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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Q报道 | 杨超越变形记:这不是我的世界

洪蔚琳、何瑫 GQ报道 2018-06-26

   报道 REPORT   
杨超越变形记
《创造101》总决赛结束后,登顶微博热搜的不是“101成团”,而是“杨超越划水”。在这档以唱跳技能为核心的女团综艺里,杨超越是一个因语言表达获取关注,进而站上金字塔顶的人。顶着“村花”的标签,挥之不去的自卑和掌控命运的渴望,在她过往二十年的人生里缠绕交织。经历了这场激烈厮杀的选拔,她必须逼迫自己做出改变,压抑自卑、放大渴望,以此换取命运的跃迁。改变将为她带来什么,目前仍是未知数。


采访、撰文 / 洪蔚琳、何瑫

编辑 / 何瑫

视觉 / 区杨

摄影 / 贾睿



 “好胖啊,丑死了。” 


哭了,杨超越又哭了,哭到停不下来,眼泪把妆冲花了。导演、编剧、摄影师、化妆师轮番上阵,你一句我一句地劝,但她就是不愿上台。再过一会儿,101个女孩要集体录制《创造101》主题曲 MV,人人都盼着站 C 位、多几个特写镜头,但杨超越嫌妆太丑,宁可不拍。

没人劝得动她,各自散了。MV 里最终没有出现这位整档节目话题度最高的选手。因为总从各种渠道听到她在节目组“哭到死去活来”,杨超越的老板闻澜文化总经理寿玮达好几次给选管发短信赔礼,我家孩子又给你们添麻烦了。

对于杨超越总哭这件事,寿玮达不意外。“我跟超越在一起,见识过太多次所谓的‘杀猪叫’一样的哭,你知道吧。就能哭到你崩溃,哭到你都说‘算了,妹子,你这样哭,我觉得你会晕过去,算了算了,我听你的。’”

闻澜文化的办公室墙上挂着 CH2 女团的集体照,杨超越站在中间,身形瘦削。但她总觉得自己胖,不好看。一次公司请摄影师给她拍照,大家都说拍得好,但她觉得难看,后来看到公司微信公号推送这张图,她跟寿玮达大吵,哭得倒不过气。寿玮达说,“(对于别人要认为她美)非常在意,太在意了。她对于美的这个执着是近乎疯狂的。”他特意强调,一定要把他对此的态度写上去,“我渐渐理解并且能够接受。”

美的标准是什么?“白白的,瘦瘦的,比如 Angelababy”,最好还能再穿一件白色小纱裙。《创造101》总决赛四天前,杨超越在录音棚门口席地而坐,拆粉丝送的礼物。有粉丝送了一部拍立得,选管帮她拍了一张。她看了嘟着嘴说,好胖啊,丑死了。

在寿玮达眼里,对外貌“近乎疯狂”的在意源于自卑,“你越缺什么,你就越在意什么。”杨超越回忆,初中时班上男生都忙着给女生写情书,但没人给她写。她把原因归结为土,打扮土、发型土、长得土,整个人都很土。那时她梳着大马尾,戴很厚的黑框眼镜,皮肤蜡黄。

在《创造101》里,这种自卑感急剧放大,难以掩藏。别人会唱歌跳舞、长得美,还有钱,而杨超越是个初二辍学的农村女孩,端过盘子,剪过拉链,发过传单,因为发2000块生活费还管吃住的“球球宝贝”选拔赛而进闻澜文化做了女团队员。她给节目里结识的朋友陈意涵送了一件淘宝上卖一百多块的衣服,对方回赠了她一双袜子。她心里嘀咕,怎么给我一双袜子。后来她才知道,那双袜子八百块。

《最强大脑》制片人曾发微博表达对《创造101》的羡慕:做节目的人遇上杨超越这样的选手,简直做梦都要笑醒。在这档101个女孩竞争11个女团成团名额的剧情式真人秀里,杨超越唱跳能力平平,公演时严重走音,却总能为节目带来源源不断的流量,一天能上七次微博热搜,“杨超越 车祸现场”、“实名 diss 杨超越 ”、“杨超越 回应走音”。

《创造101》的内核之一,是要测验人在极端环境下的应对机制。节目顾问于丹阳说,从来没有哪个唱跳歌手会从头连唱带跳一直到尾,但《创造101》主题曲就要求所有女孩必须这么做。“它就是极端考验,你在这个行业里面能够遇到最极端的就这样子了,最不合理的就这样子了。”

这种压力杨超越从没面对过,应对机制往往是哭。学不会主题曲,哭;节目要求穿的衣服太短,露出了小肚子,哭;戴不上美瞳、画不好眉毛,哭;网友质疑她借哭卖惨,她觉得很委屈,只是排解情绪的一种习惯而已。和她一起来101的 CH2 成员看到她哭不会安慰她,她们在公司里见惯了。寿玮达觉得哭和买买买、喝大酒、谈恋爱一样,都是调节情绪的方式,“据我所知,比尔·盖茨、乔布斯都很爱哭。”

寿玮达允许杨超越在公司随便哭,因为她长了一张小宝宝的脸。“宝宝是什么概念?宝宝是宝宝,你可以犯错呀。成人的世界是很难的,宝宝的世界你犯个错咋地了?因为你是宝宝啊,大家都会说救救这个孩子嘛,这个是她最厉害的地方。”

但《创造101》不是闻澜文化,这里也没有觉得女孩子哭很好玩的男老板。这里的主旋律是努力、竞争、顽强,谁也不想被扣上软弱无能的帽子,即使压力大,也得躲开镜头宣泄。有人会把浴巾铺在厕所地上,五六个人坐在一起聊几个小时相互安慰,有人会把厕所门锁起来单独哭一整夜。女孩们后来总结出规律,如果哪个人消失很久,就去厕所找。

即便是所有人公认的强者孟美岐,也有情绪不适的时候。节目第七期有个“你不知道的我”表演环节,她感觉迷茫,想不出自己有什么是别人不知道的。节目组建议她戴上拳击套撩妹,她觉得尴尬极了,但还是照做了,戴上短假发扮帅气男孩。内心的不舒服,观众不知道。

作为高排位选手,训练之外,杨超越经常需要配合节目赞助商的广告拍摄。广告多的时候,她会生气,把宿舍门关起来,骂广告那边的人,骂完了还是得去拍。选手管理雷莹说:“她其实意识不到这些拍摄、采访对她是好的。她就是觉得很累。”



 “我就觉得这个不是我的世界啊。” 


《创造101》总计考察了一万多名选手,漂亮女孩不计其数。总导演孙莉见到杨超越时,戳中她的是“朴实的气质”。她回去后跟同事说这个孩子漂亮是漂亮,但不能张嘴,一张嘴说的好像都是不得体的话。反复讨论后,选角团队觉得这正是她的亮点。“谁说非得说漂亮话不说人话,才是好话呢?”

《创造101》的选手选拔准则很明确:要突破纯唱跳综艺的边界,要“出圈”,不只看唱跳实力,而要让社会各类人群都能从节目中找到情感投射的对象。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副教授吴畅畅是节目总编剧顾问,他将杨超越的属性定位为“农二代”——家境一般,能力平常,处境欠佳,但也对改写命运抱有强烈渴望。


在制片人都艳眼中,《创造101》并非一档常规意义上的唱跳综艺,而是一场空间时间高度集中的社会实验,是现实社会的缩影。金字塔形的节目 Logo 和选手座位分布,带有强烈的隐喻意味。101个各路出身背景的年轻女孩集中封闭住宿,划分为 A、B、C、D、F 五个等级,三个月持续竞争,有人跃迁,有人坠落,最终只有11人站上金字塔顶,成团出道。


舞台上的唱跳表现只是整场竞争中很小的一部分,人在极端环境中的生存状态才是这档节目真正调动观众兴致的内容。基于这一原则,女孩们近乎一切行踪都要经受镜头的记录,睡觉也不例外。


总有人承受不了这种无死角的窥视,拿帽子挡住宿舍里的摄像头。起初人多时,这种反抗是被默许的。但随着几轮淘汰,留下的人越来越少,为保证节目素材够用,节目组不再容忍。一有宿舍摄像头被挡,选管就会接到监控室的电话,让她们进房间掀帽子。


节目组想让选手们意识到,这是对自己不负责。选手宿舍电梯口贴着一张长纸条,上面用黑笔写着:真正的女神敢于面对镜头的拍摄。左拐进走廊,墙上还有一张通知单:请勿遮挡宿舍摄像头,无真人秀素材后果自负,事关前途,请慎重考虑。


“它当然会给选手一些挤压,我认为这是你成为艺人的第一步。”这种带有“大逃杀”色彩的残酷赛制,在总编剧芦林看来,是女孩们想在演艺行业立足必须经受的洗礼。“最终谁能够承受住呢,谁就出来了。”


可即便是已经有过几年出道经验的选手,面对《创造101》里的处境,也有点力不从心。范薇曾是1931女团的队长,这支团体号称斥资五亿打造,要在三年内登上央视春晚,却因人气低迷解散。节目第一期范薇为团队解体流泪,被网友质疑卖惨,从此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镜头,“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她不敢和自己喜欢的高人气选手走得太近,怕被粉丝误解为蹭热度,“两个人气高的玩得好叫 cp,人气低的和人气高的关系好,就叫倒贴。”她发现自己唯一有辨识度的就是头上心形的辫子,于是不敢换发型,怕一换大家就忘了。但后来又有人说,你怎么永远这个发型,于是接下来一周每天换一个发型。


让她最痛苦的是一次公演,为了两个八拍谁站在最前面,她和另一个选手争了3个小时,谁也不想让。“如果没有摄像头,我真的很想骂脏话。”最后她还是争不过对方,回宿舍后在厕所里哭到凌晨四点。“其实输掉这个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觉得自己变成一个很可怕的人,就是我为了两个八拍,就跟人家争了三个小时,我就觉得我自己是不是变坏了。”



若单论唱跳实力,杨超越比起范薇在内的大多数女孩,是毫无疑问的F级。节目里第一次亮相,她跳舞数拍子,跳错动作。而唱呢,老板寿玮达的评价是:你给她打零分都行,打负分都行。她听不出什么时候进拍,只能凭感觉默念一二三四,念到四就开始唱,感觉准不准基本靠运气。她分不清 Do Re Mi Fa Sol La Si,只能感觉出是升调还是降调。


但当范薇她们因没有人气苦恼时,杨超越却苦于太有人气。初次登台,杨超越的短期目标是争取进 D 班,长期目标是挺过第一轮淘汰,不然太丢脸。但导师团给了她 C,理由是她有观众缘,黄子韬甚至想给她 A。初次观众点赞排名公布,杨超越排第三,她吓得睡不着觉。回宿舍路上,她冲着一个工作人员喊:哥哥,你敢相信我这么高吗,怎么办啊?


当杨超越第一期节目喊出“我是全村的希望”后,“村花”的标签牢牢贴在了身上。支持者觉得杨超越上台意味着自身条件再差也有和强者共同竞争的希望,在“替我圆梦”。李欣珂今年刚考上苏州大学的研究生,她在杨超越宿舍楼下蹲守了半个月,每天从天亮等到半夜十二点,盼着能看她几眼。她给杨超越送了一件T恤,杨超越第二天就穿了。杨超越很喜欢毛绒玩具,粉丝也知道,就送了很多,小狮子、小猪、云朵枕头,铺满一整张床。


但非议也随之而来,基调是能力差却只知道哭,软弱,不努力。微信公众号“咪蒙”发文说:“杨超越就是真实世界里的巨婴。什么都不会,只会哭,以及给别人添乱!哎,不想写稿了,只想去打她!”


但越遭受嘲讽,杨超越的排名反倒越高。粉丝们拼命给她投票,以此宣示对舆论的抗议。第三次公演前,李欣珂和另外几个杨超越的粉丝七嘴八舌说起对舆论的不满:为什么把我们标记成社会底层、宅男、不努力的人?感觉别人都在用有色眼镜看我们。我们有的本来是路人,就因为在微博上帮超越说了几句话就被骂,被骂了反而变成粉丝了,觉得和偶像同命运了。


身陷漩涡,杨超越一度越来越胆怯。每轮淘汰后重新分宿舍是她的恐惧时刻,害怕和强者分在一起。她曾和吴宣仪分在一个屋,却在另一间宿舍打地铺。“回去看着她们满地的鞋、衣服、名贵的包包,我背了个59块的包放在桌上,我就觉得这个不是我的世界啊。”她喜欢和陈意涵在一起,因为她觉得陈意涵善于发现别人身上的优点,总会肯定她。


对于“不努力”的批评,一些工作人员和选手为杨超越鸣不平。节目顾问于丹阳说,杨超越经常第一个来排练室,还去跟唱功最好的陈芳语请教,姐姐我怎么能把歌唱好?热依娜说,从第一次公演开始,杨超越就每天练习到凌晨三四点。陈意涵说,第三次公演前,杨超越每天睡两个小时,早上五点才回宿舍。


但这些素材都没剪到节目正片里。杨超越有些无奈:“真的我哭得也没有那么多,但是被剪进去很多。你想想看,在这里面一两个月的时间,我能哭几次啊?”


第二期,杨超越练习主题曲舞蹈时跟不上节奏,坐在角落里边哭边做手部动作。总编剧芦林说,她也有其他跳舞的镜头。“但播出那些,这个人物会被记住吗?不会记住。”“你爱一个人的话,他什么都是好的,不爱就什么都不好,这节目和人生真是一模一样。”




 “我马上要上春晚了。” 


从第四期起,《创造101》开始根据选手人气排名划分班级。因为一句“我是全村的希望”,几乎没有唱跳基础的杨超越直升 A 班,把大批经受多年训练的女孩甩在身后。后来一期节目要准备才艺表演,有人唱跳、有人演情景剧、有人脱口秀,杨超越没有才艺,想出的点子是三分钟吃完一碗泡面。

“我是全村的希望”来源于一次户外直播。有人在直播间里问她,你从哪里来?她说,我是村里来的。马上有人发弹幕:她是村里的希望。老板寿玮达注意到这个细节,直播结束后把杨超越拉进小房间:以后一定要说自己是全村的希望,你的粉丝就是村民,粉头就是村长、村委会、村干部。她听了点点头。后来 CH2 的其他成员去开直播,弹幕总问,村里的希望呢,去哪了?


《创造101》做了大量本土化赛制设计。其出发点,是要贴合中国社会的现实语境。总制片人马延琨说,与原版节目相比,本土化改造的比例达到了50%以上。设计效果从选手出场的一刻起就开始显现。第一期节目设置了两条亮相通道,两组选手从舞台左右两侧同时出场,且往往形成鲜明对照——一边因细腰长腿引发尖叫,一边为长相平凡感到自卑;一边是一线公司出道艺人,一边是三线小城破产家庭的孩子。原版节目中 A 班名额不限,但《创造101》改造为只保留11人,先坐上 A 班位置的人随时可能被后来者替掉。


舞台之下,杨超越和周围有些格格不入。早先在 C 班时,每人要在一张字条上写下自己的心愿,别人大多写期待升级,她写担心降级。升入 A 班后,荣誉墙上贴着所有 A 班选手的照片,每个人在上面写一句话。杨超越写的是:好好努力,拒绝翻车!



刚进组时,都艳见到杨超越,觉得姑娘长得真水灵。跟她聊着聊着,杨超越突然“咳”地一声,扭头往地上吐了一口痰,旁边人都直皱眉头。都艳起初也很困惑她为什么这样,后来知道了,这些城里人觉得基本的文明守则,杨超越成长的环境里从来没人教她。


来到《创造101》之前,杨超越在上海的闻澜文化做女团队员。“我们都是门外汉。”寿玮达曾经是新浪游戏副总经理,在办公室接受采访时,蹬着拖鞋,后来干脆光脚盘腿坐在沙发上,中途出去拿了包烟,一根接一根地抽了3个小时。闻澜的母公司做电竞业务,2016年为增加市场热度,组织了“球球宝贝”选拔赛,选出8个女孩组成 CH2,进军女团行业。公司员工有做游戏的、做手机芯片的、做媒体的,但没有一个接触过演艺和经纪。


“球球宝贝”招募时,初二就辍学闯荡社会的杨超越正在上海打零工。她在一个模特礼仪通告群里看到招聘,包吃包住,培训两个月,每月发两千块钱。以前她也见过类似的招募,但都要求会唱歌、会跳舞,她一看心想算了,太高大上了,我不会,跟我没关系。但“球球宝贝”的招募启事让她觉得没门槛,还有钱拿,那就去吧。


寿玮达是主考官,杨超越一进来,他抬头看了一眼就激动极了。“就是所谓的怦然心动,砰一下的那种感觉。”他马上在兄弟群里发了一条消息:我今天看到一块宝。


他脑海中联想起的形象是《喜剧之王》里张柏芝第一次亮相,背着书包下台阶。“她跟所有的美女都是不一样的……后面她什么唱歌跳舞我根本都没看,我根本不关心了。”


寿玮达总夸杨超越漂亮,是团里的颜值担当。但她总觉得自卑,不敢相信,认为是因为唱跳没实力,所以安慰她。CH2 工作日每天4小时舞蹈课,每周两次形体和表演课。正规的声乐训练从去年10月才开始,距离杨超越上《创造101》还不到半年。声乐老师告诉寿玮达,杨超越完全没有乐感,要把她训练成观众能听的歌唱水平,至少需要三年。团里其他女孩学会一支新舞蹈大概三天,杨超越需要半个月。


寿玮达也不在乎,让大家都按照杨超越的进度来。“所以其实我希望未来的喷子不要去喷超越,要喷,喷我,是因为我不专业。我对女孩子特别的仁慈,她们告诉我今天好累,那就休息吧。”


训练进度慢,女孩们有大把时间可以消磨,杨超越经常讲些大话逗闷子。“鹿晗是我表哥”、“我马上要上春晚了”、“国家领导人要接见我了”。


尽管艺能薄弱,但杨超越仍是寿玮达最看重的女孩。“这个小孩这么搞笑,这么好看,给我站在那里就行了。”他对杨超越的定位是主打观众缘和综艺感,把这两点提高到“这个行业里没人能跟她比”。“你说我现在培训她唱歌跳舞有啥用?她能唱成什么呀?韩红啊?唱成韩红又怎么样呢,对吧?”


运营一年半,CH2 女团一直亏损。但寿玮达说团队平均薪水6000,远高于行业水准。他说上海其他做女团的公司跑来跟他聊,你把标准提得这么高,我们以后怎么招人呢?


寿玮达今年36岁,没有孩子。女团具体该怎么做,他说自己也没想清楚,但就觉得做女团好玩,像自己女儿一样,有种爸爸粉的感情在里面。如果没有杨超越在《创造101》的走红,CH2 最多只能在上海有几千个粉丝,不一定能维持多久,生还是死,到年底可能就清楚了。没办法给到女孩们很好的资源,那就多给一些物质上的补助。“就像一些暴发户的老爸,我没文化,对不起,儿子你要钱吗?我给你钱。” 


《创造101》里的101位选手,来自40多家大大小小的经纪公司。并不是每一家都像闻澜文化这样氛围宽松。节目里另一位人气选手 Yamy 来自极创引力,这家公司遵循严格的练习生制度,每月考核,优胜劣汰,三年内从30人减到7人。


极创引力的一次日常训练结束后,艺人培训总监铁青着脸,问了一个问题:


“你们觉得刚才那遍跳的怎么样?”


没人敢说话。


音调升高,继续问:


“你们总说公司不给机会。如果刚才就是个机会呢?你们凭什么跟人家竞争,啊?你凭什么?你们不是以为自己跳舞很棒吗?Yamy,你 rap 不是很厉害吗?平时不是穿的最有范吗?今天怎么跟个大妈一样?”


训话结束后,女孩们抹抹眼泪,并成一排,脚靠在白墙上倒立。


《创造101》第一期播出时,寿玮达坐在办公室沙发上,看 CH2 的队员们大概位居什么水平。Yamy 带着极创引力上台,音乐响起,她闪到一边,身后短发女孩罗怡恬单手撑地翻了一个跟头。寿玮达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崩溃了。“我崩溃了,我不知道她们都这么厉害,原来女团是这个样子的,崩溃了,我当时就在想,完了,我这几个小孩怎么办,完了。”



 “我是一个服务员,

你干吗要摸我的脸?” 


杨超越家,在江苏省盐城市大丰区的一个村子里。虽然与《创造101》的拍摄地杭州同处“江浙沪包邮区”,但盐城不通高铁,也没有能直达杭州、上海的火车,她需要步行半个小时从村里走到镇上,等一班出发时间不定的公交车,坐三十公里到大丰客运站,再坐八小时大巴,才能到杭州。一路所需的时间,比从北京飞到莫斯科看世界杯比赛还要长。


在村头小卖部提起杨超越,正在打瞌睡的老板一下子兴奋起来。“杨超越啊,现在手机上看新闻,第一条是国家大事,第二条就是杨超越!”


杨超越的父亲杨世明,白天很少出现在村里。天渐渐黑了,村里没有路灯,远处传来狗叫声。杨家门前有三棵树,黑色的影子在风中摇摆。等了很久,漆黑中出现一道缓缓靠近的光,五十七岁的杨世明骑着电瓶车回来了。他在三十多公里外的钢铁厂打工,每天骑车往返,早晨六点出门,晚上九点半到家,每月工资三千块。白天很难联系到他,进厂后工人们要排队上交手机,违反一次罚四百块。


杨世明的右腕上,有一道三四厘米长的疤痕,伤口没有完全结痂,还有血丝。发觉被我们注意到了,他赶忙拉下袖口遮住,说是前几天在厂里被铁丝划伤的。“小事,小事,机器出大事故也常见的。”


去年夏天,杨世明在家里摆了几桌酒席,给杨超越过20岁生日(虚岁),这是杨超越人生中第一次过生日。按照村里习俗,20岁生日是个大日子,过了这一天,女儿就能嫁人了,迟早要离家。但杨超越已经离开家四五年了,除了过年,父女俩不常见面。杨世明不会用微信,也很少和杨超越通电话,“除非有事,一般不打”。


生日那天,杨超越的妈妈也主动来了。七年前离婚后,她第一次回来。她送给杨超越一串带有小铃铛的镯子。这是杨超越小时候一直羡慕其他孩子有,自己却得不到的东西,现在,她终于如愿了。除了这个,她小时候还特别想有一双带气垫的运动鞋,走起路来能“吧唧吧唧”响的那种,还能发光。


为什么想要这些?她说,就是喜欢这种走到哪都能让人家听到的东西。一方面可能是小时候没有得到,有点执念。“另一方面,可能是非常想要有别人的关注吧。”


这个靠近海的苏北小村大多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从各地迁来开荒的移民,杨家也是那时过来的。村里心思活络的人陆续外出赚钱,杨世明在家种棉花、麦子、玉米,收入跟不上村里水平。别家纷纷盖起了砖瓦房,杨家房子是泥砌的,一下雨就漏水。三十多岁时,杨世明才从贵州山里娶了一个女人。父亲姓杨,母亲姓赵(盐城方言与超同音),“越”代表跨省婚姻,合起来,就是杨超越。


杨世明忙于生计,照顾女儿的任务落在了妻子身上。杨超越说,“小时候我妈对我‘控制’得特别严。第二天穿什么衣服她都拿好,然后今天她要跟你说两个辫子就得是两个辫子,多一个都不行。”


她胆子小,不敢和其他家孩子玩。一年暑假,在城里上班的老师回村开舞蹈班,杨世明拿出积攒的两百块钱送她去学,去了一次,她就不想再去了,因为是跳拉丁舞,要跟小男孩拉手转圈,她害怕。


她习惯一个人呆着,无聊的时候,就打开电视。1998年,村里人纷纷用上彩电冰箱的时候,杨家买了第一台黑白电视机。家里没人陪她,她就把屏幕方向扭向窗外,跑到外边看,想象外边的人都在陪她一起看。


生病的时候,是杨超越感觉父母最疼自己的时候。想喝粥,妈妈会把粥端在嘴边,说话语气也很温和。“所以有一阵子,我特别愿意生病。”


她十二岁那年,母亲受不了村里的日子了,离婚去了浙江嘉兴,再次结婚,又生了孩子。后来杨超越常去同班同学单玉琴家里,因为同学家里有电脑,可以和妈妈视频。时间久了,单玉琴察觉到杨超越的变化:话变得越来越少,总显得有心事,学习成绩直线下降。


两人后来升上初中,没分到一个班里。杨超越读过的棉圃小学,因为生源太少已被合并。当年她毕业时,全班都被划入大丰二中,除非家里有钱,买城里其他学校的学区房。大丰的四所初中,二中录取分数最低,当地流传着一句话:二中二中,痞子集中。校门口贴着一张警方提示:打架成本高,千万别动手。打赢坐牢,打输住院。


从村里进了城,杨超越在班上不敢说话。同学找她吵架,吵着吵着就踹她一脚,她只能哭。谈起杨超越的初中生活,单玉琴说不上来具体的事,觉得她没存在感。杨超越自己也这么觉得,她把原因归结为不会为人处事。“有些差学生他学习太差,但是他很会为人处事。但我不会很讨好,老师会觉得我这个人木木的,还畏畏缩缩的,成绩又不好,就会被老师忽略掉。”


上到初三,她不想再读下去了,想自己打工赚钱。学校在城里,离家太远,她住校要交住宿费。当时村里人均收入3000元左右,父亲在打零工,每月平均1000块。长远考虑,她觉得即使读完高中,父亲也没法支撑她上大学;眼下,她想跟别的女孩比美了,但没钱买化妆品。


进入《创造101》后,有网友想挖她的黑料,查出一张她用 SK-II 的照片,骂她装穷卖惨吸粉。好朋友陈意涵也问她,你不是说你家庭不好么,咋还用 SK-II?杨超越说,我是没有钱,我攒钱买一瓶还不行吗?


唯一的这瓶一千多块的化妆品,杨超越生怕摔碎了,拿一只穿了两三年的袜子包起来,舍不得用。陈意涵觉得进节目组后量就没变过,简直都快用成古董了。



在大丰二中提起杨超越,一位老师连连摇头,劝我们放弃采访——领导在微信群里发过话了,不能回应杨超越的事。学校生源已经很差了,她义务教育都没完成,说出去影响招生。


“辍学就是因为怕苦,想一步登天。说她因为没钱上不起学,我们这边的人都会笑。哈哈,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情呢。”


“那您认为杨超越为什么会被这么多人喜欢?”


“(喜欢她的人)没有道德底线,没有节操……就是觉得她能成功,我也能成功……就是想不劳而获。”


离开是悄无声息的。单玉琴过了一阵子才察觉,怎么好久没在学校里见过超越了?后来她才知道,超越到上海去了。她觉得上海是个大地方、好地方、有本事的人都会去的地方,赚钱比大丰容易。“上海嘛,满地黄金的那种感觉。”


可是社会上比学校里复杂多了。她去应聘餐厅服务员,对方让她交四百块钱,体检、办健康证。她和两三个年龄相仿的女孩一起上了车,感觉越开越偏僻,想逃却又不敢,司机是男的,几个小姑娘,打不过,也跑不过。在一个郊区小医院体检完了,再没了消息。在上海呆了一个月,什么工作都没找到,来时带的一千块钱快花完了,只好硬着头皮去嘉兴一家纺织厂找妈妈,在厂里剪拉链,拿计件工资,每月一两千。


她不甘心,后来又去了上海。“留不在上海的,都是没本事的人。”但并不是有决心就能过上好日子,心情难过的时候,她习惯在 QQ 空间里表达苦恼:我是一个服务员,你干吗要摸我的脸?我今天真的是没钱了,谁能借我50块钱?


有件事让她感动了很久:一个打工认识的朋友有天突然在她手里塞了几块钱,说这些钱也不多,你就拿着用。但你别让同事知道,她知道了会吃醋。


她在咖啡馆打工,总有人跟她搭讪。有人点了一份牛排套餐,说小妹妹你真可爱,我帮你再买一份,你今天就不要端盘子了,坐下来陪我一起吃好不好?


她知道贫穷且美貌的年轻女孩,有更容易的路可以走。“可能有些人会觉得,嫁一个有钱的男生什么的。但我觉得这是不平等的,你自己没有本事的话,那这个天平上你是更低一点。没有说话权,你自己都会慢慢地感到自卑。你想要的东西得你自己去努力,因为别人的东西永远都是别人的东西。”


打工之余,她喜欢看小说和电视剧,爱看诺兰电影的寿玮达建议她看点“有品位的”,比如东野圭吾的《解忧杂货铺》和《白夜行》。过了几天,杨超越告诉他,我看完《那小子贼帅》了。


她最爱看的《一仙难求》、《嫡女》,都是大女主戏,“宫斗的,一个人掌控全局的那种”。她最崇拜的人是范冰冰,想超越范冰冰的演技。她喜欢《欢乐颂》里的安迪,“那是我想成为的自己”,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但其实邱莹莹更符合我自己……我没有安迪成长的那种机会吧,有些轨道它已经定好了,就算偏差一点点,也不会偏差到很大。”


误打误撞进闻澜文化做了女团队员,她很满足。她觉得自己终于能挣钱了,过年回家时给杨世明买了一件皮衣,一部1700元的手机,给家里安了一部空调,还给了他一万块现金。但无论是喜是忧,她都很少跟父亲聊起自己的处境,一是怕他担心,二是觉得两人思维不在一个频道上。有一次她给父亲打电话:公司要带我们去日本。父亲说,啊什么日本啊,不要去日本,还得坐飞机吧,很危险的。


但在女团里,也总会遇见一些“奇奇怪怪的人”。有一次她去漫展做直播,有个人追在她身后问,妹妹,你要不要看我的巨蟒。那人是个知名的大主播,杨超越担心对他不礼貌的话会得罪他,会被他的粉丝骂。她说,我在动物园见过了。对方又问,你吃过巨蟒吗?她说,这个菜这边没有,只有广东那里有。


上个月,寿玮达接杨世明到上海参观闻澜文化的办公室。杨世明看到写字楼有电梯,办公室也挺大,觉得是个正规地方,心里踏实了,接着就想赶紧回村。“我们农村来的,到这大城市里面,呆一天都难受。”他眼睛里长了息肉,杨超越拜托寿玮达帮忙安排在上海做手术,可他一直没有动身,想等女儿比赛结束回来陪他去,一个人去上海,不舒服。


自从初二辍学以后,杨超越很少和父亲聊起自己的生活,没再用过父亲的钱,反倒给过他几次。“我不想待在家里,家里连就业岗位的种类都是那么少。留家里就是去工厂,可这就是我爸爸能想到的最安稳的生活,他认为最好的生活。”


当被问起《创造101》时,杨世明摇摇头说搞不懂,只知道是一个唱歌跳舞的比赛。“这个网上媒体啊,一会儿把她捧得高高的,一会儿又说她不行了。具体什么结果,我也不管,我说不准。我做我的事,杨超越做杨超越的事,只要不犯法,我就不阻拦。”


夜渐渐深了,杨世明带我们参观杨超越的房间。第二天,他还要五点起床赶早班。尽管女儿一年只在家里住几天,但他还是买了粉色的床单、被子和窗帘,窗帘上还有白线绣的小花。站在为女儿布置的空间里,忙碌了一整天的倦容消失了,他笑了起来。“她就喜欢这些东西。”




“此刻的幸运,

后面也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创造101》的节奏太快了,杨超越跟不上。她刚来时对名次没有想法,只是想来见见世面,看看别人有多厉害,学习一下。可是她发现跳舞的时候,很多人老师还没教就已经会了。学主题曲,有些人听了两遍就会唱了。“我就觉得,我的天哪,都什么人啊,神人啊。”


快,是选手和工作人员的一致感受。训练快,淘汰快,成团快,三个月走完传统练习生体制两三年的过程。制片人都艳说,加速成长就是《创造101》的主旨之一:“两三个月时间里所有资源密集轰炸,才能让人迅速认识她,记住她,了解她,喜欢她。以往那种方式,一两年推出一个人,谁知道呢?迅速被淹没掉了。正常的成长跟迅速成名带来的利益,其实只能二选一。”


摄影师小塔每隔一周来《创造101》训练营跟拍女孩们的日常状态。2005年,他就跟拍过李宇春那届《超级女声》。十几年过去,他感慨拍法没怎么变,人变了。当年跟拍两三个月才能感受到选手一点点变化,如今半个月就像换了一个人。“她们不自觉地让自己加速变成熟,但往往变成熟以后,最宝贵的东西你就不知道是什么了,就不知不觉流失掉了。这有些遗憾,却是演艺圈艺人的现状。”


他不想拍“光一打,就很亮丽,离我们很远的那种”。但他第二次来拍摄,就发现很难抓到之前女孩们那种纯真的眼神了。一旦面对镜头,她们马上切换成明星般的状态。某种程度上,这是“集训有成效”。“她知道摄影师通常想要什么,她也知道应该给你什么。”


极端环境对人的改造,有些女孩很快意识到并且接受了。Yamy 来节目前走酷女孩路线,只穿深色衣服,表情总是高冷范儿。但后来为了节目需要,她开始说服自己穿粉色衣服、艳红色短裙,和女孩们搂搂抱抱,还会戴上兔耳朵卖萌。


杨超越很羡慕 Yamy 在内的几个女孩,觉得她们很能适应环境。但她很快发现,自己羡慕的强者也会有烦恼。一位前两期人气领先的选手因为粉丝拍的几张照片遭遇网络攻击,她觉得对方笑容没了,眼神暗了,遇到镜头习惯性地往后闪躲。她很心疼,也很好奇:好好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呢?


短短几天后,类似的事也发生在她身上。点赞排名高得让她心里发慌,伴随而来的是各种嘲讽,“全网黑”、“不努力还卖惨”、“不但弱,还弱得很有底气”、“别人是被天使开了嗓、杨超越是被阎王锁了喉”。


持续的高排名把杨超越的艺能缺陷彻底暴露在了聚光灯下。有选手接受采访时说,实力比人气更重要,没有实力的人气是撑不久的。她没有提名字,但很多节目粉丝觉得是在暗讽杨超越。


总剪辑戴鑫觉得,杨超越的粉丝把她投到这么高的排名,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暴力。“你到底是喜欢她还是害她呢?粉丝一味为你的偶像付出,她得到这个东西,但可能这个东西并不是对这个人最好的结果,就是你拔苗助长了嘛。这不是一种暴力吗?”


无论是不是暴力,杨超越都必须承受,无从躲避。质疑声最猛烈的时候,她一天就上了七次微博热搜。被骂得多了,后来再遇到一些事,她会条件反射式地联想出一条骂自己的热搜标题。随手拍了一下吴宣仪,热搜标题就是杨超越暴打吴宣仪。Yamy 跟她开玩笑,超越,你怎么老跟我们走在一起啊?热搜标题就是杨超越心机 girl,跟 Yamy 站一起。


第二次公布顺位排名时,杨超越排名第二。那段时间,很多人都担心她情绪崩溃,退赛也有可能。谁也没想到,她的晋级感言是:你们随便怎么质疑吧。我粉丝给我投的,我就坐那,我跟你说我不怕。


杨超越后来说,其实她心里还是怕的,很多负面情绪。“他们好像感觉我不在乎,但其实我是有放到心里去的,但是不想去表现出来。然后就想,没关系,我才不在乎这些东西。但其实,也未必不在乎,只是在给自己不停疏导和暗示。”


“她已经真的是怕到,只能撂狠话来鼓励自己了。这个就是小孩子撂狠话,我爸爸是公安局里面的,你不要欺负我。”寿玮达很是担心,但又觉得敢撂狠话总比直接放弃强。


六月初,女孩们开了一场粉丝见面会,寿玮达专门拜托工作人员让他和杨超越见个面,鼓励她一下。两人在后台见了不到一分钟,人多嘈杂,寿玮达冲着杨超越大喊:你唱歌都已经“车祸”成这样了,已经被全网骂成这样了,你还有什么可以怕的?


再后来,选管们觉得杨超越像是有点豁出去了。已经被黑成这样了,还能怎么样呢?她开始不停地强调自己很有自信。她逼迫自己在心里自言自语,这么多人喜欢我,说明我还是有优点的。自信一点,再自信一点。心理暗示多了,她觉得自己好像真的自信了一些,也更会说话了。


倒数第二期节目公布总决赛名单,杨超越排名第三,发表入选宣言:“我不知道有没有人能站到我的这个位置上,去体会一下这种恐惧感……此刻的幸运,后面也会为此付出代价的。我可能也在承受这个高度给我带来的一些代价。”


看到这一幕,节目编剧谭欣欣吃了一惊:三个月前的杨超越,绝对说不出这么有逻辑的话来。


她去香奈儿的活动,主办方送了她两支口红。她送了一支给陈意涵。


她想做一个能照顾别人的人,但实际上,她还是经常会哭。为了画不好眉毛这一件事,她就哭了好几次。只不过,她学会背过身去偷偷哭泣了,镜头不会拍到。



当被问起“这个高度带来的一些代价”具体指的是什么,她想了几秒钟。“失去自由。心里难过的时候,不能随心所欲地发泄了……只想把自己最乐观的一面呈现出来,要逼着自己更快地成长。”


总决赛的日子日益临近,起初怀抱梦想而来的101个女孩,只剩下22个。最后的一个星期里,她们要为了50%的成团机会付出最后的努力。令选管们有点无奈的是,几个低排位的选手预判到自己成团无望,提前几天就主动放弃了成团曲的排练。她们已经将注意力投向了更远的未来。


但对杨超越来讲,前方的路是什么?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最想演戏,因为觉得戏服好看,其次是参加综艺,最不想做的是唱跳。“盼着节目早点结束,让我体面一点地离开吧!从没有对跳舞唱歌这么绝望过。”


但她还是强打着精神,说服自己坚持到最后。在选管眼里,尾声阶段的杨超越已经快魔怔了。每天睡三四个小时,练到犯迷糊了,眼睛都闭上了,嘴里还在唱,唱到躺在地板上睡着。


总决赛三天前,舞蹈老师带领选手们彩排成团曲,从下午1点持续到第二天凌晨6点。其间有人抱怨、耍脾气,有人偷偷溜走。杨超越是留到最后的三个人之一。舞蹈顾问王守婕忍不住发了一条朋友圈:我 pick 吴宣仪、杨超越、段奥娟,因为她们昨晚赢得了我的 Respect,我就是欣赏她们在这个媚俗的时代,还有一点干大事的样子。


对于杨超越的未来,王守婕很担心:按正常规律,她应该再训练两年才能达到出道标准,现在成名,是个双刃剑。出道意味着会被用出道标准要求,成长空间也会被压缩。“如果不能在保持热度的时间内达到专业水准,她就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一天中午,前晚通宵练习的杨超越从宿舍下来,去往两百米外的排练室。刚走出宿舍大门,一群举着应援手幅的粉丝涌了过来,给她加油。她笑了笑,低头继续往前走。


身后,一个女孩带着哭腔大喊起来:


“超越,你要挺住啊!”


杨超越步子停顿了一下,差点就要哭出来。但她还是忍住了,转身笑着说:


“谢谢,我会的。” 




洪蔚琳

写稿焦虑症初期

anjahong@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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