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情侣拍摄的武汉:长江、猫咪、眯眼的老人,都在晒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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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25日,大年初一,武汉封城的第三天,齐薇的一位朋友在整点发了一条朋友圈——“第一次在我家楼上听到武汉关的敲钟声。”一场疫情,让武汉安静了。过去,在这座人声、汽车声交错的喧闹大都市里,要听见这座古老钟楼的钟声,除非你在整点时候正好贴在大楼旁。她拿出手机,录下了这段声响,那是三公里外传来的钟声。
1月28日,齐薇和男友杨瑜瑾一同出门“扫街”。“扫街”,即揣着镜头用脚步丈量城市。那是齐薇印象中武汉半月里来的第一个晴天,之后,这样的晴天持续了有两三日,又回归阴雨。为了拍摄纪录片,杨瑜瑾在这之后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出门,拍纪录片之余继续记录着城市的片段。这几天,随着确诊标准的改变,武汉新冠确诊数再度爆发,2月12日0时-24时,武汉市新增新冠肺炎病例13436例。疫情严峻程度加重,摄影师们不再出门,待在家里,带着一张张滑动着的照片,以一种特别的方式重新游览了这座江边的城市。
在网络的记忆中,在一线医院里,1月31号是那些最紧张严峻的日子里其中的一天,但对这座城市里的一些居民来说,它是最好的一天,阳光温煦,久久不散。
这里是四美塘公园,几个社区环绕它在中间,过去一直很热闹。齐薇录下了公园里还在大声播放的流行歌曲,《思念是一种病》。当切到下一首郑秀文的《值得》时,桥墩下打太极拳的老人起了势。
站在3楼窗口的女孩正探出窗外,举着一副望远镜。当她发现自己也出现在别人的镜头里时,笑出了声。
这是汉口的中山大道,天气好,一些人搬着板凳出来戴着口罩“咵天”。武汉人所说的“咵天”,类似成都和重庆方言中的“摆龙门阵”,闲来无事,扯东扯西。
江汉路街边,老爷子搬张凳子出来晒太阳。这在平时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这里属于汉口早年间的租界区,欧洲风情建筑以及本地老城区特色房屋交错,游客总是要把这条街占满,一旦有人停下来拍照,就会造成交通堵塞。
一位老太正斜穿过马路,正好直视了镜头。
也看到不肯戴口罩的老人,人们用武汉方言“不服周”(不服)来形容他们的刚烈性格,劝”不服周“的中老年人不出门是件极为困难的事,“觉得自己的身体素质好得很”。齐薇的姑姑到现在还在每天坚持去上班,做些简单的清扫、消毒工作,姑姑觉得,这个工作做起来很安全,消毒过程中顺便把身上也消了。
这里是同兴里。这种叫”里份“的武汉典型民居形式,许多生活设施都为公用,居民生活密集,互帮互助,小巷虽旧,洒扫得干净敞亮。巷子两旁两栋楼之间拉一根线,衣服就晾在中间。平日里穿过,个儿高一点,床单要拂过面庞的。
里份的一楼,如今租给了很多年轻人,屋主自己在楼上居住,互不干扰。年轻人进驻后,将古老的房屋改成创意店铺,挂上漂亮的手绘招牌。往日,这里挤满了同样年轻的游客,试戴手镯、喝点咖啡,参加手工作坊、在旅游攻略上划勾“打卡”。
如今,店门紧闭,年轻的店主与游客们如潮水褪去,这条巷子仿佛又被归还给了这里的老居民——不管怎样,衣服还是要晒的,武汉阴雨潮湿是常态,难得晴天。晃一圈,杨瑜瑾觉得,全巷子里的居民都出来晾衣服了。
天气好,杨瑜瑾家楼下关闭许久的小店也悄悄开张,一家鲜花店,一家水果店。老板娘在店内能晒到阳光的位置坐着,打着盹。有人来就卖一点,没人来也可以。
这是外卖配送员老计。杨瑜瑾跟拍了他一天,老计讲起送外卖时遇到的一个女孩子,一个人在家自我隔离了十多天,一切获取外界信息的渠道来源于网络。她咳嗽,总怀疑自己得病,又不敢去验证,总是在家哭。老计劝慰她,这个世界还没有那么可怕。回来老计对杨瑜瑾感慨,“人如果在一个地方待着不动久了,是会出问题的,你不出来晒晒太阳,你都不知道自己还活着。”
这里是武昌区的长湖正街。两个大伯坐着下棋,一个小孩站在旁边看。再旁边是一家寿衣店,被菊花盆簇拥着。
这种菊花也是武汉的春节一景。每年春节前夕,主干道的路口、立交桥下、十字路口,菊花大量出现,安安静静的一溜又一溜,像是没有人看管。但只要你走近,做出要买的样子,就会有人突然蹦出来,“买花吗”。
我们所看到的武汉,这座拥有上海、北京所无法比拟的第一代城市移民数量,并依靠他们发展起来的城市,每年春节照旧要把这些劳动者还给他们的家乡。有人做过统计,近几年,每年都会有占总人口数三分之一的人回乡过年,其中绝大部分是涌回湖北省内其他的小城、村镇。他们家中的老人,去世后就葬在屋后的山上,当他们春节时收拾行囊,要顺手带一盆摆放在墓前的菊花。
即使是疫情期间,即使在下雨的时候,这些看上去无人看管的鲜花也还待在它的位置里。刚刚封城那一两天,齐薇路过老人聚居较多的青山区,每一条街道都摆着菊花。她觉得神奇,“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冒着雨去买,也不知道看管的人还会不会突然蹦出来。”
关于死亡丧葬的仪式感,在这个时间自然是要陷落了。传染病当前,死去的亲人被迅速处理,再见面,只能是一捧骨灰。而那些以此为业的人依然还在工作。巷子里的殡葬用品店里,老头正在制作用来烧给先人的纸房子。三层的豪宅,刚搭好了骨架,放上大木柜子和彩电,贴上新春“福”字。
老爷子桌子上的香烟,一包是黄鹤楼,40块一包那种,可阔气,另两包是便宜货,一包白金龙一包红金龙。过年了,人们兜里揣一包好烟,一包便宜烟,见人时好烟发出来,有面子。没有人的时候,就偷偷抽回便宜烟。照片只拍了一张,刚摁一下,老爷子偏头余光扫到,气汹汹,“拍么司拍(拍什么拍)”。吓跑了。
从巷子一直往外穿,就走到了桥头堡,武汉每年的渡江节都从这里出发。站在这个著名的观景位置上,扫一个连贯镜头,你可以同时看到长江大桥、湖北龟山电视塔等地标建筑。
对于杨瑜瑾来说,这条江早就失去了其神秘性。长江、汉江在武汉交汇后,将武汉全城分为三个镇。长江大桥连接武昌和汉阳,二桥连接武昌和汉口。杨瑜瑾爱走路,长江大桥、二桥,他走了无数遍。“在武汉,不管你住在哪里,你几乎是每天都要过江的。”
从巷子里走出来,一直往下,你会下到临江的一排很长的阶梯,人们一般坐在上面看江景。图中背影是个年轻男性,戴了口罩,在那坐了很久。
如果你在武汉长大,你记忆里关于这个城市的光色 ,也许一半都要被长江的粼光占据。比起许多其他同样号称水都、江城的城市,长江对武汉人而言亲密得多。
每一位武汉父亲,在正值壮年时可能都游过长江,并在反复讲述中将故事渲染成孩子眼中的传奇。齐薇上小学的时候,坐在江边上玩沙子,看着爸爸和伯伯结伴下江,她记得那种当视线中失去爸爸的身影时的恐惧。那条去往天兴洲的超过1000米宽的河道,爸爸最后游了估摸有1/4。
在武汉,江水无处不在,它属于日常的市民生活,属于老一辈人刮风下雨雷打不动的江边散步,而对于那些桀骜不驯的年轻人,它也努力地长进他们的身体。
齐薇跟我讲,武汉人教小孩学游泳,不去游泳池子里,大人们认为,把孩子往江里一丢是更好的方法。她去年夏天拍了张照片,一个5、6岁的小男孩穿个裤衩嗷嗷大哭,妈妈在一旁怒吼,奶奶在一旁着急。妈妈说来说去只有一句,“哭么司哭,你下去了你就会游了。”
在武汉的老人口中,一个柔情的说法被反复传颂,觉得夏天蚊子嗡嗡,咬的难受吗?你只要去江里面把脚泡一泡,蚊子就不咬了。
在疫情压城的这些日子里,许多不同的摄影师去往江边拍照,因为江边总是有人。28号那天,有个老爷子钓上了好大一条鱼。
“真大呀,我觉得我一个人吃,可以吃一个星期。”杨瑜瑾回味起来啧啧称奇。
老人很沉稳,口罩下看不出表情,把鱼往地上一甩。齐薇用手机拍了一段视频,”他开不开心不知道,我们挺开心的。“
鱼就躺在干干的地上,卡在两个石头缝里面,一直奋力蹦着,直到他们离开的时候还在挣扎。
调转方向,往户部巷深处走,走到青龙巷,你就能看到远处的黄鹤楼。夜晚,黄鹤楼亮了起来,红得让人心惊,“像着了火一样。” 灯亮归亮,生活在这里的人没有一个人往那边望。
在齐薇印象中,自去年十月军运会开始,黄鹤楼就像这样一到夜晚就”发光“了。晚上七时,秒针刚敲过00分,整条江两岸的,包括黄鹤楼在内的所有地标楼体、山体、大桥同时亮起,赤橙黄绿青蓝紫,不停地变换。这几日,“武汉加油”的巨型LED灯又被加了上去,更加璀璨夺目。
“加油”只是几个字,勇气都在武汉人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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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刘楚楚
编辑:何瑫
摄影:杨瑜瑾、齐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