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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雪琴专栏:我的前男友阿鱼,一个宁愿一辈子不合群的30岁男人

李雪琴 GQ报道 2019-07-29

大家好,我是李雪琴。这是我在GQ报道“我有一个朋友”专栏的第二期。这一次,我写的是我前男友阿鱼,一个宁愿一辈子不合群的30岁男人。
听过阿鱼故事的人,都觉得阿鱼很可怜,但阿鱼自己不觉得。阿鱼觉得自己很奇葩,但我不觉得。
阿鱼是个孤独的人,能被人真正地理解是他一生最快乐的事。
很遗憾,我虽然孤独,却没有跟他处在同一个轨道上。
很庆幸他足够聪明,聪明到能支撑他一个人走过坎坷的路程;很遗憾他足够聪明,聪明到能看清每个细枝末节的痛苦。





“你们做的就是垃圾”


前一阵子我情绪低落到谷底,阿鱼发微信问我怎么了。


我说,“大家都对我有好多期望,可是我满足不了。”


“那我也可以对你有一些期望吗?

 

“你期望啥?”

 

“我期望你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开心一点。”

 

阿鱼是我的前男友。

 

阿鱼比我大6岁,认识他时,我正在知乎实习。做律师的阿鱼在知乎上活跃得不行,答题范围甚广,从欧洲史到中国古代哲学,从主机游戏到精神障碍,不一而足。生活中的阿鱼是个很普通的30岁男人,武汉人,头发自来卷,喜欢做饭,喝酒,和打游戏,和大多数80末90初的大城市中青年没什么两样。后来我们在一起,跟所有不了了之的情侣关系一样,甜蜜、争吵、分手。

 

跟前任做朋友听起来是件很奇怪的事情,把前男友写进专栏显得更加奇怪。所以当阿鱼得知我要写他时,第一反应是:不要搞我啊,给我留点面子。

 

阿鱼的性格鲜明得像雪地里的一滩血。

 

他聪明,能够在第一时间迅速理清事情脉络,抓住重点,解决问题。比如理科生阿鱼擅长帮人文社科专业的朋友写作业,从没上过课的他能够根据老师的要求,凭借自己既有的知识体系,迅速写一篇高分论文。

 

他逻辑强大,阿鱼对任何事情的判断都严格遵循逻辑,在北大打了7年的辩论的阿鱼,能够随时随地甩出一套逻辑体系在对话中压制对方,而我在跟他谈恋爱时,常常因为吵架吵不过而捶胸顿足。

 

阿鱼的共情能力极强,他是个非常优秀的倾听者,可以用最短的时间让倾诉者感受到自己被理解,人们愿意向他倾诉,阿鱼因此听到了无数悲伤的沉重的奇怪的荒唐的故事。但于此同时,他也冷漠,阿鱼对周围发生的事情,哪怕是跟自己最紧密相关的事情,都带着淡漠的抽离感,似乎再近一步就要坠入深渊。


阿鱼毒舌甚至刻薄,从不忌讳直接地嘲讽和批判,一针见血,不留情面。我大三时做小组作业,其中一项工作是做数据分析,我和我的同学们讨论了很久,去寻求阿鱼的建议,在开着免提的电话里,阿鱼说:“你们这个研究的基本逻辑不成立,你们做的就是垃圾。”


阿鱼对我要写他这件事保持怀疑,“我太奇葩了,读者不会有什么共鸣的。”我不信,我偏要写。尽管他跟很多人都不太一样,但总有人能从他的故事中,看到自己。

 


 ❷

 “我为什么要合群?

阿鱼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班级里几个成绩不太好的小孩,每天以捉弄他为乐。“就用那种很无聊的方式呀,把你书包丢来丢去,把你得笔踩坏这样。”阿鱼跟我讲述这件事时正在去跟朋友吃饭的路上,“哎呀你让我一个30岁的人去回忆小学的事情,谁记得清嘛。”

 

我相信阿鱼其实记得清,因为这样的“捉弄”并没有停止过。

 

中学时的阿鱼,遭受到了更加严重的校园霸凌。

 

尽管阿鱼习惯性地将这个过程描述得很轻松,甚至有一丝愉快。“不过就是十几二十个男生每天追着打你呀,把你堵在角落里,然后推一个人出来,打你。或者在路上走着走着突然被人甩一巴掌这样。都是重点学校重点班的“好学生”,他们也不会真的把你打伤,但就是打你。”

 

阿鱼中学时的日记本上,十几岁的阿鱼认真地分析了自己被霸凌的原因,当30岁的阿鱼再一次翻到那些已经遗忘了的文字时,感到了巨大的震惊。“我当时写,我被欺负的原因,有70%是因为这个教育生态的问题。我们学校是当地最好的中学,所有人都被逼迫着学习,考试,竞赛。但大家都是十几岁的小孩,压力无处释放,只能寻找一个看上去老实的同学,也就是我,欺负一顿,发泄一下。”


 

只是,不知道十几岁的阿鱼有没有想过,自己也只是一个承受着甚至比其他人更大压力的小孩。

 

“那另外30%呢?”我问。

 

“另外百分之三十,他们坏呗。”

 

阿鱼在被欺凌中感受到的最强烈的痛苦是被排挤,而他清楚地知道被排挤是因为自己不合群。阿鱼从很小就意识到自己不合群,上体育课,同学们都在操场上玩,阿鱼一个人绕着操场一圈一圈地走;男生们热烈地讨论着足球、篮球,阿鱼一个人坐在角落的双杠上看书。

 

但是,从阿鱼记事起,阿鱼就接受了自己不合群。“不合群有什么问题?我为什么要合群?”我问阿鱼有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会不合群,阿鱼淡定地说,我从小就知道原因,因为我聪明。“小学时起其他小朋友看动画片,我在看书;其他男孩子讨论游戏体育,我在读书;我成绩又好,不合群很正常,我跟那些欺负我的人合群了才是不正常吧。”

 

年幼的阿鱼早熟得令人难过,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其他任何一个人,像阿鱼一样,在那样小的年纪,即便面对无力抗拒的排挤和欺辱,仍然这样坚定地相信自己没有错,从不曾怀疑过那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伤,有一丝一毫是自己的原因。我不知道阿鱼是从一开始就这么坚定,还是他在日积月累的受伤害之后,给自己找了一个坚不可摧的理由,一个足够支撑自己孤独地面对风雨的理由。




 “我真的不是精神分裂”


阿鱼应对欺凌的办法很简单,躲着。在学校里,他尽可能地躲着那些孩子。他感受到痛苦,却无法和父母讲述。于是他躲进自己的世界里,读历史,读政治,读哲学,上课睡觉,下课了就去网吧打游戏。

 

我跟阿鱼在一起的时候,经常会发现他一个人很专注地自言自语,仔细听起来又像是有情节的对话。起初我以为他在打电话,后来发现并不是。我问他在跟谁说话,他说跟自己。看到我露出惊恐的表情,阿鱼连忙解释说,你放心我不是精神分裂。后来我明白,这是阿鱼从小到大处理自己内心庞杂的问题时采取的方式,这个方式很复杂,我尽量把它阐述清楚。

 

年少的阿鱼每天放学后,会一个人坐在长江边,跟自己说说话。彼时的阿鱼,会在脑海幻化出另一个自己,另一个阿鱼站在上帝视角俯瞰真实的阿鱼一切的痛苦,于此同时,阿鱼的思绪中会再次分化出一个上帝视角下的真实生活中的朋友——这个朋友在生活中真实存在,而阿鱼让他在自己的幻想中,同样拥有了上帝视角。阿鱼依靠自己的幻想,让上帝视角的阿鱼和上帝视角的朋友进行对话,分析真实的阿鱼的痛苦与纠结,以一种近乎完美的理智和自持安抚着慌乱无助的真实阿鱼。

 

在这场对话里,真实的阿鱼,上帝视角的阿鱼,上帝视角的朋友,同时存在于一个场域下,由阿鱼一人扮演。这个思考方式看上去繁复得诡异,但阿鱼就这样思考了二十年。“活在复杂和需要思考理清逻辑的世界里,让我觉得放松和安全。”

 

我跟很多人讲过阿鱼这个思考问题的模式,大多数人觉得恐怖。但对于我而言,当我听到阿鱼如同精分一样的幻想时,心底升起的疑问是:那时的阿鱼是有多么的无助?那个从小就坚信自己没有错的阿鱼,在青春期时,需要依靠另一个自己,才能继续坚定下去,几乎是强迫着自己坚定下去。青春期的阿鱼,竟然只能这样自己陪自己长大。


 

不合群这件事对于阿鱼的影响,在阿鱼上大学开始后减轻了很多。阿鱼聪明,上高中时理科生阿鱼每天上课抱着文史哲的书看,最后还是考上了北京大学。“在北大也不合群,但是不合群不会有什么影响,因为在北大这个地方,怪异和不合群从来不是问题。”在北大的七年,是阿鱼人生中最快乐的时间。

 

顺利毕业后的阿鱼,成了一名律师,在工作环境中,他依然独来独往。这样的性格让他在职场中,并不那么的游刃有余。我问他,你仍然觉得不合群没问题吗?阿鱼说:“我对钱没有那么大的渴望,如果不合群、不热衷社交的代价是挣不到太多的钱,那我愿意承受这个代价。”

 

30岁的阿鱼回忆起年少时被欺负的那些年,仍然感到压抑。面对最近频繁被曝出的校园霸凌事件,我问他有什么看法,他说:“我只能说校园霸凌给被霸凌者带来的痛苦是很严重,或许还很深远的。学校不敢多管,不出大事就行,毕竟哪家的孩子都是孩子,家长来闹就受不了。何况很多霸凌更多是精神上的,大家能自救就自救吧。”

 

阿鱼沉默了一会,补充了一句:

 

“记得被霸凌并不是自己的错。”




 “我妈对我很好,但我们并不亲”


很多人听完阿鱼被欺负的故事后,会下意识地问一句:“那你爸妈不管吗?为什么不跟父母说?”我没问,因为我知道这个问题对阿鱼而言不成立,但我问了他有没有跟父母提起过这些事。

 

阿鱼说,没有。“因为你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你就习惯了,你什么事情都不会告诉你的父母。”

 

阿鱼的父母是大学同学,毕业后在事业单位从事财务工作,两人感情很好,直到父亲开始赌博。

阿鱼6岁时,父亲因为赌博,挪用了公款,家里想办法凑齐了钱,帮父亲免去了牢狱之灾。但是,阿鱼的父亲并没有因此停止赌博,从那时起,阿鱼的生活里开始充斥着争吵和追债,大概也是从那时起,关于家庭的温馨、依赖以及其他一切美好的词汇,伴随着阿鱼短暂的童年一起,渐渐消逝了。

 

“后来我爸就不停地拿家里钱出去赌博,我也不知道他玩什么,打麻将吧可能。家里每天都在吵架,每天吵。”

 

阿鱼上高中时,是班里的生活委员,负责管理班费。那一年武汉的夏天特别热,班里每个人收了200块钱的空调费,阿鱼把收上来的七八千块钱带回了家,放在抽屉里。一觉醒来之后,钱不翼而飞。随之消失的,还有阿鱼的父亲。

 

“我爸失踪了十四天,哈哈。”阿鱼笑出了声。

 

其实阿鱼的生活水平并没有因为父亲的赌博而出现明显的降低,母亲尽可能地保障了阿鱼的生活,从没有在物质上亏待过阿鱼,但是这仍旧无法让阿鱼和这个家庭的关系热络起来。“我妈对我很好,我对她,我只能说不亲。”

 

因为阿鱼和母亲之间,除了物质上的保障,其实并没有什么情感上的交流,阿鱼也没有跟父母真实地讲述过自己的处境和感受。他们甚至并不知道阿鱼高中时下了课在网吧打游戏,回家之后再抄同学的作业,还以为阿鱼学习很用功,总是到深夜。“你小孩子长大的过程中,你有一些情感上的,人际上的问题,你是不会跟他们说的。你被欺负也好,你被怎样也好,你家天天都在吵架,你跟他们说这些干嘛呢?”

 

时至今日,阿鱼的母亲还会劝他,多体谅父亲,毕竟现在父亲也没有再赌的很厉害,最多打打小麻将。阿鱼知道母亲的不易,但感受跟多的是整件事情的荒唐。阿鱼知道,母亲没有什么错,尽管他无法跟母亲亲密无间,但还是尽他所能地维持着跟母亲的和谐关系,“有些事没办法的,我不可能强迫自己让一段关系亲密起来,哪怕是亲情。”



家庭关系的糟糕影响了阿鱼对亲密关系的态度。他保守且警惕,从小就习惯了无法从家庭中获得安全和情感支持的他,在处理恋爱关系时,谨慎而决绝。“有些人倾向于选择保持家庭的完整,因为他们更需要一个家庭能带来的依赖感和安全感。但如果一段关系让我感受到危险,会立刻选择结束,在我的成长史里,家庭本身就是不安全的来源。”

 

相比于渴望,30岁的阿鱼对于未来的婚恋感到更多的是犹豫和恐惧,在开启一段新的关系时,他就做好了惨淡收场的准备。阿鱼宁可单身一辈子,也不愿意接受一段有问题的情感和婚姻。“我妈努力了一辈子,对谁都很好,尽自己最大的可能顾全这个家,我爸那么赌博,我妈一直帮他还钱,同时还努力给我提供不算差的物质环境,她就这样过一辈子,你不觉得很可怕吗?”

 


“我分析了自己十几年”


也许是因为本科时读了心理学专业,阿鱼一直被身边的朋友们当做日常免费心理问题和情感问题咨询师,尽管阿鱼一天心理咨询都没有学过。大概是因为人生中经历了太多的伤痛,阿鱼无意间练就了一个特异功能——在人群中挖掘到成长不幸或者有糟糕的心理问题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相似境遇的人天然在气场上相互吸引,阿鱼的身边总是有人经历着各种各样的不幸,悲欢聚散,生离死别。而共情能力极强的阿鱼,一直是朋友们最信赖的倾听者。阿鱼一贯的精分式思考方式,使得他能偶在别人向他倾诉时,一边很自然地迅速理解,一边给出尽可能中立的,甚至略带刻薄的建议。

 

通常来说,负向情绪地不停输入会让人崩溃,但阿鱼总是能够很轻易地接纳他人的负面情绪,在对方倾诉完之后,又很自然地将它们清除掉,过眼云烟一般,不留痕迹。你可以认为阿鱼热诚,也可以判定他冷漠。这样的阿鱼似乎很适合做心理咨询师,我问他是否享受被倾诉,他说:“如果能帮助痛苦的人稍微好一点,我会比较开心,仿佛觉得活着还是有点价值一样。

 


阿鱼擅长分析别人,也分析自己。他分析了自己十几年,在我快写完他的故事时,把以下这段话给了我。

 

“我从6岁到18岁,我一直都在一个人面对很多遭遇和痛苦,家庭得不到支持,在学校里也被孤立,这是件很糟糕的事,不同人会发展出不同的面对这种糟糕的处境的性格,有的人可能会绝望,有的人可能会试图讨好别人,有的人可能会很自卑,而我发展出的结果是一种很重的自我防御加上某种自傲和自恋,这层性格让我觉得被孤立和排挤是可以接受,甚至某些时候是我比别人优秀的表现。

 

而面对人际关系的时候的疏离和防御是在长期被排挤,以及从家庭得不到情感和心理上的支持之后形成的一种习惯和策略,很明显的,我的成长史简直非常清晰,尤其在我自己十几年来不断自我剖析以后。

 

也不知道是不断的自我剖析让我认识清楚了自己,还是这种自我剖析不断让我确信自己就该是这个样子。我们可以说我们的性格和状况,是基因、环境和遭遇这些由不得自己的因素影响决定的;也可以说,是我们对这些由不得自己的因素的应对,与之交互形成的。总之因果关系是晦暗不清的,只是为了叙述方便,以及根据个人的理论偏好,可能会倾向于一种因果关系来解释罢了。

 

听过阿鱼故事的人,都觉得阿鱼很可怜,但阿鱼自己不觉得。阿鱼觉得自己很奇葩,但我不觉得。阿鱼是个孤独的人,能被人真正的理解是他一生最快乐的事,很遗憾我虽然孤独,却没有跟他处在同一个轨道上。很庆幸他足够聪明,聪明到能支撑他一个人走过坎坷的路程;很遗憾他足够聪明,聪明到能看清每个细枝末节的痛苦。

 

我问他,现阶段的人生目标是什么?

 

他告诉我:“我希望能真正做一个内心平静的人,可惜目前我还做不到。

 

祝他幸福。

 

朋友们,我们下期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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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李雪琴

编辑:何瑫

插画:橘且

运营编辑:佟通通  

微信编辑:尹维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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