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观画记(下):李公麟《五马图》的故事 | 叶展
叶展,幼学书画,惜无才力,中途而废。后入清华,寒窗苦读,枉学屠龙。现居美国,以炮制精神毒品(youxi)为生。微信号: zhanyewow
文 / 叶展
编辑 / 云在
题 记
在东京观画记(上)中,我唠唠叨叨谈了很多中国连环画的前世今生,在以为“中国连环画”已死的无奈中喜见白描尚活,并找到了当下画坛承袭祖师爷李公麟的蛛丝马迹。这里我将言归正传,专门说说这重现江湖的惊世之作《五马图》的故事。
李公麟《五马图》
《五马图》为李公麟所作,画的是北宋元佑初年天驷监中的五匹西域名马,马旁各有一名奚官(养马人)执辔引领。画中无作者款印,前四马后,各有黄庭坚签题的马名、产地、年岁、尺寸,卷末有黄庭坚题跋。这些由西域诸国进贡的骏马,马名依序是“凤头骢”、“锦膊骢”、“好头赤”、“照夜白”,第五匹马佚名,经考证可能为“满川花”。画中的5位奚官,两位是汉人,其余的为外族。
首先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五马图》会出现在颜真卿书法特展上?书法特展上展出的都是书法碑帖,为什么要把这样一幅画放进来?
“颜真卿:超越王羲之的名笔”书法展有非常科学合理的结构,分为6个章节部分:“字体的变迁”“安史之乱前的唐代书法”“唐朝的书法 颜真卿的活跃”“日本对于唐朝书法的理解”“宋朝对于颜真卿的评价”“对后世的影响”。其中《五马图》放置在第5章节“宋朝对于颜真卿的评价”的最后一个展柜。这个区域展出的是宋朝书法家苏轼、米芾、蔡襄等人的书法作品,来展示颜真卿对宋朝书法家们的影响。
颜真卿书法展的六个章节
现场照片(因现场禁止照相,本照片来源自网上)。《五马图》被安置在第五章节最后拐角处的橱柜中,并不突出
宋朝人对颜真卿书法的评价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可以说是造神运动并不为过。苏轼评论:“诗至于杜子美,书至于颜鲁公”。作为书法史上的宋四家(苏黄米蔡)之首,宋朝书法界的一哥,他都这么追捧颜真卿了,后面的小弟们自然更是趋之若鹜。
黄庭坚是苏轼的门人,宋四家排第二,也是书法界扛鼎的人物。因此,要展示宋朝书法,他的作品是不可或缺的。怎么说宋四家也得凑齐不是?
《五马图》这幅画恰恰在卷尾有黄庭坚的长长的题跋,前四匹马都有他的题记(标识了马名),所以被选中,当做黄庭坚书法作品来展示。李公麟的画在这里只不过是配角,而黄庭坚的字在本次特展反而是主角。
确实感觉比较牵强,因为黄庭坚也不是没有其它独立的书法作品了。但东京国立博物馆正好拥有《五马图》,黄庭坚其它独立的书法作品估计还得外借,为了省麻烦就让《五马图》上了。总之,《五马图》算借着题跋的光,跻身于这次特展。
黄庭坚卷尾题跋
黄庭坚的题记
黄庭坚的题记,写明了每一匹马的来历和名字。但非常奇怪的是只给四匹马写了题记。最后一匹马,黄庭坚没有标出名字。
当然,我对《五马图》画本身的兴趣,远远超过黄庭坚的题跋。但黄庭坚的题记和题跋,对《五马图》来说至关重要。因为我们所面临的第二个问题是:如何确定《五马图》为李公麟真迹?这幅画找不到李公麟的款识,我们完全是根据黄庭坚的题记和题跋,才判定这幅画是李公麟所画。而且还尚存疑问。
李公麟和黄庭坚是好朋友,曾经同朝为官,交游甚密。他对李公麟的创作是最熟悉的。所以,一幅画作,如果他在题跋上面说是朋友画的,这可信度应该是比较高的。有密友加持,肯定错不了。
但仔细研究黄庭坚题跋的文字,却令我们心生疑惑。
题跋文字如下:
余尝评伯时人物,似南朝诸谢中有边幅者,然朝中士大夫多叹息伯时久当在台阁,仅为书画所累。余告之曰:伯时丘壑中人,暂热之声名,傥来之轩冕,殊不汲汲也。此马驵骏,颇似吾友张文潜笔力,瞿昙所谓识鞭影者也。黄鲁直书。
黄庭坚是大文豪,但这题跋写得简直莫名其妙。疑点众多。
题跋开头夸了一通李公麟,说他有东晋谢安等名士的风范,但丝毫没有提及五马图的事情。
然后黄庭坚说:“此马驵骏,颇似吾友张文潜笔力”。这里面马上出来两个疑点。
我们如果要夸一个人的好,用帮衬的方法来吹捧,一般会搬出一个名望和水平更高的人,来拔高被夸奖的人。比如:“领导您这字写得真不错,和颜真卿有一拼了!”然后被夸奖的人哈哈大笑,“哪里哪里,差得远呢”。
黄庭坚在这里说:“这匹马画得真不错啊,好像我朋友张文潜的笔力!”如果这匹马是李公麟画的,那么他鼻子得气歪了。你拿名气远不如我的张文潜和我比什么?
张文潜是谁?他叫张耒,和黄庭坚一样是苏门四学士之一。他是文学家,在历史上从无画名,也无画作存世。画史上地位为零。
李公麟可是生前就得享大名,当时就被推为宋画第一。后世更是享誉无数。
两个人在画界地位悬殊。
黄庭坚你搬出张耒来说李公麟马画得好,你这究竟是在夸李公麟呢?还是踩李公麟呢?如果是李公麟画的,似乎黄庭坚不应该这样写。可他偏偏就这样写了。
第二个疑点在“此马”上。不是有五匹马吗?为什么黄庭坚的题跋只提到这一匹马?你把前四匹统统忽视了?前面四匹可都是有你黄庭坚的题记的,就这匹马没有你的题记。《五马图》的题跋,结果你只提到一匹马,你这命题作文不及格啊?
这两个疑问,迄今无解。
古人对此充满疑惑,众说纷纭。到处盖章的乾隆爷最后也加入了大讨论。在这匹特殊的马的脊背上方,以他惯常的风格,密密麻麻地写了他的看法。
最后一匹充满争议的满川花。背脊之上是乾隆题跋
乾隆题跋
乾隆题跋原文为:前四马皆著其名与所从来,而此独逸,岂即曾纡跋中所称满川花耶?要非天闲名种不得入伯时腕下,当是后人窜取题识真迹别为之图,以炫观者,是以并公麟姓名割去楮尾,更无馀地,亦其证也。御笔。
乾隆说前面四匹马都有名字,就这匹马什么题字都没有,根据其他题跋判断,应该是叫做满川花。他认为这匹马可能是被造假者改动了。他猜想李公麟画了《五马图》后,是有按照一般习惯在画卷后尾题上自己的款识的,黄庭坚也给这匹马题了字。但有造假者把最后一匹马和李公麟的款识和黄庭坚的题字一并割去,然后另外伪造了这匹马补上。所以《五马图》现在缺李公麟自己的款识,这匹马也看着比较另类。
乾隆的这个猜想是很有意思的。看来他对文物造假还挺熟悉。文物造假中有一种一变二戏法,就是将一幅真品书画,采用某种办法割裂开,然后再分别补齐。这样一张变两张,价值翻番。而且两张都是真中有假,假中有真,增加了辨识的难度。最常见的是将画和题字分开,假画配原作者的真题字,真画配作伪者的假题字,真假难分。
如果按照乾隆的猜想,倒是能够解释黄庭坚奇怪的题跋。黄庭坚看到这匹马不是原来的了,他也不知道这匹马是谁画的,所以他在题跋中说“这马不错!但不知道谁画的,看这样子像是张文潜(你这个造假的贼)。”因为这匹马太特殊了,所以他在题跋中夸赞李公麟后,特意专门提及了这匹马。这样虽然能够解释得通,不过黄庭坚的命题作文还是不及格,因为他的题跋还是太含糊了,具体事情都交代不清楚。
究竟真相如何,也许永远无法得知。
下面说说《五马图》好在什么地方。
我们主要看两点。
第一白描:李公麟作为白描艺术的祖师爷,号称白描圣手。在《五马图》中体现出的线描造诣和功力是极为高超的。人物衣服是全画白描最突出的地方。五位牵马人中,我觉得以好头赤、凤头骢、满川花的三位牵马人画得最好。特别是好头赤的牵马人,赤着双腿,手拿马刷,姿态独特,有一种满拧的感觉,但又拧得恰到好处,险中突围,充满张力。
好头赤的奚官(养马人)
凤头骢的奚官,上身衣服的线描也是非常精妙
第二写实:马的造型,骨骼肌肉的definition,非常正确,非常舒服。特别是好头赤和凤头骢的马头,其写实的完美程度,直逼经过完整现代西画基本功训练(素描解剖)的徐悲鸿大师。造型主要靠线描。五马图有浅设色,有助于增加部分质量感和结构空间感,但主要靠的还是线描。而线描是什么?线描就是definition(定义,确定),一笔下去,就定义了这个部位的骨骼和肌肉结构。对了,就看得舒服。错了,就看着别扭。而要一笔下去找对地方,需要对马的骨骼肌肉结构相当熟悉,胸有成竹才行。
这种写实高度,《五马图》之前和之后的中国画很难见到
关于李公麟创作《五马图》,有这样的奇闻。
据说他有个叫曹辅的朋友,恰巧住在宋朝宫廷御马苑“骐骥院”隔壁。李公麟经常跑曹辅家串门,但目的不是会朋友。而是拐弯一转,进了骐骥院。对着马厩中那些御马,仔细观察,反复揣度,一呆就是一整天。曹辅过来招呼他到家里歇歇,他居然置之不理,充耳不闻。
他天天盯着这些马看,并在现场把它们一一画下来。画到满川花这匹马,当他画完最后一笔,马实在不胜其烦,咬舌自尽,扑地而死。
所以画界一直流传着“李公麟画死满川花”的说法。
和大家开个玩笑!
马不是咬舌自尽的,但扑地而死是真的,死因不明!
这个故事是李公麟的好朋友黄庭坚亲口讲给其他人的。他说:“异哉!伯时貌天厩满川花,放笔而马殂矣。盖神骏精魄皆为伯时笔端取之而去,实古今异事,当作数语记之!”
黄庭坚对满川花猝死的解释是充满神秘主义的。他认为是李公麟画得太惟妙惟肖了,马的精魄被他的毛笔所摄取,导致马的死亡。
所以说清末的时候,大家一看见照相机都吓得魂飞魄散四散奔逃是有理论传承的。一千多年前黄庭坚就受这种理论的影响了。
撇开其奇幻的外壳,从这个小故事中,我们得窥《五马图》的创作方法,就是观察自然(抵近观察,详细长时间地观察),现场写生。很写实主义,也很现代。一千多年后,当康有为徐悲鸿等一代人力图革新中国画的时候,他们所倡导的,也是写实主义!康有为建议:“以形神为主而不取写意”。陈独秀则宣称:“改良中国画,断不能不采用洋画写实的精神!”徐悲鸿等人一方面引入西方写实主义,重建美术教学体系(据说他亲自从国外背回了中国最早用于艺术教学的马解剖结构石膏模型),另一方面也回溯历史,直接越过元明清,重新探寻唐宋经典。结果他们发现了伟大的唐宋作品身后流失已久的写实主义传统,并对其大为推崇和赞扬!李公麟的写实主义创作方法借这个奇幻故事得以流传,证明他是这个传统中无可争议的丰碑,更推高了他在近代画史中的地位。
实际上,如果我们用徐悲鸿“新七法”的标准( “黑白分明”,“位置得宜”、“比例正确”、“动态天然”、“轻重和谐”、“性格毕现”、“传神阿堵” )来审核《五马图》,无一不符合,也就是说《五马图》和徐悲鸿所建立的建国后被官方所推行的写实主义绘画体系是高度一致的。
但是从元朝开始,这个写实主义的传统就逐渐丧失了。中国画走上了文人画的道路。有人用“得意忘形”来形容,意思是文人们在书斋中修炼笔墨,而不再走出去观察自然,进行写生(认为那是画匠所为)。他们得到了更高深的笔墨意趣(得意),却丧失了基本造型能力(忘形)。
文人画最重山水。山水画异军突起,成为绘画的主流后。人物和马等题材,则渐渐少有人问津。因为人物和马,是需要高度写实技巧的,被纯玩弄笔墨技巧的文人们视为畏途。明朝大书法家和大画家董其昌,为一代山水大家,笔墨功夫登峰造极,但就是不会画点缀山水的点景小人。他还自嘲说“有云林遮丑于前!”云林就是元四家之一的倪瓒,也是以山水闻名,但也不会画点景小人。董其昌的意思是倪瓒这种高手都画不好小人,我画不好也不丢人。你想想董其昌他们连山水画里面的小人都不敢画,更不要说专门的人物画了。
《五马图》的宝贵之处,就是向我们展示了元明文人画以前的岁月中,有李公麟这样的高人,既是个学养深厚的文人,又能以画匠的态度去观察自然,精研造型,能够将扎实的写实功底和文人的笔墨意趣,完美结合在一起,创造出后人难以复制的伟大作品。写实功底和笔墨意趣,原本是中国画的两条腿。在他之后不久,两条腿就断了一条,中国画从此成了跛子走路。
此次《五马图》真迹在消失八十多年后重现于世,让我们能近距离观赏到真迹,可谓荣幸之极,痛快之极。真迹和故宫所藏珂罗版比,清晰了不知道多少倍。但也正因为如此,看出一些原来珂罗版所看不出的问题,从而产生了一些小小的疑惑或者说遗憾。
最大的疑惑,就是《五马图》的五个部分,质量有高有低。好头赤和凤头骢最好,马极雄健,人物生动,近于完美。锦膊骢和照夜白则略差,两匹马都略显拘谨,四足有点僵硬,人物的姿态也有点简单,线描质量也比前面两个略差。特别是锦膊骢的奚官,和其他四个奚官比,线描轻且墨色极淡,力度偏弱(这个问题在珂罗版中被掩盖了)。第五匹马满川花比较另类,下面再细说。按照常理来说,画家在达到一定水平后,同一幅作品里面,发挥会非常稳定,不会出现水平忽高忽低的现象。即使在组画里面,各张之间也会非常和谐,质量不会有太大波动,会有一种连贯之气,让人感觉是一气呵成的。当然各张之间肯定还是有优劣之分,但差距不会那么大,影响到气场的连贯,让人产生不舒服的感觉,就好像交响乐合奏中出现了不和谐。在《五马图》上,却明显感觉质量水平的不稳定。差距大到让你在整体观赏时,能够引起小小的不适感。个中原因,很难理解。
另外就是一些小瑕疵。比如凤头骢的奚官,本来画得相当完美。但在最底下的右脚,画得太小,让人感觉右脚萎缩了。当然透视方面不能太苛求古人了。但是在其他几张,画家处理得非常好。其中好头赤的奚官,一双赤脚,结构和透视非常合理,紧扒地面的感觉特别舒服。而满川花奚官的右脚,虽然也画得略微小了一点,但双脚之间看着还是非常搭配。只有凤头骢的奚官的这只右脚,怎么看怎么别扭。
还有满川花这匹马,前面乾隆猜想部分曾经说过,乾隆怀疑这匹马是作伪者替换的。确实,这匹马在五马中质量最差。马头部分,用笔轻飘,造型略差,两条后腿尤其别扭,和其它四匹马有较大差距。但奚官画得倒是不错,线描流畅飘逸。所以真是让你难下结论。
展览纪念册,只有四匹马的特写
在展览纪念册上,只有四匹马的特写,居然没有满川花的单独位置。难道收藏方东京国立博物馆也对它的身份和来历有不同看法?
虽然举出了一些疑惑和遗憾,但瑕不掩瑜,这些问题并不影响本画的杰出地位。无论如何,《五马图》都是顶级画作。
下午五点钟闭馆,怀着满意和欣喜步出了平成馆。随着散出的人群走到上野公园,春寒料峭,樱期尚早,只有一树早开,绯云浅浅,引得游人竞相合影。
最后赋诗一首:
东京国博观《五马图》
初逢上野早樱时,平成馆内人如织。
若非龙眠神迹现,何能万里远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