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博士的深度调查:中国农村男青年“高价娶妻”研究
本文作者张雪霖是华中科技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博士,试图探讨当下天价婚姻、高额彩礼的成因和乡村家庭伦理的变革。
01
高额的彩礼、家庭组织和家庭伦理的变革,正是农民对市场参与带来的阶层分化和竞争焦虑的不自觉适应,也是底层社会的竞争策略。
我的家乡是安徽亳州,在春节回家的火车上,对面坐着一家三口,安徽阜阳太和人,夫妻俩46岁,儿子22岁,高中毕业,女儿在家上高一。他们夫妻俩在湖北宜昌打工有十几年了,租个门面做餐点生意,卖油条、烧饼、包子等。阜阳和亳州距离很近,1个小时火车的距离,地方文化是相同的。恰好我先后两次跟随团队在宜昌乡村做过社会调研,分别是2013年4月在宜昌点军区,2015年12月在宜昌秭归县,可以说对宜昌当地的家庭社会文化还是相当熟悉的。于是,就跟老乡攀谈起来,聊聊他们在外打工的生活。
崔阿姨夫妇俩在宜昌做小生意十几年,儿子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就去宜昌给父母做帮手了,女儿一个人在老家读高一。家里几亩土地流转给村里老乡,450元/亩,只有春节才回老家,甚至有的春节也不回去,目的就是为了多挣钱。在房价上涨前,2007年崔阿姨夫妇以1000多元/平方米的价格,在宜昌市买了一套60平方米的商品房。儿子今年22岁了,到了结婚的年龄,之前在宜昌谈了一个当地的女朋友,但是由于父母不同意,俩人就分手了。今年春节回家就要给儿子相亲,认为还是找个老家的媳妇比较靠谱,至少家庭观念和生活习惯都一样。他们在宜昌生活感受到地方文化冲突,这也是儿子与宜昌女友分手的根本原因。
具体而言,崔阿姨说儿子的前女友让自己最不能接受的有两点:其一,生活观念上,宜昌人太爱吃喝,对生活的要求很高。对于地处皖北的崔阿姨而言:“我们生活吃喝只要过得去就行,有的时候忙起来,随便吃点就行了,挣得钱都节俭积累下来,好留给儿子。但是对于宜昌人而言,这种节俭的生活是无法忍受,挣钱不花是傻瓜,人生在世吃喝二字。”其二,生育观念上,不管是生男还是生女,生一个就够了,不愿意生二胎,父母也不愿意为子女操心太多,更注重自己的生活享受。这一点崔阿姨是无法接受的,因为在他的老家是一定要生个儿子的,父母这一辈子的奔头就是为儿子娶媳妇抱孙子,平时不舍得吃不舍得喝,攒下来的钱都是给儿子娶媳妇的。
既然打算给儿子回家娶媳妇,就要按照老家的规矩来办,阜阳和我的家乡亳州都地处皖北,现在婚姻的市场价不断攀升,现在为儿子娶媳妇除了需要建一栋楼房外,还要支付十五六万的高额彩礼。崔阿姨说他们村里大部分都建了两层楼房,还有一些建的是三层的,三层根本就住不完,没有必要,但都是比着建起来的。儿子今年春节回家准备相亲,为了提升儿子在婚姻市场上的资本,她也在纠结着要不要在村里再新建楼房,家里的楼房还是10年前建的了。但这十几年在外做生意挣的钱,在老家的镇上已经买了2间门面房,宜昌市也有一套60平方米的房子。崔阿姨想现在老家新建楼房属于纯消费性的,用处不大又要花一大笔钱,就先不建,等儿子相亲定了后再看女方有啥要求吧。
02
03
04
理解了当下中国的社会结构和形势,我们就无法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单向度地去批判乡村的衰败,抑或道德的沦丧、孝道的衰落以及婚姻家庭的伦理性危机。在工业化和城市化的潮流下,乡村的空心化和“衰败”是必然的,我们不能指望乡村建设的比城市还美,也是没有必要的,农民在不自觉地实现着接力式进城。因为所拥有的稀薄资本,农民拥有的优势在于土地和劳动力。在全国性自由劳动力市场形成后,除了少数拥有特殊资源禀赋的农民在市场分工中占据优势,大部分农民经济收入的分化主要依赖的是家庭劳动力的多寡和有效配置。这也是为什么现在女孩择偶标准的新风向是独子和父母年轻健全,这样儿子成婚后就能组建新三代家庭组织,父母不仅可以外出务工挣钱,还可以在家种田带孩子。通过家庭组织内部的深度动员来实现劳动力的优化配置,从而有务农的收入和多个劳动力务工的收入,就能实现家庭收入的最大化,同时再通过省吃俭用就能实现家庭积累的最大化,正如父母所言一切还不都是为了儿孙们。所以你在村中生活能明显感觉到大家竞争的压力,内心似乎很苦,父母很傻,但是你也感受到社会的活力和社会流动的希望,正是因为有社会流动的希望,父母才要牟足了劲,燃烧自己,点亮后代。全世界似乎只有中国才存在隔代抚养,也只有中国的父母会帮子女孩子。通过对比道理就会很明显,我们村里的燕子家庭存款有30多万了,放在秭归的村落简直就可以说是首富了,但是他觉得自己还买不起城里的房子,和哥哥比自己很穷,连春节都不想回,你能感受到内心积累的巨大能量,心理能量就会在接下来的勤劳持家中释放。相比秭归地区农村熟人社会内部有强有力的去分化机制,市场参与带来的阶层分化并没有转化为村民之间的社会竞争,村庄社会依然保持着传统的自然经济和社会生态。父母并没有像我的家乡那那样为儿子操心,结婚成家主要是儿子自己的事情,孙代的抚养也是儿子的事情,也就是说子代家庭的再生产唯有靠子代自身。因而,和全国大部分农村形成的“以代际分工为基础的半工半耕家计模式”不同,当地普遍形成的是以夫妻分工为基础的半工半耕家计模式,即妻子在家种田带孩子,丈夫外出务工。那么相较于代际分工下的新三代家庭组织,秭归的核心家庭组织的社会竞争力是很不足的。在全国性劳动力市场和全国性婚姻市场形成后,秭归和我的家乡属于两种家庭再生产的模式,秭归可以称得上是一种个体模式,不管是婚姻的缔结还是婚姻的维系,都依赖子代个体自身的努力。而我的家乡可以称为是一种家庭模式,不管是婚姻的缔结还是婚姻的维系,都依赖代际之间的通力合作来完成。显然新三代家庭模式的效率和社会竞争力要比个体模式高,正是通过代际资源的向下传递来实现的。在传统相对封闭的地方通婚圈内,个体模式也能实现家庭的再生产,但是全国性婚姻市场的形成和阶层分化竞争的时代,个体模式下的家庭再生产竞争不过家庭模式,就面临着家庭再生产的困境,突出的表现就是秭归农村家庭残缺者的高比例,即婚姻缔结困难的光棍数量很多、结了婚后媳妇离婚或跑婚的很多。05
当下的乡村社会正在经历千年未有之变局并不是虚话,对乡村巨变的观察不能仅仅停留在文人式的哀怨,更需要理性客观的剖析,提出建设性的意见,才是对9亿农民最深沉的爱。处于底层社会的农民因为拥有的资本稀薄,面对着汹涌的消费产生的阶层分化,他们正在通过家庭组织形态和家庭伦理的变革来适应,在看似衰败的乡村社会中潜藏着社会流动的活力和希望。同时,他们的内心确实感觉到很苦很累,财富增长的速度越来越赶不上消费的提升,“现在花钱太厉害”成为心理的紧箍咒。国家政策的导向不应再是刺激消费,拉动内需,而是引导农民将财富的积累转化为家庭的发展能力,投资于教育和人力资本的提升,才是新科技时代实现社会流动的根本。来源:必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