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遗稿选十 | 咕咕钟
《Small Antique Dealer》
Konstantin Makovsky
“咕咕钟”的起源,也许是荷兰,总之是在北欧吧。款式之繁多,几乎可说一钟一个样。
相同的是以木材为主,故归起类是木雕的手工艺品。在小户人家,它就是一屋之精萃,全家都敬重它,信从它的报时,品赏它的韶美。
这件作品的主题是在于钟面的上端必有扇小窗,每隔一小时,小门乍开,探出一只小鸟,咕咕咕咕叫,接着钟声镗然,毕,小鸟退进,门阖——这段情况似乎很严重,又很俏皮,人人都觉得美妙,可亲可爱。
听说,从前家宅如果发生火灾,第一要抢出咕咕钟。现代人则先救照片,因为其他对象都可由保险公司赔偿,证件亦可申请补发,唯一家人的照片是无法补回来的。
咕咕钟多半是世代相传的,寄托着多少休戚与共的记忆,所以当我第一次听说欧洲人爱咕咕钟而奉为一家之圣物,我更珍视,也更心折于欧洲人的习尚和情操,真要在好字上再加个好。
钟座,或说钟体的木雕,就看出制作者的匠心来了。
有取舞蹈的人形,有取屋舍,有取花果、松鼠、小鸟、鱼、贝壳,情调趣味全是中世纪风的。
这正是最佳选择,太古气,不亲切,时髦了,就媚俗,唯中世纪手工业时代的气氛,最宜成全咕咕钟的风貌,仿佛时间也变得慢了,懒洋洋了。
所以,评价咕咕钟,第一要着眼于有没有静气,中世纪的味儿足不足;再则木雕的构成,要繁,繁缛感,如果简单朴素,那还算什么咕咕钟。
而难就难在这种繁,不是华丽精巧,倒是很土气的,像一个朴讷的乡下少年说情话,说来说去几句话,但听起来却很丰富。
中世纪的繁缛出于内心的厚道的表述,而非假惺惺的卖弄,他们突然简练起来是不讲情面的,所以我对中世纪总是小心翼翼,别惹怒老实人。
小时候读童话神话,稍长,那就读英国德国法国的小说,很容易在插图中见及咕咕钟,但生在中国的孩子,要得到英国钟、瑞士钟还可希望,要拥有一只旧的北欧的咕咕钟,那就欲哭无泪,此生绝对是没有希望的,所以在电影上倏然见到咕咕钟,心为之惊,魄为之动,可惜一瞬即逝,因为影片的制作绝对想不到有人不要看绅士淑女,而要看一只破旧的钟。
到了西方,我已记不得童年的“咕咕钟情结”。
偶然见到这类钟,貌不合,神大离,大抵是旅游商品在第三世界成批生产的,简直是对中世纪的一种亵渎。
在我的诗集里,多次咏叹那个“黑暗的中世纪”,但那时的生活中还有一带一片的薄明。
宗教是疯狂了,贵族是糜烂了,但芸芸庶民是正直的,互爱互助的,人的元气不伤不,情是情,爱是爱,举目有亲。但文艺复兴是一场梦,不是历史的规律,历史的规律倒是“永远不会再有文艺复兴了”。
逛旧货摊是我在西方生活的最大幸乐。
记得初到纽约,入苏荷区,满目白种的艺术家,准艺术家和艺术迷,个个旧衫旧裤旧鞋,背个包提个袋也敞败不堪,这个气派可是大,压得我新来的黄种人无地自容。
衣履备戴要弄得这样旧,是多么多么的难呀,而配在一起是多么多么的雅逸自在,一动一定,句句是诗,破旧而不脏,不褴褛过时而新意迭出。
我心想,比打扮,我输到了爪哇国;比画,我将一跃而在你们之上。
但想归想,脚步却加快,逃离苏荷区。一个人的自尊心难免要受伤,但不能受到这种程度。
不过,是需要这样子的见见世面,而且古人十年磨一剑,今我十年磨一裤,后来再去苏荷,混身旧气,而且是全球闻名的“素描中心”主任邀我,与法国维克多·雨果同时举行展览,妙在两者都是画家兼作家,我看了场地,嫌小,不愿意-这有什么好吹的呢,不吹。
我要说的是“自取其辱”的故事。当时的那种自卑感真叫铭心刻骨。情结属实就不叫吹,是唱。
衣服要买二手货,放出眼光来,自己动手改制。
身体要锻炼好,发式要应时更换,神态表情要懒洋洋,问心无愧的样子,其实谁的心里都是有愧的——我懂旧,喜旧,太阳月亮都是旧的。
所谓旧,是指历史感、时光感、人文感、生存感,多感混合便是一种悲情,华严而沉痛,使我静,使我恋念生命的可爱,应该敬重生命的一体性。
他人即地狱么,他人即天堂,我终于买得了一只咕咕钟。
——《木心遗稿》卷三 P818
【注】本文节选自《木心遗稿》,上海三联书店出版发行,篇名为作者撰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