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我如何杀了我妈 | 多读两页008
「多读两页」是魔宙的故事分享栏目
由老金或徐浪分享自己喜欢的好故事
让你在娱乐的同时,获得超越人生经历的体验
不过,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别误会,不吓人。
另一方面,他又好像在提醒你,藏着、掖着、假装着,都没用,不如赤条条地直面自己,才能活得更有尊严。
就像今天故事的主角,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主妇,在躲躲闪闪面对自己之后,打算出门做一件自己都难以置信的事:结束一个人的生命。
“怎么办?”
我忽然羡慕起大家来了,他们是去上班的。他们虽然步履匆匆,但他们是安逸的,可以按部就班。
我等不了公交车,打车,可也没那么容易。好容易打到一辆,我又差点不想上去了。出租车计程器在跳,我的心比它跳得还急。
我这么急着去干吗?去结束一个人的生命。计程器上公里数在快速推进,时间一分一秒地缩短。
路程每推进一步,时间每缩短一分,那个人的死期就越近了。她知道不知道死神的手正在向她伸近,她还躺在床上,一点也不知道。
司机对我说了句什么,原来他在问我做什么工作的。我没回答。他又猜,一定是知识分子,因为看上去斯文。
他要知道我去杀人,他还会说我斯文吗?出租车也堵住了,车窗外立刻塞满了摩托车,让人觉得即使道路疏通了,也不可能马上就走。难道我就这么着急?
我不知道。我最好不去,最好跟我无关,哪怕永远被堵在路上。可是我没有这福份,我只能去,因为那个人不是别人,是我的母亲。
她躺在医院已经五天了,鼻孔插着鼻导管,手上挂着点滴。她很痛苦,不停地挣扎,不停地惨叫。
她的头上大粒汗珠沁出来,固定鼻导管的胶布翕开了。护士又把新胶布盖上去,固定住。但很快又翕开了。
护士给换上了面罩。她似乎在罩子里更加难受。我们瞧着她,握着拳头为她使劲。但我们什么也不能做。我们知道她老人家很痛苦,可是我们只能看着她苦,我们不能替代她,也不能为她增加气力。
我们束手无策。
半夜三更,二姐打电话来,母亲又不行了。赶紧叫急救车,我打车直奔医院,抢救,又缓过来了。回家,一段时间后又发作了,又被送到医院来。就连医生都把她认熟了,就是刘医生。
抢救过来后,母亲也认得他,说他跟自己的儿子一样亲。母亲没有儿子,就我们姐妹三人。不,应该说是就剩下我们姐妹三人。
在我们中间,本来还有几个,其中就有男的,但是都夭折了。
“这种病就是这样,挺过来了,又好了。”他说,“不过像她这样这么多次,也少见。体能,不能不说是个关键因素。”
正是因为母亲体质好,才使得她一次又一次遭受折磨。倒不如底子不好算了。但是这也由不得她,她必须辛劳,她就是辛劳的命,她的身体也就无可选择地强壮了起来。
这生命就像被吹大的气球,要消失,只能把它压爆。但那是多么可怕!只能任其继续胀大。但这更加恐怖。
五天前,母亲再次被送到医院。她躺在急救室,眼神呆滞,木然,没有痛苦神情。
我曾经杀一只公鸡,放了血后,把它拧了脖子丢在一边烧水去。我回来时,居然瞧见它站起来了。它昂首阔步,却又摇摇晃晃。它走不动,但它又被生命的本能推着走。它瞪着直眼,现在母亲就是这种眼神。
但这不是由你决定的,在不知抽得上来抽不上来时,你就得抽,你不能不抽,生命的本能驱使你不由自主地去抽。
想到每个生命到了尽头都要这样,简直不寒而栗。
但护士毕竟是两只手,还是把那只手镇住了。可是母亲的另一只手又起来了,这是打点滴的手。
护士惊叫着又去制止。她的手插着针头,这使得她具有优势,只要她挥动,就能达到把针头扯出来的目的。
护士两头不能兼顾,扭头冲我们喊:
我们好容易把她制服了,我们累得直喘气,她也好像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光了。
母亲晚年确实越来越糊涂了,爱耍脾气。她一耍脾气,二姐就叫我过去解决,好在她还听得我哄。
本来一直是她哄我们的。我上大学那一阵,老感觉活着没意义,不如死了算了,她就骂我:
后来我知道这只是一种策略,有了希望,就有了活下去的力量了。至于希望能否实现,倒是无所谓的,因为到你盘点一生的时候,你已经过了这一生。你发现一切是虚妄的,但一切已经过去。这就是成熟人思维跟不成熟人思维的区别。
那么,她也可能处在发现虚妄的时期?
我忽然明白了母亲的意思。也许母亲并不糊涂,就像回光反照的人的意识,会突然清晰起来。
我刚才的念头荡然无存。我们叫喊着母亲,只希望把母亲救回来,无论如何,即使她已成植物人。可是母亲叫不回来了,这好像是对我刚才罪恶念头的回应。
急救室外人声鼎沸,吵得慌,什么东西咣当一声掉地上了,乱成一团。我感到害怕。刘医生闻声跑进来,二姐摇着刘医生的胳膊哭求:
这就是我母亲的金贵的身体!
我虽然出自这个身体,小时吸过这个乳头,但是对它的模样并没有记忆。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看母亲的身体。对母亲的身体,我只是崇拜,觉得它不可看,不可亵渎,它是我们心中的圣地。
母亲总是把身体包得很严实,在我们姐妹面前,她也穿着整齐。这对我们三个姐妹影响很大。
大姐说过,母亲从不像有些女人那样,当街撩起衣服就奶孩子,我们也非常注意。现在这身体被毫无商量地要野蛮撕开了,我们感觉非常难堪,就好像我们的身体裸露出来一样。
我下意识去看刘医生,刘医生已经转到边角的桌边,背着我们,好像在做什么。
它的主人要是有知,一定拼死把自己掩盖起来。可是她现在一点能力也没有。我们也没有能力。
人到了这份上,身体只是一块肉,抢救的目的不过是让这块肉活起来。
母亲身体猛地弹起来,又重重砸在床上。我仿佛能听到她的尖叫。
可是她并没有醒过来,她只是在昏迷中痛。也许本来,她是不需要被这么扎的,她可以这么顺势去了。现在她毫无抵抗能力,只能由人摆布,听凭别人扎她。
到了病房,刚搬上病床,换上住院衣服,她又难受起来了。她又开始扯氧气面罩。
这下我们有准备,两下就将她制服了。我和二姐分别镇住她的左手和右手。她就蹬脚,把身体转过来,折过去。护士压住她的两腿。
母亲的四肢被牢牢摁住,再也动弹不得。我感觉她的手在我的手中颤抖,一如被抓住挨宰的鸡的脚,那与其是反抗,不如是无法反抗之下的忍受。
母亲终于又安静了些,也许也乏了。
如果说之前的施暴是为了治疗,那么绑,则完全是暴行了。我不同意。
我瞧二姐,二姐喘着气,面无表情。她没反对,我知道就是默认了。我真有点怪她。但是我也喘着气。至少,要是二姐不帮我,我也没办法。
护士来换我时,我顺从地把母亲交了出去。我瞧着她们绑,头脑一片空白。只是有一刻,我叮嘱一声:“别太紧了……”
我走近她,她愤怒地瞪了我,好像瞪着仇人。是的,是我们不好,我们是刽子手。可是母亲,我们是为了你好的,为了能救活您,让您活下去。挺过这一关,一切都好了。
回家,我们好好补偿您,我们好好孝顺您,我们负荆请罪。您要打我们也可以。只是您现在要坚持治疗,挺过去。
也许她动动会好受些,一个病人,本来够难受的了,却被限制住,不能换姿势,她只能这么直挺挺地硬撑着,熬着。她一挺,一个呻吟,一挺,一个呻吟。
这要到什么时候?
我假装没听懂,看二姐。她是老二,我是老三。但二姐索性装作没听见,毫无反应。
她也不敢做出决定,只有问大姐。可是大姐住在北京。“大姐跑哪里去了呢?”二姐念叨。
大外甥女要临产了,正需要她做事,大姐夫也急得要命。她没去大外甥女那里,她已退休,也没有单位可去。她的朋友们也没见到她。
“会不会发生意外?”二姐问。
大姐性格好强,大姐夫受尽了她那脾气。大事小事总找大姐夫的茬,这次大姐夫顶了她一句,她就受不了了,把家里存折金银首软卷了走了。她要去死,就不会卷了这些走。
大姐夫呀大姐夫,你忍了大半辈子了,这次怎么就不能再忍一下呢?要是忍了,大姐就不会出走了,我们就可以找到她了。
可是现在,她把存折金银首软都卷走了,明显是要做长期的打算了。我们怎么等得了?母亲已经这样了。
二外甥女在电话里说,她也来轮班,被她母亲啐了一脸:
恰在这时,护士来通知我们欠费了。我说我去交吧,二姐想说什么,但又没法说,就又对话筒那边喊:
我并没有那种不该的想法,我是去交钱,我这是让母亲继续活下去。
我单位可以溜,就跟丈夫交替着值白天。二姐上班本来就累,晚上又没能休息,很快就不行了。只能由我们顶上。
我也很快撑不住了。这时候又来了例假。简直生不如死。丈夫说,请护工吧。
二姐还是晚上跑到医院来躺着打盹。有时候就我去。仍然心力交瘁。
瞧着母亲在病床上挣扎,我更能深切感受到她的痛苦了。如果把我这么绑着,让我这么受折磨,我怎么熬下去?
当然我知道母亲的每一分钟更加难熬,只是我不去想。如去想,我的呼吸也要艰难起来。
作为子女,让母亲死,当然大逆不道,可是正因为我们是子女,我们才看不去母亲受苦。
我们都不吱声。放弃治疗的想法更是不敢说了,肯定会被她骂个狗血淋头。
她骂:“你们都怎么搞的?把自己的母亲绑起来,亏你们想得出!”
做一天孝子容易,永远做孝子难;偶尔献献爱心容易,你长期献献看?比如我的孩子,谁都说要疼,这个抱那个抱,还教训我应该多抱他。
他皮,他们就更觉得好玩了,这个逗那个逗,逗哭了也是好玩的。可是你们好玩,你们手抱酸了,逗腻了,走了,我们还扛在手里,我们得做许多细微具体的事。
大姐又道:
二姐道:“天地良心,是母亲自己不愿意的。你那北方,母亲怎么能住得惯?也不是没住过,不到一礼拜就受不了了要回来,这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说:“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好,让你像二姐那样做,你做做看,你会怎么样?你有多孝顺?看你会比二姐孝顺?”
我也拿起提包。大姐也没有留我,自己大声吆喝护工把绑的布条给解了。
我不管了,什么也不管了。护工怔在那里,大姐又叫:
一松绑,母亲就又乱抓起来。大姐慌忙去控制母亲的手,可她根本没有经验,阵脚大乱。倒是母亲好像早有蓄谋,手法娴熟,声东击西。
大姐抓了这边,顾不了那边。大姐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氧气罩已经被母亲抓下来了。
顾了氧气罩,输液管已被她抓在手里。她一抽,手背上血涌了出来。
即使我们生气,不想帮大姐,我们也放心不下母亲。我们合着大姐控制住母亲流血的手。我们叫护工去叫护士来。
然后,护士转到另一边手上来,把针头抽出来,要重新扎。让我们压着手臂。但她的手臂挣扎着,十分有力。所以有力,是因为她身体扭动,她整个身体带动着手臂动。
护工有经验,骑到母亲身上去,把她整个身体压住。
大概护士也知道刘医生跟我们熟。于是刘医生也就必须出来表态了。刘医生安慰那护士:“不要急,慢慢来……”
母亲一再说,还没说完,她就专横地打断:
我们按着她,累得满头大汗。刘医生也来帮忙按,毕竟是男的,力气大。好容易扎进去了。我们仍不敢松懈,仍按着。护工一个人按着两条腿,肩膀像翘翘板似的歪来歪去。她叫:
护士也道:“要是针头再拔出来,我们可没办法了。我们忙得很,可不能耽搁在你们这。”
她好像睡着了。一会儿她醒了,精神也好了一些。难道奇迹再次出现了吗?难道这次,又可以回家了?这种情形以前就发生过,跟开玩笑一样。
她必须采取果断措施。最有效的就是把氧气管抽出,可是她的手被绑着。她开始试探着手活动的范围,绑的时候是留有余地的。可是很有限,根本够不着到达氧气管。
她于是开始转动手腕,企图从绳套里溜出来。我有点紧张,想跑进去制止,可是很快我就发现她根本不可能得逞的。她试图靠头的摆动让氧气管脱出来,但是也不可能,插管跟着走。
她于是又试着用鼻子擤。可是被大姐发现了,被制止。
母亲明显看不到,我瞧见母亲开始凶狠擤鼻子,同时扭动着头。她果然把插管擤脱出来了。大姐扑了过去。
大姐惊叫着闪开去,也许不是怕被踢到,而是母亲会踢她,她没有想到。我也没想到。
护士撕了个非常长的胶带,把她整个头圈住。她再摇晃,也是徒劳。母亲绝望瞧着护士走出去,把脸别到一边去。
母亲一甩头,汤匙被甩掉了。母亲目光愤怒。
为了她,我们也付出了牺牲,二姐做了大姐应该做的事,就连我,小小年龄也被摊派了家务。
她说:“我苦了一辈子,苦到头了……”
为了有个依靠,母亲嫁给了父亲,不料我父亲又是个好吃懒做的人,养不了家,她只得自立。
我从小就有印象母亲把街道工厂的纸盒拿回家糊。她又要忙外,又要忙内,我深知多么辛苦。可那时母亲却不止一个孩子,她要带三个孩子。
她全力让大姐读书,将来读书出仕。不料刚要考大学,就来了“文化大革命”,大学梦破了,然后被送到山区去。接着二姐也要上山下乡。
好容易粉碎“四人帮”了,大姐终于考上大学了,毕业,眼看要挣钱补贴家用了,但没几年,又“脑体倒挂”了。
二姐情况更糟,早年根本没好好读书的环境,大学自然考不上,进工厂,又下岗了。
至于我她就更没指望了。她说我从小就最不懂事,最让她操心。虽然考上了大学,可到毕业,撞上大学生取消分配。
“连个安稳的工作都没有,连大姐都不如!”母亲说。
可是大姐没有发现,毕竟她这么久没有跟母亲在一起。她仍然争辩,说她是为了母亲好,她是孝顺的。
我只能说:“也不是我们愿意这么做的,是实在没有办法……”
“谁把您当阶级敌人了?不就因为你不肯……您想想,我为什么要把您当敌人,您是我妈,生我养我,对我的恩情我一辈子也报答不完,我为什么要跟您有仇?我这么老远回来,不就是因为要救您?我自己家里还有很多事,很多事……您又不是不知道,我也活得很累……”
平时我们只看到大姐的好强,但也是被逼的,谁不想轻松呢?谁想累呢?但总不能一个甩手了,另一个再甩手吧?
可是母亲,您也是外婆的女儿,如果外婆要去死,您能让她去吗?将心比心。女人的心都是柔软的,您就狠心这么践踏吗?
我不能再呆下去,我跑回家了。
确实,她脑子里没有大姨这概念,从来没有见过。我说,就是妈妈的大姐,外婆生了三个女儿,最大的就是大姨……
我们陷入了悖谬的逻辑中,我们被这种悖谬拉扯得心力交瘁。我说:“就这样。”
大姐已经跟二姐挂脸了,我这边条件也好些,我说,就住我这吧。女儿一听大姨要来住,高兴地跑出来。
敢情这孩子还在偷听我们的话。我说了什么不适合的话了吗?唉,还得防孩子。我啐:“去去去,没你的事!”
她眼睛瞧着我们,我知道,她清清楚楚瞧得见我们,但目光惨淡。
她还神志清醒着,她清晰地忍受着这种苦难。如果脑先死,倒好了。现在是要先熬到心死。
大姐没有发觉,仍说:“好,不要你钱,钱我全包了,不要你出一分钱!”
大姐在北京,工资高一些,但是要真让她来支付,那费用可是无底洞。再说,我也不可能让大姐一个人出,二姐也不会愿意。二姐道:
人总是这样,没有到生离死别,就还浑浑噩噩地混,迁就了自己的私心。但这也并不妨碍他到时候翻然悔悟,慷慨补偿。
她伸手抚摸,摸母亲的胸口,不料母亲把身体躲开去,不让她摸。她的手仍然跟过去摸。母亲挣扎。她一挣扎,汗珠从脸上沁了出来。
大姐历来干巴巴的,我总怀疑她是智商有余,情商不足。她从不会说温柔的话,从不撒娇发嗲。她怎么说起这种话来?
也许是她没有办法了,为了说明自己确实是想念母亲,她只能嗲一下。我感觉她的脸有点羞红。
二姐曾告诉我,她是大姐教的。我想象着大姐当初还会唱歌的时候,那天真的样子。
大姐应该是母亲教的吧。母亲摇着大姐的摇篮,哼着这曲子。大姐听熟了,学会了,摇着二姐的摇篮哼着。二姐也听熟了,学会了。二姐又摇着我的摇篮教给我。
好像摇篮就是筛米的砻子,筛着,筛着……想想当时姐妹几个是多么的好,虽然也会争吵,但争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只是我们自己觉得很重要,争个不休。母亲总是叫:
母亲总是说自己不爱吃肉。直到她晚年,每当吃肉,她还要说自己不爱吃肉:
她呼吸得很艰难,我也抚摸她的胸口。母亲不再挣脱了,让我们摸着。也许抚摸确实能让她舒服一些。但那身体仍然羞羞缩缩的。我们从来没有摸过它,它已经羞于被我们摸了吧?
她在迁就我们。她现在仍在迁就我们,把自己的身体献出去。这个身体满是松弛的肉,这身体生育过我们,是被我们糟蹋了的。
她每生育一个,就要遭受一次糟蹋。母亲的身体勿宁是被蹂躏的战场。父亲的铁蹄从这里践踏,我们在这里把它撑大,再从这里出来,把母亲身体摧残得伤痕累累,更不用说分娩的危险了,如同闯鬼门关。
即使闯过来了,接着还要哺乳,还要带孩子。同样作为女人,我很清楚,孩子简直就是扛在女人手上的永远放不下的包袱,做父亲的倒可以甩手。即使他有心,也未必承担得了。
当然也可以生育而不给孩子哺乳,不带孩子。但是不是亲自拉扯大的孩子,对你不亲。有付出才有得到。
“糠养猪,米养人。青蛤养鸭母,鸭母生蛋养主人……”
“可是毕竟您已经养了我们了,您是我们的妈,我们爱您,我们已经爱上您了,我们依恋您了。”我说。
父母生孩子,完全没有征求孩子的意见,包括我现在对带孩子如此抱怨,可是是我擅自把她生下来的,生下她,还不就是为了自己需要?
母亲怕孩子对她不亲而带孩子,难道不是为了自己的需要?这不是自私吗?为了孩子亲,才自己遭罪,然后让孩子承担这个债务。
妈妈,你不要对我这么好吧!我也不想得到你的好。可是不可能,她就是要对我们好,我们已经稀哩糊涂地接受了这个好,已经反悔来不及了。
二姐要是在,也许她肯,那么我就附和。要不是大姐突然来,我们早按我们的计划办了,但是机遇失去了。
虽然也不忍,但是这样,生命总还在,要怎样,还有得选择。如果生命没有了,反悔也来不及了。
一路上我在盘算着自己的事。昨晚我跟丈夫商量了,丈夫说,还是让母亲回来吧。男人比女人理性,这时候需要理性。但是单独面对大姐,我不敢说,我想到了医院,二姐在场时再说,至少二姐附和总会吧?
二姐说,母亲整个晚上都没睡,当然,怎么可能睡?要睡下去,也就死了。可是不睡,不死,她更难受。我更坚定了说的决心。
我把大姐二姐拉到门外,说了。果然,大姐睁大了眼睛。她的脸很快转成了愤怒。我预感到谩骂会像骤雨一样砸在我的头上。
我瞧见护工似乎也没意识到,她正在向卫生工领东西,愣了一下,还继续领。
我们猛然意识到什么,才慌忙往房间里冲。护工也撒下东西,跑了进来。
她耍脾气,你给她说道理,她就会理解的。毕竟是成年人,智力再萎缩,也比还没有培养起来好。
也许她太痛苦了,已经顾不了倾诉了,她只能哭,哭是她的本能反应。
母亲历来自尊自爱,现在却被人指指点点。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哭。以前,遇到再大的事,她也不会哭的。
即使是父亲去世,别的女人会当众哭天抢地,还念念有词,可她却没有。当然也因为她对父亲感情不深,但毕竟从此家里少了一份收入,从此她就更苦了,她也应该为自己,为自己的命苦而哭。
其实她还是有哭的,我瞧见她在蚊帐后的马桶角揩了眼泪,但是她不在人前哭。遇到再大的事,她也不在人前哭,就像她从来不求人似的,一切自己解决。
母亲在我们眼里,在大家的眼里,是很有尊严的。可是现在,她的形象稀哩哗啦全垮了。
大姐就压低声喝母亲,让她别哭了。可是母亲不听。
如果只是小孩,被一喝,就会害怕的,可是母亲是大人,这种办法不灵,她才不怕呢。有什么可害怕的?女儿还能把她吃了?再说,到了这种份上,如果真能把她吃了,倒是个好事。也许她就抱着这个想法的?
她是存心的,这是她的另一个阴谋:既然跟你们说不通,那就耍赖好了。想想,她这样被绑着,手脚都动不了,还能做什么?除了哭。
这个濒临死亡的老人,完全被打败了。她闭着眼睛,不看我们,只管哭,完全不管外界的存在。她用闭眼来抹掉这个世界。我们怎么劝,她都不理。
她哭得落花流水,不惜把自己的脸抓花了。真是急死人了!
可是你们知道什么?正因为我们要孝,才落到这样田地。你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当然能说漂亮话了。
我们多想像你们那样,我们也可以袖手谴责别人。如果我们稍微帮一下,哪怕只是帮助托一下,递一杯水,提一个建议,还会受到赞赏,轻轻松松就可以得到好名声。
可是我们不能像你们,我们面对的是母亲,我们的母亲这样了,我们必须管,推不掉。
她哭得很张扬,要不是手脚被绑着,她一定会手脚助阵。
但我发觉,一般哭泣,总有个间歇的时候,情绪会因为发泄得到消解,眼泪也有限,声音也会嘶哑,这时候就会缓和下来。可是她却是马拉松似的,一旦后劲不足了,她就又组织起一次冲锋,让哭声再度高扬起来。
我甚至怀疑她眼睛是眯着的,偷看着外界,看我们的反应,看门口大家的反应,看大家如何对我们施压。我还真发觉了她眼皮在动,她眼皮内的眼球在转。一旦我盯上她的眼睛,她就闭紧了,然后更大声嚎啕起来。
这简直是小孩的伎俩。又好气,又好笑了。
这把戏只有我们发现,外面那些人并没有发现,要是戳破了,母亲就更丢人了,连痛苦的形象都没有了,只剩下可笑。
可是他们不知道,就认为是二姐不对。他们指责怎么能这么跟母亲说话!大姐也不明白,也用眼睛瞪二姐。我只得把二姐的手捏了捏,让她不要反驳,就忍受委屈。
可是二姐不依,气乎乎道:
她一屁股坐在床头柜上,望着墙,一脸惨淡。
回家,就是放弃的意思,只不过表达得委婉些。大姐一直没有说“放弃”二字,她只是说,家里的环境好些,倒好像母亲还有很长的生命,还有希望活下去似的。
我们走出母亲房间,随手关门,母亲就叫嚷。二姐来了,把门打开。母亲就不叫了。
她喘得厉害,我们一旦把氧气旋大些,她就会安详下来。
我跑医院充气。我还庆幸我买了三个氧气袋,一下子可以充两袋,可是医院只让充一袋。
我找了刘医生,刘医生的面子,终于答应给充两袋了。谢天谢地!但以后怎么办?总不能每次都找刘医生吧?只让充一袋就一袋,我刚换下一袋,就拿医院充。不料医院又不让充了。
医院说他们不能无限期地供应氧气。怎么会无限期?这病人已经这样了……我没有说出来,忌讳。
冷静想想,我们还真想着母亲的生命可以无限期延续下去了。这些日子,我们没去想这问题,也许是不敢想。
她的手企图伸向氧气插管,可是她够不着,她已经没有力气维持它的手举到脸上。
我帮她支着,她的手终于能碰到插管了,她竭力将它往深里按。
再把母亲送医院吧!我脑门里闪出这个念头。那么,难道不是一切又要重新开始?我满足了母亲的求生欲望,就等于延长她痛苦的过程。
她一直是在痛苦之中的,所谓缓解,也不过是痛苦之下的缓解。
但无论如何我们感到宽慰。我们给她喂水,她摇头不吃。看来还是不行。
这些年,只要她不病倒,一直是她煮饭的。可怜的母亲,煮了一辈子的饭,这时候还在惦记着煮饭。
二姐说她会煮的。母亲也没坚持,其实她根本没力气爬起来。
那时候家里没有钟表,家庭主妇们都是听广播煮饭的。早已不是那种年代了,我们也搬了新家,家里也有了钟,母亲也懂得看钟了。可现在她怎么回到过去了?
后来母亲跟二姐了,因为是二姐夫的家,就搁在母亲自己房间的柜子上。后来柜子上东西越摆越多,照片就被挡住了,已经很久了。
想到从那阴暗角落里走出了外婆,我们简直毛骨悚然。
庆幸的是,上个月我丈夫拿了数码相机来给大家拍照,其中母亲的一张照还可以,可以裁成遗像。
前两天女儿就一直吵着要见外婆,我一直没让她见,怕吓了她。我对她说,外婆去外地了。
我们这里的人过去漂洋过海谋生,船常会翻,因此走前吃了鸭蛋,就能压住大浪了,就能保住生命,就能再回来团圆了。
外公就是没吃太平面才回不来的吧?现在也可以团圆了,母亲不是见到外婆了吗?一定也会见到外公的。活着不容易,但在生命尽头,团圆了。大姐说:
我真佩服大姐能装得这么好,忍得住。也许这就是大姐胜过我们的地方,她见的世面比我们多。可是,母亲毕竟要离开我们了呀!说什么团圆?什么圆满?
但是,人最后总要这么结局的。与其凄凄惨惨,不如坦然接受。与其让她恐惧着走,不如让她开开心心上路。何况,她自己也选择了走呢,就好像自己选择了旅行一样,应该好好为她送行。
面捞起了,下到两个盛着肉汤的碗里,让我先端出去。外面,大姐在跟母亲说话,一边抚摸着母亲的胸口。
母亲和颜悦色,好像完全原谅大姐了。云开雾散,一片祥和气氛。
社会进步了,人类联络越来越方便了,可是我们却没有利用起来。我曾想过把母亲接到我家,让母亲在电脑里看看大姐一家,举手之劳的事。可是今天拖,明天拖,拖到现在没做到。永远也没机会了。
也许正因为是举手之劳,我们才疏忽了。人就是这样!
大姐不由分说把电话掐了,冲进洗手间。我只能先忍着。大姐出来,眼框里还湿湿的,我就也迫不及待钻进去。眼泪唰地流了下来,我咬着自己的手,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我让丈夫把女儿抱出去,赶紧去旋大氧气开关。可是氧气已经不多了。只剩这一袋了,不,只有三分之一吧。
我把旋纽旋到最大,氧气袋明显地瘪软了下去。天哪,我要氧气!哪里有氧气卖?多少钱我们都买!可是没有人卖给我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把旋纽旋小。
可是我又瞧见母亲在抽气。我手在旋纽上旋来旋去,不知所措。母亲抽得越来越艰难了。她好像不在抽了,但我感受到她是在身体里抽,已经微弱到不能在外表体现出来了。
她一定更加难受,她身体内部在进行着殊死搏斗。
是我们害死了母亲!我们都是刽子手!现在,我们都没有母亲了。天地苍茫。我们没有母亲了,好可怜!
大姐把我搂住,我也去搂大姐。大姐又把二姐搂过来。二姐顺从地被她搂着,也抖抖索索摸上了大姐的肩,又搂住了我。
我们抱成一团,嚎啕痛哭起来。
可是很快,这一切就被另一副情景所叠替,母亲的挣扎,寻死觅活,哀求,凶恶,耍赖,假哭,小孩似的痛哭流涕……
我们为母亲可惜,为我们自己感到可怜。
我不想留,二姐也不想留,大姐也在搬着母亲的东西投向火里。我们姐妹三人的想法出奇的一致——让熊熊大火把一切全烧了吧!
没有看到的,就是不存在,我们不想去探究,为什么要?我们还得活下去,我们还得纪念母亲。
或者说,你要处于老人的情况,会选择自我了断吗?那也是件给子女丢脸的事。
在中国,一个人的命,绝对不只是他自己的,也是至亲的,至少是父母的,受之于父母,这就是中国式亲情。
劫持者的前途,取决于被劫持者,被劫持者的安危,依赖于劫持者。
你的孩子,并不是你的孩子 他们是由生命本身的渴望而诞生的孩子 他们借助你来到这世界,却非因你而来 他们在你身旁,却并不属于你
在我看来,这诗句子温柔,哲理深刻,但终归过于理想主义。
我很喜欢的偶像派歌手李先生,有这么一首歌,唱给孩子听:
多多你不要怕
我不会逼你学吉他
你是你我是我
各有各的想法
不久以后的某天
我就这样的老了
你不用装作多么的难过
你是你我是我
谁都难免会孤独
你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