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星驰在说谎,这次不敢笑
没想到今年暑期档的关键词会是科幻。
陈思诚拍外星人。
沈腾马丽上月球。
古天乐捣鼓末日机甲。
可有没有发现,这些以“科幻”为名的电影都少了些什么?
《外太空的莫扎特》是合家欢,《独行月球》是开心麻花标志性的喜剧,《明日战记》则是一场机甲特效盛宴。
各有各的特长。
不过以“科幻电影”去看的话,他们都几乎缺少一层很重要的体验。
“细思极恐”。
此时Sir脑中又蹦出那个男人——
星爷。
14年前,周星驰第一部科幻片横空出世。
如今被Sir翻出来细细端详,结果看得一身冷汗。
长江七号
相关解读有很多。
Sir今天不详细展开,只说重温时的一些新感受。
《长江七号》上映于2008。
贺岁档,合家欢。
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如今再次打开,却发现内有乾坤。
周星驰早就在电影里埋下了不忍细思这四个字。
01
穷
出场即态度。
按理说一部儿童奇幻的类型片,应该开始就将观众引入幻想世界,为后续的设定做好心理准备。
周星驰偏不。
第一个镜头,非要给观先看一个辛辣的现实冲突。
此时的BGM也是周星驰精心挑选的Disco舞曲《Masterpiece》,这首伴奏开头有三段转折,正好对应电影先后出现——奔驰logo,劳斯莱斯logo,和小狄破烂的鞋。
故事就在这强烈的对比中展开。
一个做农民工的单亲爸爸(周星驰 饰)居然敢把儿子小狄(徐娇 饰)送到贵族学校读书,这一设定本身就是“超现实”的。
脏兮兮的小狄在学校里不仅不受同学待见,连曹主任也对他避之唯恐不及。
他不止一次要求小狄和他保持距离,在小狄帮他捡起钢笔后,还要求他扔回地上,自己重新用手帕捡起。
这个镜头,跟《少林足球》开头,五师兄看了一眼橱窗里的球鞋,就被店员驱赶,店员还郑重其事地擦拭玻璃的行为一模一样,把富人对穷人的歧视非常夸张地呈现了出来。
这种露骨又夸张的手法,是周星驰的喜剧招牌。
更有意思的是,周星驰丝毫不掩饰对有钱人进行喜剧的丑化,小狄虽然脏、瘦不拉几的,身体语言也是咋咋呼呼,尽得无厘头真传,但眉清目秀的机灵劲儿掩饰不了,一看就是骨骼清奇,必有奇遇,就像星仔本人。
小狄是女生徐娇扮演的,看这对比照,周星驰从几百个报名的儿童中选中她不是没有道理的。
而她的同学们呢,一个赛一个奇葩。
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的当然是体型巨大,开口却是甜美萝莉音的美娇。
甚至被媒体称为“如花”接班人。
但他的真实身份是一名中科院遗传与发育学博士后,周星驰死忠粉,完成和周星驰合作的愿望后,他就回到岗位专心科研了。
富二代蛋挞头早早发际线上扬,完全可以猜得到成人后印堂富贵发量的油腻样子。实际上小演员也是一个女生,这个1997年出生的女孩儿现在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而柔道壮汉暴龙,是由当年已经24岁的姚文雪反串。多才多艺的她,出演过《人在囧途》中王宝强的女友,还是2005年《下一站天后》选秀比赛的全国五强。
周星驰大胆地在儿童片里延续了他其他电影里的经典元素,让正邪对立刺激又搞笑,顺便消解观众的不适感。
因为小狄这些富贵同学明显是没有自我的,不过是小孩子学说大人话,非常稚嫩。
霸凌、势利、鄙夷、冷漠、排斥…………
小狄在贵族学校里遭受到的一切都是成人世界投射的阴影,在外星人闯入生活之前,他唯二的阳光就只有老爸和当年还是初恋脸的袁老师(张雨绮 饰)。
如果说富人这一端因为类型的限定,因为周星驰的创作习惯而选择了高度戏剧化的快闪模式。
那么,摊开穷人这一平面,展示丰富细节对周星驰来说其实是得心应手的,有些镜头、画面2022年看来都让人觉得怎么那么好笑又心酸。
很多桥段就来自周星驰自己的童年经历。
小时候家里很穷,离异的母亲带着周星驰和姐姐、妹妹住在香港九龙穷人区,一天打三四份工,把孩子们拉扯大。这便是《长江七号》里农民工父亲周铁人设的来源。
缝鞋子缝衣服,吃咸鱼吃烂苹果,这些都是家常便饭,电影里也悉数呈现。
最让Sir多年之后唏嘘、拍案叫绝的是,早于韩国电影《寄生虫》(2019年)11年前,他就发现再也没有比家里的虫子更能代言贫穷与不甘心的隐秘情绪了。
展示爸爸力max的办法,就是每天收工之后用脚踩蟑螂,赢得儿子由衷的钦佩。
这个细节也是真的——当年,周星驰有个邻居可以徒手打蟑螂,星仔觉得他很厉害,因为自己一定要有拖鞋才敢打。
《长江七号》是周星驰所有作品中唯一一部儿童奇幻电影,也是唯一一次将亲情作为主题,并且亲自饰演一个父亲,是正面形象。
在此之前,“父母”要么缺席,要么就有明显的丑角设定(《武状元苏乞儿》)。
因此,这部电影是周星驰难得一见高含量温情的作品。
折叠之后,他展示的不是蟑螂核突残骸,也不是愤怒,而是含泪带笑的豁达与洒脱。
或许为了给自己的童年有一个完满的交代。
周星驰曾经说过,电影就是创意,希望自己的每部作品都有新的东西。
他发现国外有米老鼠、E.T.外星人、咸蛋超人、小叮当等经典IP,便想创造一个属于中国的卡通形象,可爱的七仔便就此诞生。
这个与梁朝伟同病相怜,缺乏完整关爱的小孩长大后下定决心要拍一部真正的中国的儿童片。
02
旧
电影里充满了周星驰信赖的成长信条。
其一,他念旧,靠虚构光影治愈童年的缺失。
人人都知道,周星驰拍电影爱致敬自己喜欢的电影和导演,而星爷的偶像有两个,一个是功夫巨星李小龙,一个是好莱坞名导斯皮尔伯格。
《长江七号》里对他们的致敬比比皆是。
七仔的出场戏便是个名场面。
周铁正在垃圾场翻找可以捡回家的东西,一架飞船缓缓升起,这个场景,致敬了斯皮尔伯格执导的科幻电影《第三类接触》。
剧组用了一个星期在宁波一个大型空地上搭建了这个垃圾场,还花费了上百万元制作五只飞碟道具以防万一,足见周星驰的用心。
后来在七仔自我介绍的全息投影中出现的这双手,也是对斯皮尔伯格的科幻电影《E.T.外星人》的致敬。
而在小狄和七仔成功组队联合作战后,更是集合了大量的无厘头致敬。
七仔大战恶犬的动作设计,来自星爷的偶像李小龙。
一战成功后,七仔又化身哆啦A梦,先是造出了作弊眼镜,帮小狄拿到100分。后面小狄丢眼镜的桥段,又致敬了2000年上映的《碟中谍2》,汤姆·克鲁斯在山顶扔爆炸眼睛的桥段。
上体育课时,七仔又造出超级球鞋,让小狄成为跳高、游泳、跑步全能超人,其中踢足球的桥段,从画面到音乐,都致敬了周星驰自己2001年的经典《少林足球》。
警察来抓小狄时,球鞋又变成火箭喷射鞋,小狄化身铁臂阿童木。
在空中,还重现了《功夫》中的经典桥段——神雕大侠、如来神掌。
如此风光的场面当然只是一场梦,不过醒来后的小狄从梦里获得了满满的信心,他出门上学时扬言要考100分,这个经典的表情和动作,也是星爷对自己的偶像李小龙《精武门》中经典动作的致敬。
当然,最最明显的致敬,莫过于七仔为大家表演的一段。
完全是周星驰《喜剧之王》的经典重现。
其二,他宁可“幼稚”。
周星驰的电影里经常出现很幼稚的儿童符号,被寄托了他对成人世界些许不屑与抵触。
《回魂夜》里,自闭症儿童是在破旧的游乐场里练胆子,最终不再惧怕厉鬼;
《功夫》中露屁股的“小帅哥”是第一个敢diss包租婆吝啬的吃瓜群众;
而棒棒糖则是阿星起死回生,凤凰涅槃的力量源泉。
更别说功夫秘笈本来都是骗小孩零花钱的小玩意,但它真的有用。
在《西游降魔篇》中,儿歌三百首里有斩妖除魔的法力。
而在《长江七号》。
周星驰也没有避讳生死大忌,有一个令Sir久久无法忘怀的充满童趣的片段——七仔在复活周铁后电量耗尽,变成了一个公仔,周星驰用一段蒙太奇展示了拯救七仔的过程:装电池、电击治疗、打吊瓶……
就像小朋友玩过家家一样,一个本来充满悲伤的情节,瞬间就被童趣化解了。
但Sir以为这是明线,这一段戏隐藏的线索实际上就应该是周铁在工地出事后的抢救过程。
实拍吗?违背儿童片的类型,更违背了周星驰喜剧片的风格,太过写实就洒狗血了。
而通过扮家家的形式,就打个谜语留给有心的成年观众。
这是假的吗?不,这是真的!
03
真真假假
观众越来越不认可和理解周星驰了。
《长江七号》之后,他的电影口碑就越来越有争议。
一些影迷也表示,周星驰不搞笑了,只会煽情、炒冷饭,甚至变得残忍。
其实关于周星驰江郎才尽的评论从未停止过。
他也害怕自己江郎才尽。
1997年的《家有喜事》中有一段这样的对话:
—这个动作做两次了,无谓重复自己
—是吗?不觉得
—不觉得才危险啊
这是周星驰内心的真实恐慌。
可他真的才尽了吗?
有人说周星驰是片场的“暴君”,他对电影的把控非常严格,前期后期事无巨细他都要介入,照他的话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把电影拍好一点点。
《西游·降魔篇》有一场戏,黄渤手劈甘蔗后要劈另一样水果,有人拿来苹果,周星驰不满意,要更大的。西瓜?不行,南瓜,也不行。最后道具拿出榴莲,周星驰笑了:“就是它了。”
周星驰的努力和能力其实都是毋庸置疑。
只是我们总会误解周星驰。
如果永远带着看无厘头喜剧的期待去看他的电影,尤其是后期的电影,总是难免失望而归。
因为无厘头从来不是他的目的,他要表达的东西,一以贯之都是用童话包裹的残忍。
因为小时候物质和精神匮乏的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他在每一部电影中都不由自主地将一些底层的悲惨融入其中。
所以,虽然他的每一部电影,几乎都是简单粗暴的小人物和大人物的二元对立,正义战胜邪恶的主题。
但仔细看,这些电影最后柳暗花明的反转,几乎都是机械降神式的。
《大话西游》的孙悟空戴上紧箍就变得法力无边,《九品芝麻官》突然得到最高权力的眷顾,《大内密探零零发》的反派直接被雷劈死,《功夫》里阿星突然被打通任督二脉,《食神》里观音现身来帮他……
这一切背后,都有一句潜台词:
如果没有神的帮助,小人物是永远不可能翻身的。
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人孜孜不倦地解读《长江七号》里的父亲周铁其实已经死了,后面复活的剧情都是一场梦。
这一切似乎都做足了铺垫——无敌的七仔和考满分的小狄只会出现在梦里。
而周铁复活前,小狄的台词更是表明了一切:
我真的要睡觉了
等我睡醒之后,他就会回来的
《新喜剧之王》也有类似的解读。
如梦在人生跌落最谷底的时刻,遭遇了一场车祸,可这场车祸过后,一切就顺利了起来,轻松通过试镜,成为最佳女主。
所以有人解读,如梦在车祸后就死了,之后的一切,都是想象。她推开的那扇机遇之门,其实是天堂之门。
这些解读,并没有影响周星驰的创作,他始终如一地讲述着自己的故事。
相信童话还是相信残忍,只能由观众自己定夺。
问题是,周星驰相信什么?
《长江七号》里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穿帮镜头。
在大叔向记者讲述自己发现飞碟的过程时,镜头特意推进,对比了大叔手里的飞碟照片和戴在大叔头上长得跟飞碟一模一样的帽子,并在最后拉开镜头时露出了上方的收音麦克风。
周星驰用这个刻意的镜头,揭穿了一个拙劣的谎言。
可周星驰又用接下来七仔的故事告诉观众,这不过是自以为是、讲求现实的“成人视角”,拥有一颗“童心”的人总会相信童话,而相信,就会存在。
在电影《长江七号》的宣传期,周星驰不止在一次采访中讲述他看过两次飞碟的故事。
不同的主持人用各种提问方式质疑他:“真的是飞碟吗?”“你那天喝了几瓶?”“也有可能是飞蚊症。”……
周星驰的回答却总是同一个:“我相信那就是飞碟。”
这种赤子之心般的相信,一如相信《西游·降魔篇》里唐玄奘可以通过《儿歌三百首》习得无上法力;相信《美人鱼》里的刘轩只要“童真”尚存就能找回人性;相信《喜剧之王》里的自己,认真研读《一个演员的自我修养》后,会成为真正的演员。
电影《长江七号》可以看做周星驰创作的分水岭。
在此之前,他更有港味,深谙这座城市市井缝隙的呼吸与气息;之后,他更加属于全华人华语,甚至超越一城一池,与其说他北上拍片,倒不如说他要拍的是东方族群的共性,阵痛、哀愁与执念。
在此之后,他当然有套路,如何逗人笑自有章法;之后,他大彻大悟,不向外求,向内索真,所拍的故事都是人生自解,解得了,善莫大焉,解不了,遗憾也是闪光的。
而站在中间的《长江七号》,就是当年46岁的周星驰唯一一次狠狠地,温柔地回望童年。
他相信,有一个七仔还在那里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