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科毕业后,我瞒着家人进工厂
绳子以前很自卑,她觉得自己在大学里没有学到什么有用的技能,加上毕业就赶上疫情,选择的确很少。
“特别无奈,像我们这种地方院校的,其实花了4年上大学,只搞清楚了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说。
工厂里的“人间真实”
很多本科生都说,在进厂前,他们曾坚信自己是个“能吃苦”的人,但进去了才知道,在工厂上班,最需要的其实不是“吃苦”。
很多时候,工作内容本身并不辛苦。
对他们而言,更大的挑战是机械式劳动的重复与枯燥,以及工厂里的环境。
入职前,小晨觉得做“生产技术员”就是时不时进车间看一下生产情况。
但正式进厂后,他才发现是自己“想多了”。
小晨的白班工作时间是早上7点到晚上7点,夜班则是相反。
12小时里,他需要全程待在生产车间,要穿全套的工作服,包括带钢板的工作鞋、护目镜、耳塞和安全帽。
在车间里,他需要为食品做金属检测,检查包装是否漏气,监督第三方同事进行卫生清洁,如果设备故障,还要协助维修。
这些工作并不太耗费体力,也不怎么需要动脑,但的确足够枯燥。
小晨的同事们常需要出去抽个烟、喝个水,短暂抽离一会儿。
和他一起来的大学室友因为受不了熬人的夜班,已经离职了。
一位在工厂做后勤工作的女生形容说,在工厂上班的感觉就像回到了高中生活。
从工厂下班后,绳子总会站在厂区里看夕阳。/ 图源:被访者提供
巨大的厂区里,每个人都在同一时间去相同的地方,上下班、吃饭都要刷卡。
晚上,穿着统一制服的人群涌出来,很像高中时放学的场景。
“每个人都像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很担心要是做久了,人也会变得有点‘机械’。”她说。
在物流厂做文员的肉肉,在20多天后遭到了辞退,对方给出的理由是肉肉在清点物资时经常出错。
但肉肉感觉,可能是文员岗太“紧俏”,她被关系户顶掉了。
中介问肉肉能不能接受分拣岗,她同意后,来到了另一家物流厂做分拣员。
分拣员的工作内容,就是在操作台上按照订单装配供货商运来的果蔬。
因为是计件薪资,效率变得很重要。肉肉发现,同一操作台上的六个人里,自己的速度根本比不上那些长期在流水线工作的人。
持续的分拣可能会伤到手,因此大家可以佩戴手套。但厂里的老员工都说不要戴手套,那样会影响速度。
对肉肉来说,为了给下半年攒钱备考,每天都要站将近12个小时的工作并不是难以忍受的,让她有些崩溃的是厂里的气氛。
为了缓解枯燥,员工们工作时常会一起聊天。
有一次,同一个操作台上,一个18岁的男工给其他三四十岁的女工讲黄段子,女工们都笑成一片,只有肉肉不说话。
其中一个女工帮她解围:“别说了啊,这还有个没结婚的呢。”
结果另一个女工来了一句:“就这种人才最闷骚。”
而相比于网友们认为的“让‘双非’本科生进工厂是学历歧视”,那些已经身处工厂里的本科生,反而面临着另一种“学历歧视”。
肉肉在进厂前把自己的学历填成了高中。
“因为不想让人觉得自己很奇怪。而且对于我所在的、这种不需要学历的岗位,学历就意味着不稳定。如果你是老板,像这种操作工的岗位,一个刚毕业的本科生,和一个已经有家庭的初中学历的女生,你会招哪个呢?”肉肉说。
绳子进厂前,那个介绍自己来的朋友也曾告诉她,尽量不要暴露自己是本科生,但她并没有太在意。
有一次,绳子在工厂里和一个拉车大哥聊天,大哥聊到自己的女儿上高中,不知道选文科还是理科,绳子出于好意主动帮他分析了一下。
大哥问绳子是什么学历,绳子如实说自己是本科生。
大哥很惊讶,直接问她:“你进厂干吗?家里同意吗?你读了这么多年书,你爸妈不难过?”
这件事让绳子感到很不开心,但第二次再见面,大哥好像完全忘记曾跟她聊过天了。
后来,绳子几乎不会跟人提起自己是本科毕业的,只有跟厂里特别熟悉的人才会说。
但和肉肉不同的是,绳子和厂里的许多女员工相处得很好,她们大多是流水线上的普工。
绳子常常去其中一个女工家吃饭,对方是个30多岁的姐姐,在本地结婚,已经有一对儿女。
她也劝绳子说:“妹妹你快回家吧,考个老师,再找个男朋友,做点有意义的事情。在这里就只是赚钱而已,钱是赚不完的。”
后来绳子才发现,那些一线普工的工资,其实都比她高。
理想的生活
在社交媒体的讨论里,同样都是“厂”,互联网大厂好像才是当下人们注意力的中心,代表着年轻的产业、体面的收入,是公认的“好工作”;而工厂更像远去时代的代名词,庞大、沉重,远离都市。
在空间和气质上,传统制造业都造成了一种远离都市生活的隔绝感,不再能真实地吸引年轻人。
无论学历高低,年轻人大多都抱着短暂过渡的想法进厂,他们的不稳定和那些生活在本地、已经待在厂里多年的老员工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一位女生说,自己小时候上的就是父母厂里的幼儿园,如今她发现,自己所在的厂区里也有一个职工幼儿园,“感觉真的很像生活在上个世纪。”
因此,她觉得工厂里的工作经验似乎没办法迁移到真正的职场上,担心未来自己会越来越“脱离社会”。
小晨也有类似的担忧,在每次休息的四天里,他会尽可能地让自己保持学习状态,看纪录片、背单词、学着做自媒体。
为了不让自己的专业技能太生疏,他也会帮厂里免费做一些设计类的工作。
他最希望的还是未来能回老家成都工作,但此刻他还是会感到迷茫。
绳子的生活很规律,早睡早起,下班后健身、背单词、去厂区附近的江边看日落,休息日会去隔壁的城市游玩。
但躺在宿舍里,绳子也还是会思考,自己究竟还能做点什么,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这些问题暂时都没想明白,但有一点很明确,她很后悔自己当初上了贵州本地的大学:“报考时,家里人都说一个普通本科在哪儿上都一样。
但我现在感觉,这个想法好像是错误的,选一个好点的城市还是会有更好的眼界,能更多地接触社会吧。”
绳子的大学同学们——同专业的50多个人里,从事和本专业相关工作的人不到10个。
当得知这其实是普遍现象时,绳子很难相信:“真的吗?我还以为这不太正常。”
4月底,广州变得越来越热。绳子的宿舍没有空调,桌上的风扇让她感到焦躁,她终于下定决心要离开了。
她打算先回家,然后考广西的教师编。
进厂6个月,绳子一共攒下了2万块钱。
她给妹妹买了一部手机,本来想用剩下的钱报个培训班,但家里突然有些事情,她就把这笔钱拿给父母用了。
工厂的“过渡”将成为她远去的记忆,但对她来说,通往真正的理想生活还很艰难。
在绳子的理想中,她会攒点钱开个工作室——工作室可以卖服装、卖花、做摄影——与爸妈一起享受一日三餐。
她觉得这就是完美的生活。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惊蛰青年(ID:wakinglism),撰稿 | 崔斯也 排版 | Jasper,本文首发于《新周刊》61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