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宇宙还容不下你?
有一个女人。
年轻时不顾家长反对,和真爱结了婚。
男人温文尔雅,气质软萌。
爱情让她开始向往一种传统的稳定,一种祖辈传承的价值观,相夫教子,相濡以沫。
可几年倏忽过去,她渐渐受不了柴米油盐式的稳定,开始怀疑当初的选择。
一转头……看到了一个影视圈当红的自己。
一位顶流巨星。
身穿长裙,明艳照人。
所到之处,无不被闪光灯包围,被名流簇拥……
对不起,图配错了。
我不是说《瞬息全宇宙》。
今天要说的,是一个真人。
一个用自己的单一宇宙、活出了多重宇宙效果的女人。
张艾嘉。
且,没有超能力。
A面
“主流宇宙”?那她见识过不止一个
张艾嘉身份很多,歌手、制片人、导演……
很多人印象里,她首先是一位演员。
她的创作方向,往往有着明显的个人选择,好像借电影在问一个当代女性会关心的几种问题,家庭、婚姻、孩子……
不,也可以说就一个问题:
婚姻之外,一个女人到底能走多远?
下面这个画面,摄于1988年左右。
美,青春,稚气未脱。
第一眼印象如此。
但你不知道,这一年的张艾嘉已离婚近10年。
在这部《八两金》中,她演一位待嫁新娘,一段和洪金宝的“洋气”对话,揭示了这个人物的时代特征:
是不是要存钱marry呀?
你mar过ry没有呀?
我不但没mar过ry,连ss都没ki过
这位姑娘叫“乌嘴婆”。
从她的谈吐,她骑的改革开放时内地大量涌现的自行车,还有她水红色打扮的外表,你会迅速获得一种印象:
她想、她好奇、但还没见识过更大的世界。
虽然她对爱情、婚姻都没概念,但巨大的人生改变正在等着她——
她是那个年代岭南乡村中一个普通移民,即将远赴国外,把自己托付给一段完全未知的跨国婚姻。
张艾嘉和“乌嘴婆”的成长经历,毫不相似。
张艾嘉很早就出了国,1966年被母亲送去纽约读书,“每天听着摇滚蹦跶,留长发、穿超短、手上带10个戒指,天天跑去中央公园……”
她对很多事都早早有了概念,比如信奉爱情的自由选择,后来第一段被家长反对的婚姻,就属于25岁时任性的一见钟情;也曾因为公司各种不允许,就炒了东家嘉禾电影。
所以拍《八两金》,是她被植入了一个“违和”的身体。
乌嘴婆家穷读书少,人生没选择,内心懵懂,只能随着命运的流水飘向远方,追寻未知的异国梦。
对饰演她的张艾嘉而言,角色天平的一端叫“虚幻的异国梦”,另一端叫“真实的乡愁”,张艾嘉需要站上去,重新掂量一下孰轻孰重。
现实中,那时张艾嘉已经体验过婚姻,她像一个从其他宇宙“瞬移”来的人,已经预知了悲剧的发生。
一见钟情的婚姻也未必长久,乌嘴婆的命运更加堪忧,只为“一张绿卡”就决定出嫁,各方面未知数实在太多。
于是。
她在影片结尾的送别戏,为这个角色流下了更为复杂的泪水。
这一刻,我们听懂了罗大佑的配乐《船歌》:
“水乡温柔,何处是我家。”
《瞬息全宇宙》里的杨紫琼,在多重宇宙跳进跳出,吸收来自不同宇宙的超能力……似乎每个宇宙都比她原先的精彩。
但不见得,非得是精彩的人生才有价值。
有时禁锢的、痛苦的,一样可以有。
中国式女性禁锢的经典,是一个叫《红楼梦》的宇宙。
别看这个宇宙表面锦衣玉食,穷奢极侈,所有物质供养都是王公贵族级别——这是曹雪芹刻意制造的一款情爱实验机,本身就设置了完全理想化的真空条件。
这是张艾嘉另一次饰演比自己小的女性。
她当时24岁,而林黛玉入潇湘馆时顶多12岁。尽管张艾嘉爱情经历不少,但体验这样丝毫不沾人间烟火的,尚属首次。
她后来回忆说,没有哪一部戏能入得那么深。
这是一个“尽在不言中”版的林黛玉。
台词少,感情却不少。
只是递个小手帕,内心就能引发一连串OS,有关心,有别扭,有信任,又有小猜疑……
眼里都是戏。
这一版电影的林黛玉,性格也与书上不尽相同。
更硬,更快,更绝。
有一种顶破世俗躯壳的冲动。
一次,丫鬟不经意间说漏了宝玉与宝钗的婚事,黛玉听到,居然带着晴雯般的火辣劲儿,冲进怡红院质问宝玉。
但见到病榻上的宝玉,话到嘴边咽了,回到了不爱显露内心、话只说三分的黛玉本体:
“宝玉,你病了?”
--“病了。”
“你为什么病?”
--“我为林姑娘病了。”
“宝玉,你的心呢?”
--“我的心,给林姑娘了。”
不要急于拿土味情话来界定宝玉,听话要听音。
因为放在那个宇宙,这是无法逾越礼教的两人,在不露声色地山盟海誓。
这一番小对话,不显山不露水,但效果地动山摇。
两人再也无需多言,黛玉望着宝玉笑了,接着又哭了。
笑的是,这一场真空实验的爱情,果然毫无瑕疵。
哭的是,真空以外的现实还是管得太宽……今生缘分断绝,再不需空劳牵挂。
宇宙里是真空的爱情,宇宙外是礼教的现实,她站上去,又称了称孰轻孰重。
以上,都是张艾嘉进入过的主流宇宙。
包括且不限于与大师名导如杨德昌、杜琪峰、李安合作的,一系列为人女、为人妻、为人母的角色。
《饮食男女》里,她是锦荣,虽然是个职场小女人,但在最后,执意要越过母亲的意见,去和一个老男人结婚。
饭桌上,她这顿饭吃的叫一个外柔内刚。
又战战兢兢,又非常决绝。
下面三句话,她滴水不漏。
先摆明了感情已成事实。接着,提出老爷子在家中的地位,最后退而求其次,以女儿珊珊为借口,将自己的位置也提了上来。
《相亲相爱》里,她是惠英,一个已不太擅于与丈夫表达亲密的退休女人。
发现丈夫藏起来准备送给自己的教师节卡片,心生爱意。
但又不好意思当场拆穿,于是偷偷放回。
最后,想着重温年轻时的亲昵要亲上去,却被丈夫打呼喷出的酒气熏得连退几步。
田壮壮说,不论男女之情还是其他,张艾嘉是最懂情的人。
她总能在角色里,建立以“情”为表达的出口,用来平衡自我与社会的关系。
她也能看见情动之下,人们的各种不自由。
所以,在她进入的每个主流宇宙深处,都有一根草蛇灰线,牵引和影响着女主人公们的现实选择。
选择还不够,张艾嘉想。
一定可以有什么,在这些主流宇宙给予的答案之外。
B面
一些“新宇宙”,让她眼界大开
带着疑问,她做好了进入新领域的准备。
下面这些宇宙回答的,是当一个女人离开传统,又会遭遇什么。
有可能是身在异乡,独自生活——
《人在纽约》。
这一年,36岁的张艾嘉,成了关锦鹏镜头下,一个生活在美国纽约的中国女人,一个艺术家,貌似活得很自由。
但往里看,她却像她在话剧舞台上演的一匹负重的战马。
总在艰辛的、匍匐的、寻找生存的答案。
这个角色叫黄雄屏,作为远在异国的华人,她的基因里天生携带着差异。
黄雄屏想在大城市造梦,突破华裔女性身份的桎梏,可她虽英文流利,却难以扎根。
比如演话剧,她想尝试“麦克白夫人”一角。
导演问,“黄小姐,作为中国女人,你觉得你为什么可以演麦克白夫人?”
她微笑着讲了一个历史故事……汉朝的吕后,把丈夫的宠妃做成人彘……
她说:“有了这样(残忍)的祖先,难道我还不能演麦克白夫人么?”
导演一句话就把她打发走了,“谢谢,你可以下去了。”
导演纠结着肤色的差异。
丝毫不care她说的是皮肤之下,人性之共通。
但这部戏,并不只想刻画生存空间探索的失败。
有一段群戏,堪称片中最美片段。
当她喝醉了,与另外两个中国女人站在街头,唱着家乡的流行歌。
她们都穿着中性的黑衣外套,留着干练的中长发,台北来的黄雄屏,唱着蔡琴的《绿岛小夜曲》,香港来的李凤娇,唱着叶倩文的《祝福》,上海来的赵虹,又唱着沈雁的《踏浪》……
她们用歌声,在纽约寒风的街头,释放出浓烈的生之欲。
这一幕,本身就值得举杯。
三位女人远离他乡,已经走出了某些桎梏,又试图打碎新的桎梏。
新的宇宙,也有可能是身陷底层,无人过问——
39岁时,张艾嘉被导演刘国昌找上门,非要她演一个香港庙街的老鸨,华姐。
她不解之余,还不爽反问:
“你看我像吗?”
刘国昌于是带她去见角色原型,也给她看了老鸨年轻时的照片。
怪了,真有点像。
照片里的老鸨,紧身牛仔裤,白色衬衫……说到这,正被采访的张艾嘉,低头噗嗤一乐。
这不就是自己平时爱穿的?
类似这种撞衫的细节,逐渐让张艾嘉发觉,一个风尘女子与普通的女人,并没那么大差别。带着有色眼镜去看她们,本身就是一种歧视与不公。
于是张艾嘉收拾心情,进入了这个充满挑战的新宇宙。
《庙街皇后》里张艾嘉演的华姐,堪称一秒变脸狂。
上一秒,可以笑眯眯跟姐妹插科打趣,问她最近新男友的事。
下一秒,马上变一副恶婆嘴脸。
因姐妹的男人只会吃软饭,她怒其不争。
再下一秒,刀子嘴完了,又豆腐心地拿出2000块,贴补姐妹。
一身江湖义气之余,华姐还有一腔护崽亲情。
年轻就下海的她不慎怀孕,有了一个女儿。
可混江湖的哪有条件教育孩子,棍棒下长大的女儿,处处叛逆,常和自己反目。
得知女儿铁了心要做舞女。
她一句“龙生龙,凤生凤”,无奈认了这个命。
普天下妈妈的嘴,都是先硬后软。
前一句,戳的人想马上离家出走。
但过一会……
“介绍个妇产科医生给你,多少还是去check下啦。”
在这个宇宙里,张艾嘉体会到了什么叫:
冷眼地看,又滚烫地活。
《庙街皇后》1990年上映,这一年前后脚的,张艾嘉也成了个现实的妈。
华姐遭遇的歧视和非议,很快也会降临她身上……这一年儿子奥斯卡出生,但祝福寥寥,因为她未婚先孕。
街头巷尾都在报道她的传闻,贬低的声音此起彼伏。
不知那一年的张艾嘉有没有想起华姐,想起了她的不被理解,也想起了她的坚韧。
有了电影里的前车之鉴,张艾嘉更小心的呵护着这一段母子关系。
她回归了“简单”的育儿生活,说这种简单治愈了自己。
但这“简单”……里面好像总藏了一口气,一口想向外界证明自己的心气。
四岁的奥斯卡应该活得并不简单,他早早成了童星,背后的张艾嘉,不知有着多少调教与付出。
直到后来。
奥斯卡遭遇了一次绑架。
张艾嘉从起初的紧张担忧,到懊悔反省……终于,孩子劫后余生被救回来了,张艾嘉心态变了,开始用母亲的本能与儿子相处,由着他做想做的事:
让他放弃牛排去啃汉堡,放弃西装开始穿便宜的T恤和牛仔裤,放弃精致的三七分发型,甚至,把讨好妈妈去听的交响乐也放弃了……
做自己想做的事儿就好了。
一重重宇宙的叠加后。
她仿佛活过一世又一世,一会儿心冷,一会儿心热。
她知道,不管冷热,都是人的温度。
今年69岁的张艾嘉,最近推出的剧叫《良辰吉时》。
这不是传统意义的“良辰吉时”了,她不再是青葱少女,美丽少妇或者漂亮妈妈。
但她都经历过,活过。
身为一个时段一个角色,可能有怨有悔,但加起来就是无悔。
张艾嘉说,演一出戏,就要搭上半条命。从开始拍戏到现在,120多部作品,快要搭上60多条命。
角色越演越多,体会到的人间百态也越多,但她没有精神分裂,反而越来越“张艾嘉”。
说到这,终于可以说几句《瞬息全宇宙》了。
这部电影我也喜欢,观片过程中,确实体会到了某种被禁锢的解放。
但,回到很多人质疑的点——
回归爱与家庭,真的能解决“俞秀莲”们的家庭困境么?
俞秀莲用幻想构造的“多重宇宙”,是她在现实中得以喘息的出口。
在那些空间里,她可以成为各种想成为的人,可以堂而皇之地说:
“我还有更好的生活。”
但可悲的是。
当她逃入多重宇宙,就更加找不到改变本来这个宇宙的理由。
这才是现实。
电影的最后,他们一家人又一次来到税务局。
第二次进入报税大厅的俞秀莲有意坐在丈夫身后,小鸟依人地看着他。
穿着主妇的衣服,她平静了,也乖顺了。
她的生活改变了吗?
也许不改变就是改变?
也许认清了、接受了,就是改变?
要我说,她什么也没学会。
连自己的宇宙都没活明白,又如何弄懂其他宇宙的本质。
那些多重宇宙的门票,就像游乐场和超市发的优惠券,她免费拿了,进去瞅了一眼,体验了一把,感叹了几句。
走马观花,浮光掠影。
所以,这是今天写张艾嘉的原因。
这是一个不断老去的张艾嘉,也是一个不断新生的。
她在一个三维世界里往下挖,挖出了多个小宇宙,最终让她闪耀出了四维的质感。
说到这再看看自己……
说实话。
我深度怀疑《瞬息》的灵感,就来自我本人。
因为我一不小心,每天都能在各种宇宙穿越。
比如:
“我刷完了今日朋友圈。看了他们吃的,看了他们去的,完整体验了他们的体验。”
或者:
“我从不错过热搜。德普赢了,给了我不一样的一天,小菲凉了,又给了我不一样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