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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Q报道 | 邹市明:拳王的盲区

靳锦 GQ报道 2018-07-23

  报道 REPORT 
邹市明:拳王的盲区
2017年7月28日,金腰带拳王邹市明输给名不见经传的拳手木村翔。

失败让一些问题暴露出来。邹市明是“大满贯”拳王,但他的职业拳击技术、态度和状态,被其推广人阿鲁姆看做只是“兼职拳手”。

《智族 GQ》编辑在中、美跟访邹市明,并采访了他的经纪人、对手、推广人阿鲁姆等职业拳击圈的十数位人士,试图讲述一个大于失败的故事。他于32岁高龄转战职业拳击,努力想往上走,但内心力量不断损耗 ,最终陷于与外部世界的冲突较量。


采访、撰文 / 靳锦

编辑 / 曾鸣

摄影 / 贾睿

视觉 / 张楠

微信编辑 / 肖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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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奋剂检测站里,邹市明大口喝水。还是没有尿意。比赛前,他为了把体重精准地控制在49公斤,水在嘴里含一会儿,就吐掉。体内严重缺水,又在拳台上挥拳数百次后,他的身体像是一块被挤干的海绵。


他握着一管标有刻度的塑料小瓶。喝的水起作用了,尿液一点一点落下,刻度在一毫升一毫升地上移。


再快一点。他渴望立即结束兴奋剂检查,到媒体区接受妻子的采访。2012年8月12日,在刚刚结束的伦敦奥运会49公斤级男子拳击比赛中,他夺得金牌。这是他的第二块奥运金牌。现在,关于奥运的一切,“所有的都结束了。”


四个月后,邹市明正式宣布进入职业拳坛。再过三个月,他赢得第一场职业比赛的胜利。第十场比赛,他拿下世界拳击组织(WBO)蝇量级金腰带。


“如果我当时退役的话,”邹市明说,“我已经圆满了,我该拿的都拿了。”


“圆满”的职业生涯一直持续到2017年7月28日晚,与日本拳手木村翔的比赛进入第11回合。邹市明点数领先,只要他再坚持两个回合,6分钟,就可以卫冕自己的金腰带。


锣声响了。木村翔直扑了上来,左手两记直拳,右手两记摆拳,邹市明退到拳台左侧的围绳上。


几次追逐之后,木村翔使出两记勾拳,击中他的腹部。邹市明身体歪向一边。木村翔先用双手扶住了他的脑袋,立住他,再专注地出拳击打,像打一只沙袋。邹市明扑倒,又挣扎着站起来。裁判开始读秒。8秒后,裁判双手在空中一挥,宣布木村翔 TKO(技术性击倒)获胜。


妻子冉莹颖站了起来,捂住了嘴巴。前来观赛的张杰、林俊杰、包贝尔等,难以置信地看着拳台——中国最出名的职业拳手输给了一个从未听闻过的对手。


邹市明随后被送到休息室。他眼睛闭着,看起来疲惫极了。冉莹颖托一位同事,去试探了他的鼻息。




 第一次被击倒 


2017年7月28日。上海东方体育中心,门口贴着“旷世之战”的标语,一万五千名观众围绕拳台坐下。张杰和林俊杰先后演唱了歌曲。即便在此刻,关于金腰带卫冕战的对手——日本拳手木村翔的信息仍然停留在一串数字,28岁,身高1米65,体重50.6公斤。

第一个回合,电视解说几乎没有评论两人的现场比赛,反复提到木村翔赛前“4回合击倒邹市明”的言论,笑称“邹市明无论在奥运拳击时代,还是在职业拳击时代,没有被击倒过”。

第二个回合开始,邹市明的双手位置已经放在了腰间。他不断退让,再趁其不备出拳。“打了就走,”解说一眼看出邹市明的战术,他用的正是在奥运比赛中熟稔无比的“海盗式打法”。

拳击在中国是奥运小项目。邹市明坐在从奥运会回北京的飞机上,听见乒乓队的人说,晚上要和某某企业吃饭,但他回京,只有去什刹海找两个陪练涮羊肉,“奥运冠军的待遇和受关注度是不一样的。”

北京奥运会的庆功宴上,邹市明给领导敬酒。他想说出打职业赛的想法,话还没说出口,领导先开口了,“市明啊,中国拳击不能在自己家门口昙花一现,我们在境外也还得拿一块,所以说再坚持一下,坚持一届。”他端着红酒杯,一饮而尽。

伦敦奥运会的庆功宴上,邹市明的手机被打爆了,但并不是关于他的成功。“熊朝忠成为中国职业拳击第一人,请问你怎么看?”在他又打了一届奥运的时间里,熊朝忠拿到了第一条职业金腰带。“熊朝忠这种技术连省队都没进入,”他不能介怀。

第四回合刚刚过去20秒,邹市明突然在红角位置滑倒了。

现场发出一声轻微的惊呼。回合间隙,拳手会在自己的拳角补充水分,水就是那个时候洒在台上的。几秒钟的暂停过后,比赛继续。邹市明不断推开试图近身的木村翔,退后,伺机出拳。解说说,“邹市明一旦把手放下来,就是觉得自己对对手的速度、节奏已经很了解了,心里有数。”

但在木村翔眼中,手垂在腰间的邹市明“应该是累了”。他研究过邹市明的比赛录像,做过很多针对训练,“有打出去的力气。” 

2017年5月27日,冉莹颖曾咨询过香港拳击推广人刘志远,木村翔究竟如何。刘志远微信回复她,“打日本拳手准备好体能,长技市明是超班的(厉害很多)。”“技术上一百个木村翔都打不过邹市明,只要邹市明体能跟得上,”刘志远对我说,但他显然对邹市明的体能训练感到失望,“我就问他教练,市明怎么样啊,(教练说)跑步机上跑五分钟就不见了。”

第五回合,木村翔体力依然充沛,一个左勾拳打空,身子竟被力道带得转了半圈。但邹市明避让精准,再一记摆拳,击中木村翔右眉弓,划出一道长口子。血开始渗出来。邹市明连续在他右眉弓的位置打了几拳,血顺着木村翔的右脸颊淌了下来。裁判暂停了比赛。木村翔跑到医疗监督那里说,“我没问题,可以继续比赛。”

“我担心比赛会被叫停,”木村翔对我说,“我想继续打,都准备了那么久。”在接下来的比赛中,血糊住了右眼,他只能用左眼看。

赛程已经过半,邹市明领先。只要他坚持到比赛结束,就能卫冕成功。

第十回合1分30秒,邹市明在红角位置再次滑倒。右腿跪地。裁判以手势示意工作人员擦去拳台上的水渍。仅仅过了一分钟,邹市明又一次在红角位置倒下。他的左腿踩中水渍,向后滑开,重重摔在拳台上。裁判喊了一声“time out”,工作人员马上探进拳台擦开水渍。水渍的位置,就在红角拳台上“卡拉宝”广告位上。

邹市明感觉到腰部一阵撕心裂肺的痛。他的肌肉拉伤了,“你行驶在高速公路上面的一辆车,在100迈的时候,突然踩一个紧急刹车(一样)。”

第十一回合开始了。邹市明的身体开始摇摆,他看见无数拳影在眼前晃,但手抬不起来,没有办法躲开。他向前扑倒,试图站起来,又向后倒去。裁判走向了他。他感觉到有人在他面前读秒,“第一个想法就是No;第二就是太突然了,人都是懵的。第三个,腰是弯不了了。”

木村翔退到拳台另一侧,怀疑“他应该是想休息,滑倒,然后给下面的回合拖延时间。”他扶了一下围绳,再次回到拳台中央,准备等邹市明站起来,接着打。

可他却看到裁判双手在空中一挥,宣布比赛结束。他跪倒在地,“我从小到大的梦想,在那一刻实现了。”

木村翔在东京一家运输公司做搬运工,平日里给居酒屋送酒水。他是青木拳馆里练拳的150个拳手之一。这是他第一次来中国。他的黄色短裤上印满了广告,来自赞助他赴中国比赛的日本商家,但最高赞助费不超过2万元。一万五千名观众的现场,只有20个从日本飞来的观众为他加油。

他躺在拳台上,仰望朝天,随后站起来,走到坐在拳角的邹市明身边,说了句,“Thank you very much”。他摸到了腰间五公斤重的金腰带。他成了新的世界拳王。




 32岁的职业新人 


2013年,邹市明在菲律宾桑托斯将军城,跟随著名拳击教练弗雷迪·罗奇训练。罗奇是拳王曼尼·帕奎奥的教练,手下曾带出过几十位世界冠军。他对邹市明说,“我希望你更适合职业拳击,需要对抗,你需要站稳。”

邹市明已经拿过两块奥运金牌,三块世锦赛金牌,和20块国内比赛金牌。但在职业拳击领域,这些荣誉没什么说服力。他是个新人,32岁的新人。

作为业余拳击,奥运拳击与职业拳击的规则大不相同。奥运拳击打三个回合,规则保护拳手,要求戴头盔、穿背心(直到2016年才取消护具),击中即可得分。而职业拳击的核心是伤害。拳手只穿短裤,戴更轻薄的拳套,在最多达12回合的比赛中努力击倒对手。

我在洛杉矶看过一场五星级职业拳赛。到了最后回合,筋疲力尽的拳手仍拼命扑向对方。从后排看,他轻盈得像一只蝴蝶,但拳头把对手身上的血震了出去。全场观众吸气、静默、叫好。“你首先要热爱拳击才能成为一名优秀的拳手,”泰森曾在采访中说,“拳击是一项格斗,是需要意志和身体,所以你要尽可能地相信自己。”

职业拳击中最具观赏性的时刻,是一个拳手将另一个拳手击倒在地。一旦KO发生,不论点数如何,胜者都属于那个没有倒下的拳手。

可是,在十几年的业余拳击训练中,邹市明养成了专为获得点数的拳击技术。他习惯放低手架,击打对方高位,然后快速后撤。这被称作“海盗式打法”。在职业拳击中,这种打法击打力量薄弱,既没有杀伤力也没有观赏性,还会将头部暴露给对手。

将军城的一次训练过后,邹市明的动作和力度都没有达到要求。罗奇的耐心用完了,对邹市明说,“go home。”

冉莹颖给他翻译,“教练让你先休息一下。”邹市明从罗奇的语气和表情上看懂了他的话,这并不是让他回房间休息,而是滚回中国。

一年前,伦敦奥运会49公斤级比赛前一晚,邹市明在奥运村偶遇了体育公司盛力世家CEO李胜,拉住他“聊聊下一步的计划”。他们之前讨论过打职业的可能。李胜说,明天可是决赛呢,等比完再想吧。可对邹市明来说,时间不等人。

泰森20岁拿下第一条金腰带,梅威瑟是25岁。他32岁,刚刚准备踏入职业拳坛。

职业拳击是世界上商业化程度最高的运动之一,顶级拳手能获得上亿美元的出场费。那些人们耳熟能详、几乎等同于拳击运动的名字,阿里、泰森、梅威瑟,全部在职业赛事中成名。在桃溪寺武校时,14岁的邹市明就跟着黑白电视机上拳王阿里的录像挥拳。

将军城只有一条繁华的街,街上有一个商场、一家酒店和一个训练馆。训练馆属于菲律宾最著名的拳手帕奎奥,8个级别的世界冠军。每天早晨,邹市明和其他新人一起,跟在帕奎奥后面跑完10公里,但他追不上这位已经37岁的拳手。

很多人注意到他焦虑但专注的情绪。李胜已经成为他的经纪人,经常和他聊很久,“他说我怎么着,我从头学打拳吗?”

邹市明在房间里放了一个弹力球,半夜里想到动作,立刻爬起来打。罗奇加大了他的训练强度,训练用的跳绳就有几公斤重。邹市明做手靶练习的时候,拳感能改过来,可一到赛场,十余年业余拳击的“肌肉记忆”卷土重来。最明显的表现是他击打的重心过高。他就把弹力球看做对手,打它一下,默念,“不要起来,不要起来。”

一年后,第五场职业赛,邹市明交出了成绩单。他双手全程抱架,出拳迅速,连续命中对方面门。比赛中途他的拳套绷带松了,上面浸满了对手的血。他的血在对手拳头上。解说引用了海明威的话评价他,“一个男人可以被毁灭,但不可以被击败。”

“(将军城)那段的训练,其实是他的破茧重生的一个过程。”李胜说。

职业拳赛是积分制,一旦开始,拳手就需要周而复始地打下去,直到退役。邹市明主要在美国备赛,每次比赛前参加为期一两个月的训练营。冉莹颖辞去了央视付费频道主持人的工作,在美国照顾邹市明的生活。租房、吃饭、找车都要靠自己,而在国家队时,“洗脚水都给你做好的。”“我们在美国吃喝拉撒,保险、教练,所有的钱都是我们自己出,”冉莹颖说,“所以你要去问推广人(经纪人)啊,我为什么不合作了呢。”

在李胜的叙述中,盛力世家为邹每一次训练营都配了助理,每天开车接送他去拳馆,雇了翻译与教练沟通。邹在洛杉矶买房子,是他本人陪着看的。至于保险、教练的费用,“全世界职业拳手全是这样的,你转职业,这就是你的职业。”

邹市明在洛杉矶备赛时,每次夜里饿得睡不着,起床对着镜子问自己,有必要这么苦吗?你已经苦了这么多年,何必呢?唉,回去睡吧,第二天还得训练。他感到疲惫。年轻的时候,每次进拳馆,整理好衣服鞋子,眼神扫射着队友,看今天找谁练拳。可是现在,他进了拳馆,不再看别人的眼睛,心里说“别找我啊,别找我啊”。

因为之前常年住一室一厅的单人宿舍,邹市明习惯了幽闭的环境。他在洛杉矶的房子里有一个小休闲室,大赛之前就把自己关在里面,有安全感,可以睡得更好一些。

邹市明已经打了十余年拳,“一个身体、一个心理,不(再)像兰博基尼”,而是一台发动起来“咯咯咯”的古董车。

每个星期,他去跑一次好莱坞山。从山底到山顶,起码要一个小时。跑的时候还是黑咕隆咚的夜里,先跑马路,再上去就是土的山坡,慢慢看到太阳升了起来。他跑到了山顶,如果停下,就能欣赏这美景,但他必须继续跑,开始下坡,感受到阳光照射在他的后背。跑了这么多次,他都想着,下星期跑的时候回头看一下,但是真的跑的时候又舍不得,“想停住、又想看,那你之前付出所有都白费了嘛。”

2016年,在一次演讲现场,邹市明引用美国作家诺曼·梅勒的话描述职业拳击带给他的魅力,“我一生中看过很多壮景,而当一名拳击手挨到重拳却岿然不倒,溅起的汗珠和血滴瀑布水雾般从天而降,我彻底被这项勇敢的运动征服了。我现场见证了最壮丽的场面。”

后来我问他,在洛杉矶备赛时你还享受拳击吗?

邹市明停顿了一下,“其实已经不享受了。那只是自己跟自己竞赛。你能多练一天,或者多坚持一年,或者多打一场比赛,就是自己超越自己了。”

2013年,邹市明的第二场职业比赛。对手是19岁的墨西哥拳手,多次用头撞击他的头部。赛后的新闻发布会,他的左太阳穴肿胀了起来,嘴张不开,头晕眼花。当晚他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

“那个小孩也坏,小动作,专门拿头来撞,”邹市明说,“我才觉得他妈的职业拳击是脏。因为奥运会的话,裁判会说,要警告……所以职业拳击是比那个奥运(拳击),dirty,就是脏。”他用中文和英文重复了看法。

我在北京见到李胜,问他如何看待邹市明认为职业拳击“脏”。李胜的表情有些痛苦,“职业拳击……就是俩人打架呀。我用一切方法打倒你,你用一切方法打倒我。”“他没有真正融入到这里边,他的心态还是奥运拳击的心态……他到最后也没接受这件事。”




 邹市明去哪儿 


2015年,打了两年职业赛后,邹市明就站在争夺金腰带的拳台上。对面是泰国拳手阿泰·伦龙,一位被精心挑选出来的对手。

年纪日长,留给邹市明加冕的时间不多了。在职业拳坛的四大比赛组织里,IBF(国际拳击联合会)的伦龙是最容易对付的现役拳王,同样从业余转到职业比赛。此前,两人交手三次,邹市明赢过两次。

他和伦龙都没有打过WBA(世界拳击协会)的比赛。但拳击组织只是认证机构,职业拳击的上游资源是推广人。邹市明的背后,是美国顶级推广公司Top Rank。为了促成比赛,WBA提高了邹市明的世界排名,而伦龙得到了“比以前多了一倍”的出场费。

“说白了,哪条金腰带空缺,哪条金腰带更适合我们打,最后就是钱的事。”李胜说。

邹市明和伦龙打满了12回合。他套上印有“我的时代”的庆功T恤,披上国旗,却看到伦龙正朝天挥拳,被裁判高高举起手臂。他被一致判定以111比116的比分输给对手,一路胜利的职业生涯戛然而止。

这是邹市明在职业比赛中遭遇的第一次失败。这场失败意味着需要再经过一两场比赛的调整,才能重回现在的位置。

邹市明打算休整一下,带着妻子冉莹颖去了早就许诺过的马尔代夫度假。妻子问他,愿不愿参加一个叫做《爸爸去哪儿》的真人秀。

“我只会打拳,你别让我干这个。”邹市明第一反应是拒绝。

“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生活,”冉莹颖后来劝只会打拳的丈夫,如果你去参加一个节目,大家知道你,就会更了解拳击。她与湖南卫视主持人李维嘉是好朋友,要来了导演谢涤葵的电话号码,经常会给谢发儿子轩轩的照片。谢派人来考察了一番,决定让他们家庭参加《爸爸去哪儿》第三季。

随后几个月里,邹市明辗转八个村庄,在镜头前给儿子洗脸穿衣。生活不再是拳馆到家的两点一线,变得忙碌极了,他曾一年飞了136趟航班。

今年3月份,我到邹市明上海的家中见他。“我认为莹颖是对的,”他抽着雪茄,“在中国这个阶段没有娱乐(化),还是会小众化。”

我问起他接下来的行程。“我能跟你说句老实话吗?”他说,“从我去《爸爸去哪儿》以后,我完全不知道第二天的行程。”“每天醒了,穿衣服,去哪个城市,都不知道。然后到了,在这儿啊,哦,干吗? 好。”

真人秀令邹市明从知名拳手,变成享受广泛认知的娱乐明星。他参加活动,介绍自己是奥运冠军,掌声稀落,“那我重新介绍一下,我是轩轩爸爸,尖叫的声音就来了。”

李胜原本计划邹市明2015年下半年打调整赛。他必须适应新情况,将调整赛安排在2016年1月。调整赛的作用是帮助拳手恢复信心,不会找太强的对手,“没有输的”。但在比赛前一个礼拜,邹市明和体能教练都不见了。赛前关键时期,拳手需要被严密保护,助理兜里备着洗手液,谁和邹市明握手前都要先擦一下,杜绝感染病菌的可能。但现在竟然找不到人了。

后来李胜才知道,邹市明去湖南录节目了。“吃到瘦肉精怎么办?吃的辣吗?喝酒了吗?感冒了怎么办?”他说,“这经纪人还怎么干?”以后的比赛就都在美国举办,以保证邹市明有一到两个月的封闭期。

因为参加各种真人秀,邹市明第八场和第七场职业赛隔了十个月。他认为自己没有停止训练,在完成节目任务后,他会出去跑步,“一个星期我至少要保持三天有训练状态”。但在Top Rank总裁鲍勃·阿鲁姆看来,职业拳手根本不应该参加真人秀,他们最需要维持饱满的竞技状态。可他没什么办法:

“对二十多岁的孩子说是一码事。‘现在做出牺牲,十年之后你将品尝胜利的果实’,但他(出道)当时已经三十多岁了,已经得到了许多金钱奖励。他不再是个饥饿的小孩了。很多年轻的拳手都很饥饿,让他们努力训练并不难。对邹市明来说,就很难。” 



 金腰带之战 


“带她去看你在镜子上写的字,”冉莹颖说。她盘着头发,坐在洛杉矶家里会客厅白色桌子的另一侧。

邹市明起身,穿过餐厅、客厅,走到里面的卧室,在靠窗的梳妆台前停了下来。镜子的左侧有淡淡的字迹,最好辨认的是“出”字,下面的字因为时间久了,只有模糊的浅棕色。2016年年末,邹市明在洛杉矶为第二次冲击金腰带备战。有天夜里喝多了酒,晕乎乎拿起一只黑色中性笔,在镜子上写了“出人头地”四个字。

职业拳击带给他好的生活。“我打了职业三次,我就可以买一个这样的房子,”邹市明回到会客厅,“我敢说在中国拳击界,我绝对是过得最好的。” 

“姚明(没有)拿到总冠军,他拿过奥运冠军吗?刘翔拿过奥运冠军,他这个没有(职业)……李娜,李娜没拿过奥运冠军吧?”邹市明解释他写字的理由,“谁敢说现在在中国拿了职业,(又)打奥运会的,那只有邹市明。为什么邹市明的曝光度或者他的知名度达不到他们?这些东西都会比啊。我们都是同一代。”

“为什么我们受到的关注要少?还有这个项目受到的关注少?”他觉得,一个标志性的人物会带动一个项目的发展。“特别是我身边还有一个,”他看向妻子,“领导”。冉莹颖笑笑,“鞠躬尽瘁,大管家”。

2016年11月6日,邹市明第二次站在争夺金腰带的拳台上。他完全控制了比赛。第六回合,他的双拳放在了臀部,暴露上半身,朝对手扭了几下,挑衅的姿态引起全场尖叫。美国现场解说说,邹市明不仅赢了全部的回合,而且赢了每一分钟。

12个回合之后,拳台主持人迈克尔·巴佛宣布,三位裁判一致判定,WBO蝇量级世界金腰带属于全中国拳击的骄傲,邹——市——明。

在巴佛标志性的长音中,邹市明亲吻了自己的左拳,随后高高举起双手。

邹市明几乎获得了拳击届所有种类的冠军,在通稿里,他是“大满贯拳王”。但对于他对手水平的质疑,一直影响着这条金腰带的成色。

金腰带之战的对手是泰国拳手坤比七。他之前与邹在职业赛中交过手,以点数告负。但之后的一年半,坤比七在泰国打了12场比赛,12次KO对手。一般而言,职业拳手一年只比赛3到4场。坤比七的积分迅速上升,与邹市明再次相遇在金腰带之战。有评论认为,坤比七只是刷积分的“刷子”,被送给大公司的拳手做晋升的铺垫。

在洛杉矶,我见到了邹市明的推广人、Top Rank总裁阿鲁姆。“因为这个人(坤比七)是他可以打败的人。他曾经打败他一次。这个人又有了一些胜绩,所以我们再次将他们配对。我们觉得,你打败过他一次,就能再次打败他。”阿鲁姆说。

我提到坤比七的辉煌战绩。阿鲁姆说,“在泰国获胜不意味着什么。许多泰国选手的记录都很好,但这不说明任何事情。”

“坤比七是你为他选的吗?”我问。“当然,这是我们的工作。”他答。

目前,坤比七在上海的一家拳馆当泰拳教练。我去的当天,他在教儿童泰拳课,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努力去踢他手里的板子。他9岁开始练习泰拳, 25岁在推广人的要求下转打拳击。推广人决定了他所有的比赛。第一次与邹市明比赛后,他连打12场。这些比赛在学校等公共场所举办,不收门票,对手名不见经传。

直到拉斯维加斯金腰带之战前一个月,坤比七才知道自己要去和邹市明比赛。赛前,他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合同。此前,他的一切都控制在推广人手中。他也知道了自己出场费的数额,150万泰铢。他最后到手40万泰铢,用一部分钱在家乡付了一座独栋房子的首付。

我问坤比七,拳击之于他意味着什么。“我很感谢邹市明,他找我比赛,让很多人认识我,让我有了工作,”他说。坤比七是他比赛用的名字,“比七”在泰语里是赢的意思,“坤”则是他在家乡素林第一任拳馆老板的名字。他自己的名字叫普拉斯萨卡·帕波姆。



 盲区 


我第一次见到邹市明时,他提到了眼睛。今年1月份,在某节目录制现场,“这个角度,”他指了一下左眼,“我对着每一个对手都是浑浊的,我第一时间没办法做判断。”那时他刚刚被拍到在机场撞上了一根柱子,眼疾的事情曝光。几天后,媒体公布了一份冉莹颖和其朋友的微信记录,冉莹颖在语音里说,邹市明2014年眼睛就出现了状况,但“他之前签的那个经纪公司让打(比赛),不打不行”,而且“钱都没有给”。

2014年6月,陪练在训练中打中邹市明的左眼。他“眼前的世界顿时变成了双重影像”,看东西会头晕,妻子递过来一瓶水,他一抓,抓错了。当时他在美国寻医,医生告诉他结果,“左眼球神经断裂”。

邹市明对我重复了妻子语音里的意思,“以前是一个国家在后面保障你,现在只有你。包括经纪人,他对你残不残废,或者你是死是活,往往都已经(不在乎),他用你来(作为)制造财富的一个工具。”他表示,眼眶下陷且已经呈锯齿状,因长期挨拳,眼睛附近的肌肉被打进眼眶的缝隙内。

今年大年初八,邹市明洛杉矶的家中摆了家宴。红酒很快喝光,立即有人出门买了一口袋。桌上支着两口火锅,里面煮着他专门从贵州带到洛杉矶的底料,深红色的油翻滚,被每一个食客浸在碟子里。餐厅里一片红通通。

邹市明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在座的有WBC(世界拳击理事会)副主席、加州体育委员会委员等,冉莹颖负责给他翻译。他敲了酒杯,尝试做英文致辞,很快又转回中文,冉莹颖小声提醒,“说英文”。微醺时,邹市明举起酒杯,“no yingying,no me(没有莹颖,就没有我)”。

他很放松,指着在座的一位冉莹颖的同学,“她知道,我的眼睛很早就出问题了”。对方点点头。

眼睛受伤之后,邹市明并没有做手术。“因为这里神经很多,如果去动手术的话,还是存在一些风险”,为了不把弱点暴露给对手,他和盛力世家都没有对外公布眼疾的事情。

2017年12月25日,盛力世家发布了一则声明,表示拳击比赛前有医疗检查,拳手不可能被强迫带伤比赛。阿鲁姆也表示,“邹市明2014年受伤,但他2016年在拉斯维加斯拿了金腰带,内华达州的医疗检查是很严格的,他怎么可能被迫比赛?”

在查出眼疾后的七场比赛中,邹市明至少通过了金腰带之战和卫冕战的医疗检查。对手坤比七说,2016年金腰带之战的前一天,他与邹市明“分开不同地方”接受了医疗检查,内容包括“看视力表”。

今年3月,我在深圳见到了于先生。邹市明一直打WBO的比赛,于先生是WBO赛事监督机构PBC的成员。按照WBO规则,拳手需每年提交医疗报告。2017年7月14日,于先生收到了邹市明的报告,“包括他眼睛的视力,normal(正常)。”

“你看过那个报告吗?”我问。

“看过。”

“医院是谁找的?”

“他们自己去的。”

今年3月,在邹市明上海的家中,我们最后一次谈到眼睛的问题。他说赛前的医学检查视力很简单,医生只是让人的眼睛上下看,“他(医生)真的想让你打,你看那些东西,反正能蒙混过关的。”

“你为什么不告诉医疗监督呢?”我问。“如果你真想打,你绝对不会说。”“那就是说你自己还想打?”“那次我是没办法,当时经纪公司说你已经推出去了。”“但是你从自己内心来说呢?”

“想打,”邹市明停了一下,“如果现在再给我一次选择权的话,我还是要打。我觉得那个时候,我有一种命都可以不要的感觉。”

“拿了金腰带之后,为什么还决定继续打?”

“因为我们那时候公司刚成立,我希望这个公司它能够有一定的知名度。我之前打的全是盛力世家的,我想如果以后想要推广更多的拳手的话,我们想给他一个平台。”

邹市明的运动生涯里有一个隐秘的对手。2004年8月28日,他在雅典奥运会中失利,只拿到铜牌。这一天,刘翔夺得了110米栏的金牌。2012年,刘翔在110米栏预赛中摔倒,而几天之后,邹市明收获了自己的第二块奥运金牌。他让妻子专门带自己去看望了刘翔。

当邹市明也在拳台上失败的时候,他开始明白刘翔经历了什么。“这样的运动员,他会很贪心,他总会觉得,我下次还是冠军……就跟赌博一样的,总有一天你要栽跟头,我觉得这是运动员的一个通病。你在没有真正失败或者被打击的时候,你永远都觉得,因为你已经习惯当冠军了,你习惯拿金牌了,你永远都不会想着下一场比赛、下一个灾难在哪儿。这就是我。”


 “兼职拳手” 


拳击推广人鲍勃·阿鲁姆的家,在洛杉矶比弗利山的一处白色建筑内。院子里有工人在修建树木,菲裔女佣在门口热情接待了我。阿鲁姆已经86岁,但他气色不错,说话缓慢、清晰,记忆力惊人。

阿鲁姆曾是拳王阿里的推广人,从事这一行超过50年,被认为是职业拳击圈内最有权势的人之一。2012年,他接到一个电话,问是否对推广一位中国拳手感兴趣。他随后给有博彩业务的金沙集团总裁打了电话,讨论在澳门做拳赛的可能。博彩业和拳击吸引的人群高度吻合,收入高、男性为主、寻求刺激,一直是拳击比赛的赞助商。过了几天,总裁回复,“签下他,我们做。”

对于邹这样的高龄拳手,阿鲁姆设计了“快车道”,希望他七场拿下金腰带,最多也不超过十场,否则这场生意就会“破产”。推广人负责为签约拳手寻找对手,邹市明的前几个对手都是中美洲的年轻拳手,用以迅速积累经验。大推广公司掌握媒体资源和转播时间,对于被挑选的对手,“这(相当于)是一个可以上冯小刚电影的机会啊。”李胜说。

邹市明在第七场失利之后,通知阿鲁姆,他要去参加真人秀了。阿鲁姆开始感到不满,“你必须花费大量的时间在训练和准备上,你不能成为一个真人秀的明星,”他说,“邹市明并不知道,成为一个世界顶级拳手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

“奉献出你全部的生活。”

阿鲁姆的另一个签约拳手洛马琴科,同样的两届奥运会冠军,用自律的训练改变了业余拳击打法的肌肉记忆,成为超羽量级世界第一;他曾经的签约拳手阿里,没有在备赛期间喝过酒,而“邹市明喝太多的酒了”。

“邹市明最终还是拿了金腰带,这是否意味着他可以比赛、综艺两者兼顾?”

“不一定是这样。因为他并不是打败了最强的敌人才赢得金腰带。他最近在中国打的比赛,也不是一场强的比赛,还是输掉了。有时候你可以侥幸,两者兼顾,仍然会赢,但有时候,该来的总会来。”

金腰带的自由卫冕赛可以从世界排名前十五的选手里挑选对手,邹市明和冉莹颖请了长期为Top Rank工作的配拳师寻求配对。阿鲁姆说,他们曾要求配拳师“找个容易点的”,而木村翔“是你能找到的最容易的对手”。

“邹市明是一个兼职拳手(part-time boxer),这就是真正的事实。”阿鲁姆最后总结。



 分手 


李胜与邹市明的关系,在金腰带之战后急转直下。2016年11月6日,李胜现场见证了邹市明成为拳王,他翻进拳台,抱住邹市明湿漉漉的脑袋,狠狠亲了一口。而仅仅两个月后,2017年1月15日的某颁奖典礼,是他印象中最后一次见到邹市明。

矛盾之一是出场费。邹市明说,李胜告诉他下一场30万美金,他不同意,“我拿金腰带已经拿了100万美金了”,“至少得150万美金以上我才打。”

还有就是胁迫。李胜说,他们的合约原本于2018年底到期。而按照邹、冉的说法,盛力世家拖欠出场费,邹市明方面打算解约。但盛力世家希望再做一场卫冕战,“中途拳手他们已经选好了(指木村翔)”,却拿着续约的合同要求再签三年,“直接就威胁,你不签的话我不管了。”距离卫冕赛只有两个月时,邹、冉的公司开始独立负责拉赞助、卖票、敲定嘉宾等一切事务。

盛力世家的办公室在北京一处设计中心。经过半个月的沟通,李胜终于答应聊聊。我问他是否以续约为由,迫使邹、冉不得不在很短的时间内自行承办卫冕赛,李胜停了约十几秒没有说话,看着我。“这不是事实,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不是事实。”他说。

“零,”他继续说,“零……他们选择没有跟 Top Rank 去谈,那场比赛没有推广人,怎么签,我怎么参与……我的参与度是零。” 

阿鲁姆告诉我,他为邹市明金腰带之战付的出场费为5000美金,但盛力世家会给他更多的赞助费用。

今年上半年,李胜收到过邹市明的一条微信,“请尊重我不是你赚钱的资本。”“任何一件事情的成功,大家都有投入,”李胜的语速慢了下来,“当一个人觉得所有的东西都是因为自己的原因,别人都是从你身上赚钱,我觉得合作的基础就没有了……这是一件挺伤人的事……我觉得要是我的话,我不太容易,接受。”

与木村翔的比赛之后,邹市明向 WBO 提出申诉,认为存在拳台水渍问题、工作人员执行不力、认证机构 PBC 官员与 WBO 官员有利益关系。WBO 随后驳回了全部申诉。“你有证据吗?”我问。“如果我拿到证据的话,我可能直接就去起诉它了。”邹市明说。

PBC 曾认证过邹之前的比赛。职业拳击的裁量权较宽,“在这里你赢也可以,他赢也可以,但是就看他要怎么推你,”邹市明说。

张传良教练是邹市明的伯乐,在国家队时为他量身打造了“海盗式打法”。邹市明备战金腰带赛期间,他就住在邹洛杉矶的家中,帮助他训练。张传良在现场观看了他与木村翔的比赛,“裁判是比较公正的。”

第一次见到邹市明时,我们谈到了将来的打算。“会淡忘你的人多,想取代你的人越来越多,”他说,有人要超越自己太难了,要打三届奥运会,还要拿职业金腰带。但总有人要成为下一个拳王,他希望这个人出自他手。他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准备开拳馆,“在我的手里面,更快地有一个这样的新的血液能够出现。”

“是想培养自己的接班人?”“我自己把我自己超越。”



 “职业拳击的反面” 


2月24日,邹市明出现在洛杉矶Forum体育馆。在两场垫场拳赛的间隙,主持人为邹市明颁发WBC荣誉奖,并授予他和平大使的称号。邹市明穿一身枣红色的西装,从WBC主席小苏莱曼手中接过了一个金腰带奖杯。

他此前并未打过WBC的比赛。在邹、冉的公号文章里,这个奖是“最高荣誉奖”。

领奖的时候,加州体育委员会委员玛莎·沈·尤奎德兹就站在邹市明身边。她告诉我,WBC本打算2月份请邹市明参加基金会活动,并颁发给他一个奖项,但该活动被推迟到了9月份。“你已经请了邹市明……你已经跟这个人说你要给他个大奖,”WBC决定还是在2月份给邹市明另行颁发这个荣誉奖。这个荣誉奖曾颁给过在职业赛中并无成就的教皇。“小苏莱曼的意思是,叫他别再打了,让他知道,他还是被爱的,”玛莎说。

一个体育项目需要带头人物去提高知名度。推广人刘刚认为,邹市明加入职业赛,将中国职业拳击“推进了至少十年以上”。但邹市明所拥有的职业起点、推广资源以及名声,被认为不可复制。他将继续享受所拥有的一切。玛莎推荐了冉莹颖出任WBC中国区主席。但一次回洛杉矶的路上,她告诉我,“你不能通过邹市明来了解职业拳击。邹市明更像是,职业拳击的反面。” 

在Forum体育馆,当邹市明准备上台领奖的时候,一位白发老人出现在拳台边。人们看到他,立刻亲切地以名字称呼他,“弗雷迪”!所有人都希望与他合影,他放下一个人的手臂,立刻就被另一个人拉走。他就是曾经教过邹市明的功勋教练弗雷迪·罗奇。

他不是出席颁奖,而是为接下来自己拳手的比赛做准备。罗奇68岁,每天早上五点到Wild Card拳馆开始工作。经常有拳迷去Wild Card找他,在这栋墙壁上布满涂鸦的二层灰色建筑里,他们都能够找到他。

“我四岁上拳台,但直到16岁之前,都是为了让我父亲开心。16岁之后,我爱上了拳击,直到27岁,我打了53场职业赛,头上挨了几百拳,但那个时候我知道,此生没有成为世界冠军的可能。” 

 “我打不过那些我认为比我差的人。”罗奇说。他患有拳击手常见的帕金森症,双手颤颤巍巍,想去倒水,水洒了大半。

“后来我找到了真正擅长的事情——成为一个教练。”“拳手和教练,你更喜欢做哪一个?”“我还是喜欢当教练。这样,我就能和真正的世界冠军待在一起。”

邹市明14岁时,在桃溪寺武校上学。拳击队14个人,只有两幅破烂拳套,有些地方已经没有海绵了,浸满了14个人的汗液。贵州潮湿,一晚上干不了,手钻进去冰冰凉,拿出来,咸臭味直冲脑门。拳击比赛中帮助减去震力、保护口腔和头部的护齿也没有。挨了一拳,嘴里的肉被打进牙缝里,口腔内布满伤口,贵州菜偏辣,吃饭时一嚼,哎呀,呲牙咧嘴。

他瞒着父母参加省体校的选拔。教练叫来一个全国少年赛的冠军,冠军用一只手跟他打,只出前手,啪打在他的脸上。回合间隙,教练喊他拿张纸擦擦鼻血,他不擦,接着打。

1999年,邹市明以陪练的身份被选入国家队。但2000年全国拳击锦标赛的预赛,他击败了自己陪练的选手。此后,邹市明得以从事他热爱的职业,在张传良教练眼中,他是最努力的弟子,十年未请过假。


 挚爱 


所有采访开始前,我到成都看一场小型拳赛。拳台在一家商场的负一楼,不设门票。一名叫马太超的拳手首次踏上职业拳台,四个回合的比赛,两个人打得满身是血。我坐在拳台旁边,他们的血飞溅在我的笔记本上。

赛后,我找到了马太超。他23岁,以送外卖为生,业余时间全花在拳馆。我随口问了一句,“你看过电影《百万美元宝贝》吗?”

“我看过无数遍。”他的眼睛立刻亮了,“我的微信名、QQ名都是那个,Mo Cuishle。”电影里的女拳手一无所有,打拳是唯一让她感到快乐的事情。教练给她的披风上印了“Mo Cuishle”,直到她临终前,才告诉她这句话的意思。

“Mo Cuishle,Mo Cuishle。”马太超重复着这句话。这是一句盖尔语,一门几乎死去的语言。“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我问。“知道,”他笑了一下,“我的挚爱,我的宝贝。”



靳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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