照片拍得实在模糊,如果不是有文字报道,有些看不真切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件案子不久后,反迷信运动又推行了一段时间。

后来,遭到锡箔业、香烛业和各种丧葬从业者的的集体抵制,国民政府就不再收取所谓的“迷信捐”。

同时,进步人士继续登报反对,认为封建迷信应该彻底予以取缔。

另一边,则有人祭出传统文化大旗,并质疑政府的收迷信税动机。

如何定义封建迷信,从来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儿。我倒觉得,信什么仪式、什么礼节人人都是自由。

但要以此恶意牟利、坑蒙拐骗、甚至害人性命,那就不是迷信不迷信的事儿了。

比如,一张薄薄的锡箔纸,在老百姓眼里,是烧给逝去亲人的钱;在锡箔商人眼里,就是真金白银;在骗子那里,是行骗道具;在失去在国民政府那里,可能是寓禁于征的财政收入。

再看领袖许志明,似乎并不在意锡箔纸被当做什么,而更在意能如何「利用」这东西惹出的风波。

所谓迷信,重点是「盲目」地崇拜。

那些单纯地「敬鬼神而远之」的小老百姓,不一定是迷信,而是一种朴素的世界观。

而盲目到一定程度,迷信权力、迷信金钱、甚至迷信「科学」的人,都可能挺吓人的。


世界从未如此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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