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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仁明:原来她说“你好坏”,其实就是“你好好哦”|纯粹书摘

薛仁明 纯粹Pura 2021-07-24


悠悠数十年那根深柢固的概念,竟在薛仁明老师那句“为何刘邦能让张良、萧何、韩信这样的精彩人物为他所用”所改变。晴天霹雳!这部历史就此翻盘了,司马迁在《史记》中精致暗藏的叙事,终得要遇上一个懂他的人,能解读深意。原来一直以为的黑不是黑,白也不是白。

——乔琼恩




天人之际:薛仁明读《史记》

薛仁明

2017年1月


《天人之际:薛仁明读<史记>》是一本探寻中国文明根底,找回中国人该有的生命气象,以及寻求中西文明差异的一本书。薛仁明是一位行者,他更看重的是人的生命状态。他讲《史记》同样是如此,他希望通过刘邦、项羽、陈平、张良等人历史细节,得以窥见个人的生命状态,又希望能阐释出秦亡、汉兴的真谛。


薛仁明着眼于整个中国文明与西方文明的异同。并通过反复举证对比儒家、佛教、道家,希望找到中西方文明根本性的差异。



    ▲ 明代散文家归有光评《史记》


《史记》在写刘邦跟项羽的时候,常常有个笔法,就是故意安排类似的情节。这些类似的情节到底是真,还是司马迁编出来的,我们并不晓得。但是,不妨先假设有那么一回事,在很类似的情节中,看司马迁写出两人不同的反应,形成鲜明的对比。于是,请大家翻到《项羽本纪》。 秦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梁与籍俱观。籍曰:“彼可取而代也。” 类似的情节,秦始皇帝去会稽,也就是今天的绍兴巡视时,渡浙江,就是渡过钱塘江,项梁和项籍(也就是项羽)两个人一块去看,看了之后,项羽说了一句话:彼可取而代也。他直接就说,秦始皇是可以被取而代之的。


刘邦说“大丈夫当如此也”,项羽说“彼可取而代也”,两者的差别在哪里 ?项羽一听就是霸气、杀气。刘邦是什么 ?中国一个很重要的字,叫“兴”。大家讲《诗经》风雅颂、赋比兴,“兴”是什么 ?“兴”就是好比你今天看到天气很好,蓝天白云,忽然心情好了起来。不见得想要干吗,也没太多具体的想法,可是整个人就这么神清气爽,有种飞扬的感觉,这就是“兴”。刘邦这番话就是个“兴”,大丈夫当如此也。刘、项截然不同的反应,可以清楚看出,两个人的气象是完全不一样的。


“喟然太息”底下的考证,引了凌稚隆的话说: 高祖观秦帝之言,较之项羽,气象自是迥别,这里要特别提一下“气象”二字。这两个字是典型的中文。典型的中文意味着,如果要翻译成现代的语言,尤其翻译成外语,基本上是办不到的。“气象”怎么翻 ?没办法翻吧 !毕竟,这跟天气完全是两码子事。我们说一个人气象如何,那是彻彻底底没办法翻译的东西。


首先,什么是“气”?这就不好说。今天假使我一脸“怒气”,大家可以感觉得到,可是这样的“怒气”,并没有实证、具体的东西,没办法把它讲清楚、说明白。但即便如此,“气”这个字中国人仍用得很普遍,大家也都能感觉得到。所以,愈彻底的中文,比如“气”,就愈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样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也同于我们常常说的,中国是一个诗的民族。诗是什么 ?诗就是说不清、讲不明,正因为说不清、讲不明,所以唐诗一旦翻译成白话,试图要变得清楚明白,反而就不堪卒睹了。


“气”这个字如此,至于“象”,就更麻烦了。“象”要怎么解释呢 ?比如我们说,台湾这十几年来,已呈现衰“象”,这个“象”,指的是什么 ?它必然有些看得到的东西,可又没办法明确地指出。这和“气”有点类似,都是在若有似无之间。中文最关键的字都是这样,既不是完全抽象的字眼,又没办法具体看得到、抓得着。中文世界里面最精彩、最动人的东西,几乎都是类似这样的语言。


我们回头再来看“气象”。传统看一篇文章,重点不在于技法,而在于文章的“气象”。譬如今天台湾的文学界,有很多人文笔非常好,写东西也非常精巧,可惜,巧则巧矣,就是没有气象。在他们的笔下,爱恨那么炽烈,欲望那么无法自拔,连吃个东西,都能写得精巧无比、天花乱坠,可是,就是没有气象。今天台湾最大的问题,就是“气象”已经慢慢消失了。现在消失到什么程度 ?消失到年轻人连“气象”两个字都搞不太清楚了,这才是大麻烦。


      ▲ 戴“刘氏冠”的衣木俑


这一小段要特别说一下: 高祖为亭长,乃以竹皮为冠,令求盗之薛治之,时时冠之。 高祖当亭长的时候,会用竹皮编冠。刚刚讲过,亭长底下有两个手下,其中一个就叫“求盗”,专门负责抓盗贼之类的。“之薛”的“之”,就是“到”,到薛地去制冠,然后常常拿起来戴。 及贵常冠,所谓“刘氏冠”乃是也。 等到他有地位之后,就常常戴这个冠,这就是后来人们所说的“刘氏冠”。


司马迁写这段,看似无关宏旨。如果《高祖本纪》把这一小段抽掉,也不影响任何情节,对于后来的历史发展,更没什么妨碍。但是,《史记》类似无甚相干的段落,却四处可见。我们把这样的段落,叫作“闲笔”。《史记》常有闲笔。大家如果读《资治通鉴》,《资治通鉴》绝对不会有闲笔,因为儒者都一刻不能闲,从不做“无益”之事。哈哈 !闲笔是中国著作中常见的特色,最好的例子,就是章回小说。章回小说每个要角登场之前,里里外外,总要先铺排一段,铺排之余,常常再写一两首诗,歌咏一番。如果把这些诗拿掉,会不会影响情节 ?当然不会。可是,在古典小说里面,类似无关紧要的篇幅,却多得不得了。为什么 ?因为古人知道,关心一件事,不能只关心情节,更该关心的是事情后头那个人的性情。写这些“无关紧要”的闲笔,都是为了描写人物的性情。只有掌握得了性情,对于情节的演变,才可能有一种更接近核心的体会。


换句话说,中国人的叙述并不是直线逻辑、一环扣一环的目的论,所有的铺陈也不必指向一个最终的目标。中国的叙述方式当然有个大方向,可时刻也都能圆满自足,准确地说,中国的东西都有一个“当下性”。大家如果懂得这点,看传统戏曲才会看得开心;否则以西方的角度来看,就会觉得传统戏曲怎么都如此拖沓 ?故事推展怎么都如此缓慢 ?譬如《四郎探母》的第一折《坐宫》,五十分钟只讲一件事情,就是杨四郎心事重重、吞吞吐吐,最后终于跟铁镜公主说:“我想见我妈。”以故事而言,平淡、琐碎,情节几乎停顿,可大家知道,《四郎探母》的《坐宫》是一折多好的传统老戏呀 !


戏曲的特色是戏愈老、愈熟,大家愈爱看,真可谓百看不厌。看熟戏与情节几乎无关,反正情节早知道了,大家根本就不在意。所以中国人看戏,与其说是关心故事的发展,更不如说是在“涵泳玩味”故事中的生命意味。“涵泳玩味”就牵涉到中国文明两个关键词的其中一个:“乐”。“礼乐”,乐是干吗的 ?乐就是涵泳,就是玩味,借着这样的“涵泳玩味”,进而再滋养人的生命。


《史记》的文章就有“乐”的境界,可以有闲笔,可以荡出去,不会只追着一条线索让读者只关心:再来呢,再来呢 ?司马迁不会把文章写到这么紧绷、这么令人喘不过气来。他写到一件事情,可以当下荡开,大家随着他游荡了一回,回头再看,不仅游荡得好玩,更突然胸襟一开、气息绵长了。这其实是《史记》作为经典非常重要的特色。我们读《史记》,有两个关键的切入点:第一是“诗情”,第二是“修行”。司马迁写《史记》是有诗情的,《资治通鉴》没有。所有中国的好作品,一定得先有诗情。



这样的诗情,就决定了中国人看事情的角度。一方面虚实相生,一方面若有似无。因此,中国人不在意情节紧凑,也不在意逻辑紧密,更不在意直线发展。这和西方人看事情的视角大不相同。西方人看事情,两个点之间,很习惯从A点到B点直接拉一条直线——就像西方的大公园,门口总有一条很大的路,两侧花草,整齐对称——从头到尾,一览无遗。中国人从来不是这样看事情的。A跟B这两个点之间,中国人非得要弄得弯弯曲曲不可,A点总是看不到B点,否则,就不好看,也没意思。所以中国的庭院有个照壁,不让人一览无遗,最好就像苏州庭园那样,曲径通幽,移步换景,走一步就一个景,走一步又另一个景。这样的曲曲折折,正是中国的特色。


这样的特色,也反映在中国语言的强烈诗性。因此,中国人的语言特别丰富,特别具有弹性;也因此,中国人擅长说反话、讲假话。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我以前没开窍,一直到年纪不小了,才终于懂得一件简单的事儿。懂什么呢 ?相较于男人,女人其实更懂得语言虚实的诗性。我后来才知道,原来女人称赞男人有一种方式,是跟男人说:你好坏 !原来,她说“你好坏”的意思,其实就是“你好好哦”。当我们使用这种语言时,一向都使用得如此自然而心照不宣,绝对不会有一个男人在听到“你好坏”的时候,很严肃地转过头来问:我坏在哪里 ?如果有这么问的男人,我们只好拜托他:您去撞墙,好不好 ?


——文字节选自《天人之际》




薛仁明,一九六八年出生于台湾。台湾大学历史系、佛光大学艺术学研究所毕业。私淑胡兰成,师从林谷芳。


曾出版的繁、简体著作,曾出版《胡兰成:天地之始》《孔子随喜》《人间随喜》《这世界,原该天清地宁》《其人如天——史记中的汉人》等。经常于两岸媒体发表文章,关心的焦点是文化之重建与生命之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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