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雨丨李清照08：夫唱妇随

国学雨滴 2021-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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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讲

夫唱妇随

习惯上，我们喜欢将夫妻恩爱说成“举案齐眉”、“夫唱妇随”。好女人嘛，就是应该伺候好丈夫，相夫教子，把丈夫当成天，安心扮演好贤妻良母的角色。不过，那是指一般的女人，可不是指李清照这样的才女。才女之所以成为才女，绝对不仅仅是因为她能够写几首漂亮的诗词，还因为她有一般人没有的个性。尤其是在一个普遍以三从四德、夫唱妇随为光荣的社会，一个女人，要追求精神的自由，首先就不得不从形式上叛逆。任何精神，一定是需要用某种特定的形式来做载体的。你不是要女人笑不露齿吗？我偏要嘻笑怒骂、痛快淋漓，让男人们一边暴跳如雷去；你不是要女人行不露趾吗？我偏要打扮得性感妩媚；你不是要女人无才便是德吗？我偏要纵横古今、学富五车，巾帼不让须眉……

当代女诗人舒婷说得好，女人不是藤，要缠着树才能活得好。女人也是树啊，想怎么长就该怎么长，那才是女人应该真正追求的理想境界。要是所有的女人都有这觉悟了，其实别说女人自由了，幸福了，这男人，他也一样自由了，幸福了。要不，老是被藤缠得紧紧的，男人难道不烦？

当然，这样的觉悟，只有到了当代的女人和男人才有。李清照可从来没承认过自己是女权主义者，再说了，那会儿压根还没“女权”这个词儿呢。可李清照的行事做派，本质上的确就很“女权”啊！赵明诚娶了女权的李清照，到底是自由了，幸福了，还是痛苦了，郁闷了呢？

我猜啊，他是两者都有。“痛，并快乐着”。快乐，是主流；“痛”，是支流。我们还是先从“支流”讲起，看看娶个才女老婆，除了老是要受到她含情脉脉的“骚扰”之外，赵明诚还要忍受哪些“痛苦”呢？

大家都知道，赵明诚是考古学家，李清照是作家，两人专业不同，才艺不同，生活情趣也不同。考古学家嘛，热衷于修修破铜烂铁、补补古书字画；作家呢，尤其是女作家，满脑子幻想，多愁善感，动不动就要伤春悲秋、吟风咏月。如果两人一个修修补补，一个写写画画，相安无事倒也罢了。可李清照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女人啊，自己多愁善感，写写画画也就算了，偏偏还小资得很，春天要去踏青寻芳，冬天要去踏雪赏梅。自己摇头晃脑填词赋诗还觉得不过瘾，非拉上赵明诚陪着一起去。比如说，冬天下雪的时候，李清照爱披个蓑衣斗笠什么的，去郊外赏雪，寻找写诗填词的灵感，写完还一定要赵明诚和上几首，“明诚每苦之也”——让赵明诚鉴别个古董文物还行，写诗填词可是把他给愁坏了。眼见着老婆出口成章，文思泉涌，自己却抓耳挠腮半天憋不出一字半句来，赵明诚真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要说吧，人各有长，丢一两回面子倒也没什么。问题是，长此以往，每次都在老婆面前甘拜下风，低人一等，赵明诚的大丈夫面子往哪儿搁呀？这么一想，赵明诚是越想越不服气，总想逮个什么机会“咸鱼翻身”，也好镇镇老婆那得意的气焰。

这么等啊等啊，还真让他等着了一个好机会。这个机会就是赵明诚在外地做官的时候。这留守在家的妻子又写了情书来了：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赵明诚一看虽然平时硬着头皮充好汉这两口子分开了也，不得不暗地里对老胡的才华佩服的是五体投地。老婆又寄信来暗示自己了，每逢佳节倍思亲，重阳节了，人家夫妻都团圆了，你怎么还把我一个人便抛在家里呀，我一个人睡觉孤枕难眠，半夜都给冻醒了。“半夜凉初透”。你瞧多凄凉多让人心疼啊。尤其这首词的最后三句，那可是千古流传的名句：“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李清照不是外号李三瘦吗，这次人比黄花瘦就是其中最经典的一首。想丈夫想到茶不思饭不香，眼看着人一天天消瘦了，把门帘卷起来一看，连日院子里的菊花比人都还丰满几分呢，正所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一个留守妻子的寂寞，期待丈夫疼爱的形象就跃然纸上了。赵明诚这回是彻底服输，承认自已是真的不如妻子了。

据说赵明诚一拿到这首词既佩服又担心。佩服的是妻子的才气，担心的是妻子隔三差五写这些一往情深的词寄给自己，来而不往非礼呀，自己总不能老是既来之则受之好，好歹也要表示点什么吧。这回赵明诚可是铁了心要好好展示一下了。然后把书房门一关，对家人说不管谁来都不要打扰我，我谁都不见，硬是把自己在书房关了三天三夜，不吃不睡，摆出一副悬梁刺股卧薪尝胆的架势来，发誓一定要写出一首超过老婆的词。功夫不负苦心人啊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三天过后还真让他憋出50首词来。数量不菲吧，赵明诚这次是志在必得，咸鱼翻身的好机会啊。别看老婆你出口成章没什么了不起，你写一首我和她个50首，总有几首比你强吧。看你以后在我面前还怎么趾高气扬。不过还是有点不放心，毕竟啊平时对老婆的才气压抑的太久了，自信心啊已经很可怜了。为了保险起见，赵明诚决定先把词拿给自己的好朋友看看，评论一下。

于是他把50首词工工整整的誊写了一遍，再把李清照寄给自己的那首也重新和好了，加在一起拿给一位好朋友看。这位好朋友见赵明诚这么郑重其事也不敢怠慢，赶紧将51首词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的琢磨了好几遍，最后对赵明诚说：这51首词啊，我看来看去就只有三句写的最好，赵明诚心中一喜，连忙问哪三句呀？好朋友又加51首词翻来覆去的看了半天，赵明诚急了，连声的追问快说快说，别卖关子了，到底是哪三句最好啊？

这会儿好朋友才慢条斯理地回答他：我看就只有这三句最好，“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赵明诚一听当场就气得差点晕过去。“咸鱼翻身”的机会就被好朋友这么一句话，飞得影都没有了。赵明诚一气之下，把自己三天三夜不吃不睡憋出来的50首大作全部给撕了。丢人啊。赵明诚也不傻，娶个才女当老婆，老老实实认栽吧。难道还能留着白纸黑字的证据，让一千年以后的人笑话他怕老婆不成？就这着我们现在就只能读到李清照的“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至于赵明诚的词，那是一首都找不着了。

李清照是个才女不错，他赵明诚也不是凡夫俗子啊，除了他们各自在事业上都有一番杰出的成就，就是在夫妻的日常相处当中，赵明诚的聪明也绝不在妻子之下。赵明诚的聪明就在于

第一是自信，老婆是才女不错，可我也不差呀，术业有专攻，你擅长吟诗填词，比我名气大，是没错。填词我赶不上你，文物考古那我可是专家，井水不犯河水吗。

第二是大气，才女老婆肯定跟一般女人不同，不会在丈夫面前老是低眉顺眼，别人娶老婆是娶一个管家婆，娶一个传宗接代的工具，而赵明诚娶的就不仅仅是个老婆，而是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别看这朋友两个字说起来容易，可在那个时代，夫妻间能够做朋友的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得清。因为在那个时候，女人大多数没什么文化，头发长见识短那是事实，做丈夫的呢却要寒窗苦读，一朝得志当了官，成天接触的都是些场面上的人物，哪里还会把家里的黄脸婆放在眼里。

宋代的男人，朋友一般只有两个来源：

一是同学和同事，一是妓女。大家可能又要不明白了，这同学和同事好理解，那妓女不就是男人的消遣解闷的玩物么？怎么还能成为堂而皇之的朋友呢？请注意，我们不能用今天看待妓女的眼光去看宋代的妓女。宋代的妓女一般都是经过严格的职业训练的。良家妇女不是讲究女子无才便是德吗，妓女却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所不通。我们所有优秀的妓女往往喜欢用这四个字：色艺双绝。其实在色和艺当中，可本素材来自微信公众号丁中广祥能色还在其次，关键在艺。因为美女容易找，可美貌加智慧的才女就不那么容易找了。对妓女来说尤其是这样。如果仅仅是用美貌来吸引男人的眼球那只可能是一时的，还必须得有才智才能拴住男人的心。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别看宋代好像是一个爱情至上的时代，翻开全宋词90%都是在写情啊爱呀，好像上下几千年中国男人的爱情，全都在这一个朝代挥霍光了。可注意了那些一往情深的爱情，几乎全是送给青楼女子的。送给家里黄脸婆的却是寥寥无几。我们常常说唐朝是中国诗歌的黄金时代，可爱情诗歌的黄金时代，还得首推宋朝。而这个所谓文人墨客之密友，就是文人墨客们最亲密的朋友。所以古代男人在家庭妇女那里找不到的朋友乐趣，往往能够在有才有貌的妓女那里找到。这样的例子多得简直数都数不过来。

当时活跃在宋代政坛文坛上的，名士、才子哪个不是妓女的亲密朋友啊？我们前面说到过，连皇帝和大臣都为她争风吃醋的李师师，就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个。还有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个叫琴操的妓女，她和苏轼的关系很密切，苏轼在杭州做官的时候，有一次几个同事聚会，照例又叫了几个妓女来作陪，琴操也在其中。宴会上大家酒喝得高兴的时候啊，苏轼一个同事就不由得哼起了情歌王子秦观的一首词《满庭芳》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大概是酒喝多了点，这才唱头两句这个同事就把“画角声断谯门”唱成了：画角声断斜阳。琴操一听错了，就在旁边悄悄地提醒他，是谯门，不是斜阳。这个同事也很幽默，知道琴操很有才，就开玩笑说：那你就干脆将错就错帮我把门字韵改成阳字韵吧。情操当即抱起琵琶张口就唱，把秦观的《满庭芳》改成了阳字韵：

山抹微云，天连香草，画角声断斜阳。暂停征辔，聊共饮离殇。多少蓬莱旧侣，频回首，烟霭茫茫。孤村里，寒鸦万点，流水绕红墙。魂伤当此际，轻粉罗带，暗解香囊。漫赢得青楼、薄幸名狂。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有余香。伤心处，长城望断，灯火已昏黄。

佩服吧？这情操的才华可是连苏轼都赞不绝口的。

赵明诚聪明是他的自信和大度让李清照延续了少女时代叛逆自由的天性，而李清照更聪明，他有没有恃宠生娇、恃才生娇，而是充分地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尽自己的全力，不仅是成为了丈夫生活上的亲密朋友，还是丈夫事业上的亲密战友。

赵明诚后来能够成为跟欧阳修齐名的金石考古专家，李清照也是他生命中唯一的真命天子。赵明诚娶了个与众不同的妻子，痛苦那是次要的，快乐才是最重要的。有字为证啊，在李清照31岁的画像上，就留下了赵明诚亲笔题词：清丽其词,端庄其品,归去来兮,真堪偕隐。这大概是流传到今天，我们能够看到的赵明诚对妻子的唯一一句经典评价了。

“清丽其词”这就好理解，李清照就是千古第一女词人吗。她的词就是以婉约清丽著称的。当然“清丽其词”的这个词，并不仅仅是指李清照填的词，而是泛指李清照的文采。一般来说我们总是把李清照在文学史上的定位，定性成为婉约派女词人。可是李清进出口的文学成就绝对不仅仅停留在词这一种文体上，其实在当时她的诗名和文名甚至还超过了他的词名。

宋史的记载是说她：“诗文尤有称于时”。老师晃补之，之所以老在朋友面前夸她，也主要是说她：善属文,于诗尤工。“这些记载都说明词人这顶帽子给李清照戴还实在是太小了点，根本就不能全面概括李清照的才华。

李清照在当时就是一个文采飞扬博学多识的文学家。诗、文、词都有很深的造诣，只不过后来我们对她的了解和接受，越来越局限在词汇一种文体上了。

再来看第二句评价：“端庄其品“大家可能要提点抗议了吧，哎，你不是说李清照好酒、好赌、还好色吗？压根就不像什么名门淑女吗？那怎么赵明诚还说她端庄呢？虽然她自己的名气超过了赵明诚，却心甘情愿用自己的才华和智慧，成为丈夫事业上的得力住手。当时就有人评价她和赵明诚”平生与之同志.” (《洪斋随笔》卷五)。认为李清照不仅是赵明诚生活当中的娇妻，更是他事业上志同道合的伴侣。赵明诚那些收藏完整保存精美的古玩书画，哪一件不是李清照跟他共同整理、校勘，精心保存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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