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姜思达:有时我会反问自己,我是不是特假?
甚至是真人秀
张之琪:何瑫看了《仅三天可见》这个节目吧?
何瑫:对,我是每一期都看了三遍。
姜思达:因为网慢,卡。
何瑫:不是,不是。我觉得这个节目整体的思路和我们做特稿的方式是相通的,就是思达他基本上是花两天的时间和这个人物相处,然后第三天再坐下来面对面地做一个采访。
我觉得这里面有几点吧,一点是你跟一个人接触几天之后再坐下来聊,和见面之后直接聊,效果一定是不一样的,像我们做采访的时候总结出一个规律,真正的采访其实是从第三次开始的,前两次都是一个暖场,一个相互了解、试探的过程,第三次才能真正地把自己打开。
另外一点,思达的节目和《鲁豫有约》或者《杨澜访谈录》这种标准意义上的访谈节目还有一个很大的区别。传统的访谈节目可能也会有前期接触这个过程,但是最后是不呈现给观众的,它呈现的就是最后那个结果。但是在思达的节目里面,这个前期的过程也都保留下来了。所以我觉得它不能被定义成一个标准意义上的访谈节目,其实它更类似于一个纪录片,甚至是真人秀。
张之琪:思达可以聊一下吗,这个形式你们当时是怎么设计的?
姜思达:它其实是来源于认为之前节目的不足,然后在这个不足上做出的变化。我原来做的是短视频,它的格式比较鲜明,节奏非常快,基本上从大望路到东单的路程里,这一期也就看完了。但是在那个过程中就会觉得很多情况下我对于坐在我对面的人非常的不了解,有的时候问不出更有价值的问题,这来源于我对他的了解程度和其他网民对他的了解程度也没有太大差别,所以才会诞生出也许我需要跟嘉宾多待一段时间,最后才坐下来聊一聊这么一个原始概念,这个原始概念基本就是我们现在的节目概念。
张之琪:你最后跟这个嘉宾坐下来聊天问的那些问题是这三天当中想出来的吗,还是说有一些是之前就准备好的?
姜思达:分人,有一些之前就准备好的,或者说我心中肯定会有方向。有的时候三天下来你会发现你原来那个采访提纲没有一个能用上,它就是不准确的,或者说在这个过程中很多疑问已经被解答了,观众明明已经能看出来的事情就不用浪费大家时间再说一遍。
何瑫:那比方说像池子这一期,最后他在谈他妈妈生病的事情,这个是不是更多的是现场聊出来的东西,而不是提前准备的?
姜思达:我完全没预设,完全不知道,他身边很多人也不知道。
其实当时采完之后,我对那个内容就很意外嘛,当时在现场的人也非常受冲击,连摄像带导演哭倒一片。但结束之后我收到了池子发来的信息,他说这段能不能就不放了,因为他还是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
这时候我身上就有两个立场,首先作为他的朋友,我不想伤害他,我愿意尊重他的意见,所以我跟他说如果你实在坚持的话,我可以不放;那另外一方面呢,从节目制作者的角度功利一点来看,如果没有这段内容,其实是亏了很大的一块嘛,所以我也得跟他聊,说这一段其实真的很有冲击力。
他也是高度理解型的,他听我说完就说,行吧行吧,你们想放就放吧,但是播的时候你们别使劲宣传就行。所以在这个点我们完全没有做任何的主动传播,到最后引起大众讨论的其实也不是这个点。
张之琪:何瑫有没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就是你其实采到了一个特别好的点,但是采访对象跟你说这个最好还是别放出来,或者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最后没能呈现出来,这种例子有吗?
何瑫:太多了,我觉得这是做这个职业一个永恒的困境。有一次周浩导演(中国著名纪录片导演,其作品两次获得金马奖最佳纪录片奖)来我们编辑部做分享,他讲过一个故事,我就分享一下他的故事吧,比我自己的经历更有冲击力。
周浩导演曾经拍过一个纪录片,讲的是一个即将离任的某县委领导的故事。因为拍摄时间非常长,拍到最后这个人对摄像机镜头已经免疫了,打开度是非常高的,几乎所有的现场都允许让他拍。只有一次,在这个书记的办公室里面,秘书进来要跟他说话,书记就跟周浩说你先暂时出去一下,我们有些事讨论一下,然后周浩就把镜头盖盖上了,然后就出去了,但是声音还是给录下来了。
他后来再回去听录下来的是什么内容,就是县长在跟这个秘书讨论说这笔钱是谁送的,可以留下,那笔钱关系很复杂,不能收,要退回去。盖上镜头盖的摄像机把这个全程都录下来了。这其实会对整部片子起到一个颠覆性的效果,这段录音放出去或者不放出去,观众对这个人物的理解会完全不同。周浩最后就陷入到一个天人交战的局面,犹豫了很久,也没法做这个决定,他正在犹豫的期间,这个书记被双规了,所以他就放出来了。
当时我问他,并不是每次都会有这种外力来替你做决定,平时你怎么办呢?他说很多时候可能就是那一瞬间的选择,关键点在于说你一旦选择了,从此以后就再也不想这个事情。但是这是一个完美的选择吗?我觉得也不是,这就是这个职业永恒的困境,甚至是一种原罪。
姜思达:我刚说的那个例子不涉及更多的公众议题或者公众道德,说白了还是名人、艺人的一些家常里短的事情,你放哪个不放哪个,也不会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天大的影响。
何瑫:对,思达说的这个我很赞同,这个里面可能有一个可以去参照的标准,这个细节到底放不放就是看它跟公共利益的关系有多大。
我是不是特假
张之琪:《仅三天可见》目前放出来的几期里面,被讨论最多的是采访于正的那一期,思达在镜头面前很直接地表达出了你当时的感受,包括在一个跟导演私下的谈话里面你也讲到说“我能不能讨厌一个人?”“于正知道他自己很招人讨厌吗?”我其实想问两位,如果你们对于采访对象是有一个判断或者说一个好恶,你们会在他面前表现出来吗?
姜思达:我不太会当面表达出来。所以有的时候我会反问自己,我是不是特假,所谓“假”就是人前一个样,人后一个样,就是如果今天不是在录节目,你还是这样的状态吗,你会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吗?明明你可以当面跟于正直接讲清楚你对他的看法,为什么你当面不讲,笑脸相迎,然后晚上对着机器讲。我会问自己这个问题。
虽然现在大家也没有敏感到会拿这个问题来质疑我,但是我其实内心已经质疑过自己了。但是在现场,我还是要保拍摄的,我得先让你能够舒舒服服地、高高兴兴地把这三天度过,不能说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那咱们就别录了,就是如果到那一步就很难收场。在保住拍摄的基础上,如果我的情绪不聊,这个东西又没意思,节目本身的立意就是高度在乎我自己的感受,所以在后采的部分里,我就会想保后期。我真的就是这么想的,如果我平时做人的话,我不大会这么做人,但是我今天做的就是一节目。
张之琪:何瑫有类似经历吗?
何瑫:我觉得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天生就令人讨厌的,对一个人的一种斩钉截铁的判断,可能绝大部分是一种刻板认知。如果你只是一个读者或者一个观众,你可以这样,但是如果你是一个采访者、一个记者,你要做的事情恰恰就是打破刻板认知,去呈现一个更完整的人物逻辑。最后你要达到一个效果,就是别人看完这期节目或者读完这篇文章,可能仍然不认同这个人,或者在情感上仍然无法跟他产生一种亲近或者共振的感觉,但是至少比以前更了解他了。
所以作为记者,有的时候你会感到你自己身上有两股力量在撕扯,说大一点,这是人性和职业性的对抗,就是你作为一个个体,在情感上可能确实很抗拒这个采访对象,但是为了工作你又要把这种抗拒先放在一边。
张之琪:所以你写完这稿子之后呢,是真的更理解他了,还是说你那个人性的部分又回来,你会发现你还是很讨厌他?
何瑫:肯定会更理解。最近半年我有一个很强烈的感受,就是互联网、社交网络的发达,并没有让信息变得更通畅,让人们相互理解程度更高。我觉得它起到的恰恰是一个反作用,就是信息流通看起来好像很快,但是跑得最快的往往都是一些非常容易占据人心智的标签和概念,你没有兴趣、没有时间、没有欲望去了解这个人更复杂完整的面向到底是怎么回事,仅仅因为那几个关健词,你这个刻板认知就形成了。
既要情感对等,也要坐姿对等
张之琪:我昨天看思达采访于正那一期,我有一个感受,你们在年龄上资历上其实有一定差距。所以我有点好奇,其实我们在工作当中也经常会遇到年龄和资历上都高于自己的采访对象,你会觉得这是一种困难吗?
姜思达:是,这是我逃离不开的一个弱势,尤其是我现在接触的对象往往都会比我高。但这事你知道吧,就没办法,如果这不是录节目,你见了他,也老师老师的叫着对吧,你也会很尊重,因为社会就这么个社会。再加上我自己身份比较尴尬,我也是,跟娱乐圈也相关,就会比较尴尬了,就是那个东西你不能明码聊。
我举个例子,比如说你看了一个电影,跟朋友一顿影评,你怎么说都行,然后你觉得自己说的特别有道理,你觉得你说到了连主创都没有想到的致命伤,因为他如果想到了,他一定不会犯这个错。但是你真实地见到这个主创的时候,你也不太会跟他聊,你音乐选得跟狗屎一样。这话你怎么说,你没法说。也就说说,老师,你们这拍的应该挺快的吧,之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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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不见得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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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播:何瑫、张之琪
制作、撰文:张之琪
监制:何瑫
视觉设计:肖呱呱
微信编辑:二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