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大鹏 | 刺杀骑士团长，那只是唐璜生平一点很微小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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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87年10月29日，布拉格城邦剧院，莫扎特创作的歌剧首演，大师亲自指挥。掌声雷动，好评如潮。剧名：《唐璜》。

唐璜这个形象，绝对算得上是欧洲文学史上的顶级大IP了，来看看创作过这个题材的部分作者名单吧：莫扎特、莫里哀、普希金、拜伦、梅里美、萧伯纳、理夏德·施特劳斯、荣格、加缪……有没有点亮瞎眼的眩晕感？而村上春树最新作品《刺杀骑士团长》，选用的核心大梗，也是典出唐璜。唐璜何许人也？究竟有什么魅力，能让这么多文学、音乐、哲学界的大腕都乐此不疲地来为他写同人志呢？

唐璜：欧洲版的西门大官人

与很多传奇人物一样，唐璜（Don Juan意大利语名字是唐乔万尼）传奇的历史颇为悠久，他出自西班牙，确切源头已不可考，现在一般认为，17世纪西班牙作家莫里纳的《塞维利亚的骗子与石像》，是唐璜的首秀，但这个形象的雏形，甚至可以追溯到中世纪。

不过历代版本里的唐璜，形象倒基本是一以贯之：英俊潇洒、风流成性，“潘驴邓小闲”齐备，为人欲壑难填，恬不知耻，毕生事业就是以五花八门的手段勾引和玩弄女性，对各个年龄段和社会阶层的女性照单全收。在他眼里，女人不过是一个个数字，可以充实他的战绩清单。他有句名言是“上帝给我的时间太多”，意思是他还有大把的青春，尽可以寻欢作乐。

歌剧《唐璜》剧照 Marty Sohl/Metropolitan Opera

关于唐璜，最有名的一个桥段来自莫里纳的初始设定，故事是这样的：他引诱了一名贵族千金，并在决斗中杀死她的父亲唐贡萨洛。

莫扎特的《唐璜》，就以这个情节为蓝本，第一幕呈现的就是，唐璜与贵族女安娜胡搞，安娜的父亲骑士团长赶来撞破奸情，与唐璜决斗，被唐璜刺死。村上春树的《刺杀骑士团长》，表现的也是这个情节。

在这个故事里，唐璜的结局是这样的：后来他遇见了骑士团长唐贡萨洛的石像，石像居然会说话，放话要找唐璜报仇，一向神鬼不怵的唐璜，反而邀请石像赴宴，以示勇气，结果，席间雕像显灵，化为唐贡萨洛的怨灵，将唐璜拖入了地狱。这里的故事寓意当然是恶有恶报，告诫人们要笃信上帝、恪守道德。

唐璜遇到唐贡萨洛的石像

多数版本里，唐璜都是这样的下场，比如莫里哀的版本里，唐璜至死厚颜无耻，却因为太多的情场胜利而麻痹，丧失了对爱与美的感受能力，生不如死，最终深陷地狱。从这些情节设定里，也能看出那个年代欧洲人的道德取向，虽然唐璜不乏才情魅力，但行事太背离主流价值观，所以只能是这样的结局。

这么看来，唐璜简直就是西方版的西门大官人，一生欲海沉浮，风流孽债无数，最终很有教育意义地去死了。但随着时代变迁，唐璜也被赋予了更多意义，有人理解唐璜是真正爱慕他遇见的每一位女性，懂得欣赏女性真正的美好之处，不单单是贪图享受肉欲，所以女性才对他趋之若鹜，这也是他情场无往不胜的原因。在有的故事里，唐璜最终忏悔，灵魂得救，这从另一个方向，体现了宗教的道德训诫。莫扎特版本的唐璜拒绝悔改，引起很多艺术家与哲学家，比如克尔凯郭尔的关注和深入探讨。拜伦版本的唐璜则比较正面，更多是被造化捉弄的牺牲品，而不是为非作歹的恶棍，此外拜伦还给唐璜加戏，比如周游欧洲、与奥斯曼人斗争等等，融入了很多他那个年代的背景，其中有的，几乎就是拜伦自己的经历（陆大鹏 | 搞文学搞革命搞姑娘还搞基，斜杠青年拜伦的一生）。大师们的不断完善，让唐璜的形象和事迹都越发丰满，生平事迹，远不止刺杀骑士团长这点事了。

卡萨诺瓦：真实版的唐璜

再说回1787年莫扎特版《唐璜》的首演，当时的观众中，有一位身份特殊：著名的意大利风流才子贾科莫·卡萨诺瓦，可以说，他就是那个年代真实版的唐璜。

卡萨诺瓦

到了莫扎特时代，唐璜早已成为登徒子的代名词，为了把这个形象表现得更生动，莫扎特和歌剧的词作者洛伦佐·达·彭特，找了一位当时欧洲和唐璜人设最接近的人物来求教，此人就是卡萨诺瓦。卡萨诺瓦于1725年生于繁华如梦、耽于享乐且旅游业和风俗业发达的威尼斯，父母都是伶人。这可能给了他戏剧天赋，他终其一生都擅长表演、欺骗、急中生智和临时应变，他的一生就是一场波澜起伏、惊心动魄的大戏。

他幼年由一位修道院长抚养长大，十一岁时与院长的妹妹发生第一次亲密接触。而根据他的自传，他的第一次完整性经历是与一对姐妹（分别为十六岁和十四岁）。从此他就把追逐女性当作自己的事业，甚至使命。

卡萨诺瓦是个神童，十二岁进入帕多瓦大学（世界上最古老的大学之一），十七岁毕业并获得法律学士学位，还钻研过医学和化学，所以后来他有炼金术士之名。他才华横溢，曾将《伊利亚特》翻译成意大利文；还写过二十几部作品，包括杂文和戏剧，其中一部小说可以算是早期的科幻。

毕业之后他当了教士，曾在罗马教廷任职，还运用自己的专长，帮助一位红衣主教泡妞，代笔为他写情书。虽然得到一位权贵的庇护，并且从他那里学会了品酒、美食等很多高雅的生活方式，但卡萨诺瓦与这位权贵正在追求的美女打得火热，于是被恩主赶走。离开教会之后，他还当过军官和小提琴乐师，且嗜赌如命，常常在贫困线上挣扎。后来他幸运地救活了一位突发急病的贵族，得到恩宠。然而因为恶作剧和被一位少女指控强奸，卡萨诺瓦不得不逃离威尼斯，逃到帕尔马，并在那里与一位法国贵妇亨丽埃特有过三个月如痴如醉的情缘。亨丽埃特成熟世故，美丽高雅，教了他很多，最后悄然离开，临行前还给卡萨诺瓦留下一笔钱。对卡萨诺瓦来讲，这段情缘的终结固然伤透了他的心，也让他受益匪浅。

卡萨诺瓦是共济会成员，还参加了玫瑰十字会这样的神秘组织，所以长期受到威尼斯政府的秘密监视和跟踪。1755年，他因为“亵渎宗教和有伤风化”的罪名被威尼斯政府囚禁，最后神奇地越狱逃走，来到法国。经历了一系列冒险之后，他在法国当官，想出了发行彩票为政府解决财政问题的妙招（一群妄想不劳而获的人，让另一小群人不劳而获），自己也发了大财，成为欧洲上流社会的一员，出入各种高端沙龙，与蓬巴杜夫人、卢梭、伏尔泰、歌德、富兰克林等人谈笑风生。他还为法国政府当间谍。不过目光敏锐的卡萨诺瓦看透了旧制度法国的腐败无能，并说法国需要一场革命。

虽然过上了稳定舒适的生活，卡萨诺瓦还不安分，用神棍招数欺诈多位贵妇和富婆，比如欺骗一位侯爵夫人，说可以用法术让她返老还童。这些诈骗，以及太多、太复杂的风流债和经济债，把卡萨诺瓦投入法国的监狱。虽然在一位老相好贵妇帮助下获释，他不得不从此远离法国。

卡萨诺瓦（左二）被逮入监狱

逃到英国之后，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他居然想出了招租女房客的怪招，并将前来租房的女子拿下。后来他在西班牙、俄罗斯、波兰等国也是一路招摇撞骗、风流享乐，不过也债台高筑、染上性病。他曾向英王乔治三世、普鲁士的弗里德里希大王和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大帝兜售发行彩票以筹资的主意，都被拒绝。卡萨诺瓦在全欧洲的漫游路程据说长达4500英里，在没有铁路的时代着实了不起。虽然玩遍了欧洲，但青春已逝，卡萨诺瓦精疲力竭，思乡心切，后来戴罪立功，为威尼斯政府刺探情报，获得了回国的许可。这个在全欧洲闹得沸沸扬扬的风流客的最后归宿是波西米亚的瓦尔德施泰因伯爵宅邸，为伯爵当图书馆员，在捷克安度晚年，写下了自传，讲述他的奇妙一生。

卡萨诺瓦自传里最有趣的部分，可能要算他对自己一辈子偷香窃玉的描写和思考。他脸皮很厚，拒绝为自己的不伦行为道歉和忏悔。他对自己征服女性战绩的记载可能有不少水分，但从他的“泡妞学”理论里我们也可以看出，真实版的唐璜的确非同常人。以下摘录几段他的心得体会，供大家批判（或学习）：

再诚实、再贞洁的女人，男人也可以想办法让她感激，从而征服她。

用酒灌醉女人或者用暴力，都不是正当的引诱手段。应当用殷勤、关切、体贴和小恩小惠来软化女人的心。

若是没有语言，爱的愉悦就减少了至少三分之二。但绝对不要鲁莽地表白，而是旁敲侧击地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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