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欣宇 | 《妖猫传》里那个日本和尚，究竟是什么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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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他是日本的亚里士多德、达芬奇
他是日本书圣，被公认为日本平安时代书法家代表，这里的书法，指的是汉字书法，那时候平假名、片假名这类糙货没人用，但传说中他就是片假名的创作者。
他是文学理论家，擅长汉诗和骈赋，经常为天皇拟定诏书，被推崇为日本文学评论的鼻祖。
他是教育家。建立了日本第一所专门培养平民子弟的学校，上到儒释道，下到挖掘机，只要对社会有用的都教，费用全免。
他是工程师，他的家乡要修水利工程，当地人强烈要求由他来当监工，因为老百姓不信官府，不信专家，只信他。他根本没学过水利，但前任三年没整明白的工程，他三个月弄好了，这个工程名叫满浓池，至今仍在使用，灌溉面积4600平方公里。
他编著的《篆隶万象名义》是日本最古老的字典。
他很可能是第一个能读懂梵语的日本人。
他去世480年后，天皇亲笔给他作传。
……
日本人对他的评价极高。文学家幸田露伴（1867-1947）评价他说：“大师是我们思想上不可忘却的恩人。”连物理学家也跟着凑热闹，1949年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汤川秀树说：“在漫长的日本史上，他是最多才多艺的人物。从世界范围来看也不逊于亚里士多德、达芬奇”。
直到今天日本人都认为他没死。他临终前嘱咐弟子：我去兜率天弥勒菩萨那儿了，你们要把我教的东西好好传承下去。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后，我会随弥勒下凡说法，到时候我会检查你们是不是用功学习了。五十六亿年呢，人类估计进化得没人模样了吧？但弟子们还是觉得他没死，只是入定，保不齐啥时候偷偷溜出来监督学生们。由他形成的这种信仰，在日本创造了一个专属名词：“入定信仰”。
他就是空海。
二、空海见过妖猫吗？还真有可能！
日本密宗叫真言宗，日本人普遍相信，空海是真言宗的创建者，可他是怎么创建的，他的生平经历、佛学思想是怎么样的，日本人不知道，一直以为密宗就是念咒，而他就是为天皇念咒的。
空海就是这样的人。圆寂后1200年来，关于空海的传记少说也有一二百种，但是日本学者一研究，越读越蒙圈。空海活了63年，真正在史料里能够坐实的，只有几年、聊聊几语的记载。他就像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侠，隔些年在江湖上露个脸，其余时间失联，后世人就得不断“补充”“添加”，甚至伪造。
由此，他越来越像个神，在梦枕貘的《沙门空海》里，他甚至神到可以跑到大唐长安来抓妖猫，这也就是陈凯歌的《妖猫传》的原作。
空海入唐是在804年，唐德宗李适驾崩是在805年初，这跟《妖猫传》里的时间线刚好吻合，甚至白居易，是在806年被罢秘书省校书郎之职，也算大差不差。至于“妖猫”，这东西最初出现在《日本灵异记》里，这是日本最早的佛教故事书，创作时代基本和空海同一时期，要说空海见过它，好像也并非不可能。
不得不说，日本作家就是瞎编，也编得丝丝入扣，不过《妖猫传》的故事发生在805年，马嵬驿兵变是756年，过去快50年了，电影里口口声声“三十年前”，不能不说是个bug，不知这错是出在原作，还是剧本改编者。
三、真实的空海，日本人也搞不明白
那下面我们再说说，真实的空海生平，当然，这些真实里掺了多少“神迹”，日本人自己也没完全没搞明白。
按照人物介绍的惯例，我们先要看他的出生年月。可这就出现“神迹”了。镰仓中期以前的空海传记，其生日都是773年，具体日期不详。但后期史料记载他的生日是774年六月十五日。
为什么呢？空海的祖师爷是不空三藏，是唐大历九年（774）年六月十五日圆寂的。把空海的生日改为这一天，他就成了不空三藏的转世。
生日都能改的人，还有什么不能改？改来改去，空海的生平就矛盾重重了。
能确定的是，空海出生于四国的赞岐（现香川县善通寺市），父系是佐伯直氏，他家在日本佛教史上非常有名，空海的一个侄子两个外甥，都是平安初期日本佛教界响当当的人物。
空海的母系叫阿刀氏，出身不太清楚。但空海有个表舅叫阿刀大足，后来是桓武天皇的皇子伊予亲王的侍讲，专门负责给皇室讲汉学。
空海自述，他从小是跟舅舅学习的。长大后，舅舅带他到了京城，并把他安排在了大学。“大学”类似于我国古代的“太学”，是日本国家级的最高学府，当时的学制完全仿照唐朝，设有明经科、纪传科、明法科、算道科等。空海进的是明经科，学的是中国的经书。
明经科前景非常光明，毕业了能安排在朝廷做官。但是，空海学了两三年，退学了。
不是他学习不勤奋，而是因为他发现，有更深层次的宇宙真理等待他去学习。这一年，他遇到的一个神秘僧人，把他忽悠学佛了。
学佛学了几年，空海写了一份出家宣言，叫《三教指归》（原稿叫《聋瞽指归》）。所谓“三教”就是儒释道，他在文章里讲了个寓言：一个人请大儒训诫自己的熊孩子，大儒讲了一通，旁边一个道士说，你讲的啥玩意儿啊，我来讲。道士讲完了，来了个僧人，也讲了一通。大儒和道士听完彻悟了，熊孩子继续熊吧，反正我们出家了。
顺便说一句，这篇文章文采极好，用了华丽的四六骈俪体。内容也没我讲述得这般粗鄙，它对比了儒释道三家的思想，实际是一篇思想评论，没有深厚的功底是写不出来的。
此时空海24岁，日本人评价他是天才，从这篇文章来看，不为过。
此后的七年，空海失踪了。
四：空海的逆袭：从私度僧到留学僧
这七年，从日后空海的行迹来看，他是在深山里求佛，并且读了大量的佛教经典。
但此时，他是个私度僧。
当时的日本，寺院都是官办，出家为僧要得到官方的许可，每年有名额，全国一年也“度”不了几个人。但当时已经出现了民间佛教，他们自誓自度，觉得自己够格了就把自己给“度”了，这些私度僧脱离寺院体制，一度是被打压的。
空海身为私度僧，竟然被选为入唐的留学僧，甚至得度和受戒都在临行前几天一股脑完成。这种不正常情况，让人们猜测这是他表舅暗中操作的结果。
804年七月六日，空海乘遣唐使的船起航。刚一出发就遇到了暴风雨，在海上漂了一个多月，终于见到人类了，一打听，福州。当地官员不让他们上岸，磨了两个月，空海给福州观察使阎济美写了封信。以空海的汉学底子，这篇文章把老阎看傻了，快把人弄上来，我瞧瞧谁写的？
福州上岸后，空海随遣唐使赴长安，在长安青龙寺，他见到了惠果。
惠果大喜，“我先知汝来，相待久矣”，“报命欲尽，付法无人”。意思是，惠果知道自己快要圆寂了，可这一身能耐传不下去，你咋才来呢？
那就抓紧吧，三个月内，惠果分别传授空海胎藏界灌顶、金刚界灌顶、阿阇梨位传法灌顶。
惠果是密宗传人，这个流派的传承据说是这样的：大日如来-金刚萨埵-龙树-龙智-金刚智-不空-惠果，这就是密宗法脉，直接追溯到大日如来，这还了得？而这三套灌顶程序下来，标志着空海成为密宗嗣法传人，也就是继承印度正统佛教的僧人。
此时距空海赴唐，仅仅一年。
惠果传法后，对空海说：完事儿了，家走吧。
半年后，惠果圆寂。
空海就真回国了。
按日本佛教界的说法，空海就是为了求取密宗而来，没想到这么快就成了密宗嗣法传人，那还呆在中国干啥？
这么说是好听点儿，其实真相是：空海是没钱了。因为他把有限的钱，花在了买书上。
史载，空海回日本时，带了经律论疏461卷，其中很多是没钱买，自己手抄的，“衣钵竭尽，不能雇人，忘食寝，劳书写”。此外，他还带了诗赋碑铭、卜医五明之书多种，反正能教育日本人民的，他都买了。
五、日本佛教的绝代双骄
与空海同期赴唐的，一共四艘船。空海坐的是第一艘，第二艘船多漂了20天，漂到宁波。第三艘船见势不好回日本了，第二年又出发，漂到了不知名的孤岛，可能全船人下去找吃的，回来一看，船漂没了。这些人荒岛求生，好歹后来回国了。最惨的是第四艘船，永远失联。
日本人一直以为这是天意，只有前两艘船成功抵达，而它们各载有一位关键人物：空海和最澄，他们就是日本佛教史上的绝代双骄。
和籍籍无名的私度僧空海不同，最澄当时就是佛教大师、学术明星。他创建了比叡山寺，开办过日本佛教史上的盛事天台讲演，他个人也被桓武天皇点赞，不但敕许他入唐求法，还跟着最澄皈依了。
最澄当时是“还学生”，空海是“留学生”。“还学”是短期访学，“留学”的学期则长达20年。这一年最澄38岁，留学20年基本等于终生流放了，所以桓武天皇让他做“还学生”。
最澄乘坐遣唐使第二艘船漂到宁波，下船后他就在浙江转悠，他主修的专业是天台宗，获得了天台宗付法印信，按说这就可以学成回国了，但那年头航海得等季风，等风的工夫，他又顺道学了点密宗，以及禅宗的牛头禅。
总之他学的够杂的，带回去的书也杂，有天台宗的，禅宗的，密教的，还有大乘戒律，远不如空海带的书有体系。
空海比最澄先回到日本，但由于学期未满提前回国，加上正赶上桓武天皇驾崩没人顾得上他，空海被阻挡在京城之外进不去。
而最澄占了先机，因为身份不同，加上天皇临终召唤，顺利入京。又因为他会点密宗，举办了日本最早的密教灌顶仪式。
可密教正宗传人空海死活进不了京，连个表现的机会都没有。
最澄和空海双星并世，然而他们的人生完全不同。最澄少年得志，空海长期底层，背景与经历，使这两个人的处世大相径庭：最澄激烈，空海宽容；最澄四处树敌，空海广交朋友；最澄一竿子插到底，空海懂得变通。
但他们的目标却是一致的，反对当时日本奈良佛教界的“南都六宗”。
“南都”指的就是奈良，“六宗”是指俱舍、成实、律、三论、法相、华严六宗，当然这个说法并不准确。
从佛教传入日本起，就是宫廷佛教、贵族佛教，朝廷里有僧官机构，僧人一度很有权，就在空海出生前，还发生过僧人道镜干政、妄图当天皇的事件。僧人有权，寺院有势，贵族们把持佛教，掌握话语权，制定游戏规则，奈良佛教实在不像样子。甚至桓武天皇从奈良迁都到平安，客观上也与此有关。
可此时大乘佛教已经发展到菩萨道了，学佛人人可学，成佛人人有份，凭啥你们“南都六宗”不与时俱进，而把佛教变成了体制内工具呢？人民群众相当不满意。
桓武天皇也想改革，他选择的改革先锋就是血气方刚的最澄。最澄赴唐学法，也是希望从唐朝弄到一个宗派继承人的身份，以此来收拾奈良佛教那帮人。
最澄和以法相宗为首的南都佛教斗争，跟法相宗搞了一次思想大辩论，史称“三一权实论战”，这个涉及到佛教理论，我们就不细说了，总之，大辩论持续5年，直到最澄在南都佛教的反对声中抱恨辞世。
最澄就是这样一个人，往好了说，他一生求法传法，矢志不渝；往坏了说，一根筋。
但空海不是。
六、以柔克刚，搞定天皇
空海也想反对南都六宗，但他采取的办法是润物细无声。
回到日本三年，空海才被获准进京。这时候，嵯峨天皇上任了。
嵯峨天皇听说空海带回来唐人书法，想瞧瞧。敢情你喜欢这个，空海便和嵯峨天皇交流起了书法。嵯峨天皇是非常喜欢汉文化的，所以空海隔三差五地就送天皇一些小玩意儿，字帖、碑拓、诗集、毛笔等等，都是唐朝正品。
空海就是个情商相当高的人，身兼儒释两家，这在当时的日本非常吃香，很多高官、贵族都请他帮忙写文章，他都给写，与中央官员维持着相当不错的关系。最搞笑的一份代书，是桓武天皇的妃子要死了，空海替她起草了遗书，写得不错，保证能让她闭上眼。
和天皇、贵族交上了朋友后，空海就逐渐崭露头角了，甚至皇太子都跟他出家了。
这引起了南都六宗的警惕。
很快，最澄辩论过的法相宗高僧德一开始质疑密宗的“即身成佛”思想。
要是最澄被这么质疑，以他那种性格就跳脚骂了，但空海怎么做的呢？他派弟子去德一那儿，低姿态寻求和解。
当然，空海和德一没能达成一致。他们两宗的佛学思想确实无法调和，其实，最澄和德一的辩论也由此来，虽然背后是利益之争，但从宗教本身讲，确实是学术矛盾。
不过，空海和最澄的区别就在这儿显现了。
最澄拼命去争，但空海主动和解，和解不了也不耽误交朋友。空海太会做人了，南都佛教能把他咋地？
甚至有日本学者说，空海实际上是利用了南都佛教，宣传和壮大了自己创造的真言宗。空海后来在南都佛教的大本营东大寺建立了真言院，堂而皇之地“打入敌人内部”，这对最澄来说是绝无可能的。
七、空海一做法，日本全国有雨
最澄也曾试图与空海交朋友，无奈，这绝代双骄最终决裂。
812年，最澄请当时毫无名气的空海为自己传授结缘灌顶，813年，他让自己最得意的学生泰范去空海身边学习，814年，他希望借《理趣释经》。
其实最澄此前向空海多次借书了，但这次，空海不借。
不借的理由，空海有一封致最澄的信，大意是：密教的教法是要通过实修来领悟的，不能光读书，读书是弃本求末的愚人才干的事。
空海拒绝借书，一般被认为是两人关系破裂的标志。但事实上，此后空海和最澄还有借书的往来。我们真正需要注意的是借书事件的前一年，最澄主动向空海提出，希望传给他阿阇梨灌顶密法。
空海也不傻，这个嘛，呵呵，我现在没那道行，以后再说。
如果你再理一理这几年发生的事儿，就明白最澄想干什么了：他在空海还没入京时就发现自己在密教上存在短板，于是他不断借他没读过的密宗经籍，还通过结缘灌顶、派学生学习等方式接近空海。最终，他希望得到阿阇梨灌顶，而这是他成为密宗正宗传人，所需要补上的唯一短板。
空海能传给他才怪！
过了几年，最澄这边已经和南都佛教全面开战，可能火力不足，致信空海希望把泰范要回去。现在说不清是泰范不想回去，还是空海不放人，因为署名泰范的那封给最澄的回绝信，到底是他本人所写还是空海代笔，是有争议的。总之泰范“背叛师门”，此事彻底让最澄与空海绝交。
泰范事件是一个迷案，在20世纪的日本大正年间甚至引发了学界大论战。从结果上看，无论是泰范不肯回还是空海不肯放，都意味着空海的大腿已经比最澄粗了。
空海，在与最澄的一时瑜亮之争里，后来居上。819年，高野山道场兴建；823年，嵯峨天皇将京都东寺永久赐予空海，由此，日本佛教真言宗正式成立。这两个地方，日后成为真言宗的两大道场。
就在真言宗成立前一年，最澄圆寂。
此后的十年，空海真正在历史舞台上唱了独角戏。他做过中务省的官员、太子的讲师，修过水利，造过船。作为高僧，他还为国家求过雨——话说824年三月，因为上一年粮食减产，天皇下令求雨。一个叫守敏的高僧求了半天，京都一带下了点毛毛雨。而换上空海一求：全国有雨。
总怀疑郭德纲那个段子是打这儿来的。
八、大师不死，只是入定，随时复活
835年，空海圆寂于高野山，享年63岁。
三年后，空海的弟子托付遣唐使向长安青龙寺报丧，青龙寺11位僧人联署一封回信，深情回忆了空海当年入寺学习的经历。受到中国佛教的吊唁，空海是日本佛教史上的第一人。
864年，清和天皇追赠空海法印大和尚位，921年，醍醐天皇追谥其为弘法大师。
民间故事说，醍醐天皇的敕书下来后，真言宗的人拿到高野山，想在空海的肉身遗体前展开致祭。一打开石室，发现这人没死，脑袋下巴还有新长的须发呢，于是给他理发刮脸，还换了身衣服，给没给洗澡就不知道了，估计没敢打扰他入定，就又把石室关了。至今高野山每年还要给空海准备一身新法衣，三月十七日举行一个“御衣加持法会”，法会结束后新衣服要赶紧供起来，没准空海啥时候入定起来了，还得换。
既然空海只是入定，而他又嘱咐弟子说自己去兜率宫弥勒菩萨那儿去了，那么，高野山岂不就是兜率宫内院？
这么一想，高野山就成了圣地了，而且大家越看越像，高野山周围有八座山峰，形如八瓣莲花，这不就是胎藏界中台八叶院吗！
1107年，堀河天皇驾崩，遗物中有元服（成人礼）时留下的头发。因为他活着时信奉弥勒，大臣们一想，那就送高野山埋了吧。此后，贵族们纷纷效仿，由此形成了“高野纳发”的习俗。
不光是埋头发，越到后来越恐怖。
1160年，鸟羽天皇的一个爱妾死了，她生前特别向往高野山，但那里是禁止女人登山的。可死了总可以吧？这爱妾就要求将遗骨埋山里。从此，又形成了“高野纳骨”的习俗。
今天我们去高野山，从入口到空海纪念堂，也就两公里，道路两侧全是墓碑，准确数字没人知道，数不过来，也有可能叠落了，数都没法数，保守估计：25万。
好在有空海法师镇着，量来也不会有作祟作妖的吧？
值班主编 | 曲飞 值班编辑 | 小窗 主播 | 夏晴朗
这是第 53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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