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小时特急!一部文艺片为上映所做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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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要任务,把片尾名单写完
七月初,总发行人吴飞跃提出定档复工首日的想法时,负责宣发的大象点映团队一片质疑。去年,在东京、柏林、香港和海南岛国际电影节上拿到各种奖项之后,团队一直在为这部电影寻找一个合适的档期。《离别》是一部中小成本维吾尔语儿童文艺片,这个标签的每一个字都暗示着电影在商业上的艰难。90分钟的片长被两个新疆沙雅维吾尔族小朋友的日常生活注满,男孩艾萨和女孩凯丽在家里喂羊、在胡杨林中行走、寻找走丢的妈妈、爬树、摘棉花、为自己的汉语成绩发愁。
错过了去年的暑期档,下半年国庆档连着贺岁档,商业大片连续拼杀,文艺电影难有立足之地。没想到拖到今年,等待就变得遥遥无期。一月,疫情还没有从新闻蔓延到生活里,肖副球第一次意识到事态严峻,是从收到公司一月一封的公开信开始,信件里不停提醒员工,公司乃至整个行业未来都可能“面临困境”。
一切计划都中断了。猫眼APP和大象达成合作,希望举办线上点映活动,探索自己作为电影购票平台线上宣发的新尝试。本来打算在春天上映《离别》的大象团队只好把注意力转至线上活动筹备。但创作团队从来没有考虑过让《离别》在线上首映:“从我们决定把它从一部纪录片改编成剧情长片的时候,我们就非常确定,一定要把它做成具有国际品质的电影,一定要让它上大银幕。”
大象团队第一次见到艾萨和凯丽,是在一段不到一百分钟的纪录片粗剪素材里。2016年,从中国传媒大学毕业的王丽娜带着她回到故乡新疆沙雅拍摄了八个月的纪录片素材和60万字的维汉翻译稿来到大象纪录,希望寻求一份导演助理的工作。
那是一部关于故乡的孩子如何成长的纪录片。王丽娜为此回到沙雅,一条街一条街地扫、一个学校一个学校地问,寻找适合拍摄的孩子。第一次注意到未来的两位小主人公时,女孩凯丽正穿着红裙子在倾圮的土坯房下跳舞,笑的时候眉毛高高扬起,像一个小精灵;男孩艾萨的长睫毛忽闪忽闪,他在学校的作文里写:“妈妈是从外星空把我带来的。她的耳朵听不到,嘴巴不会说话,但是我可以用眼睛和她交流。她对我的爱像泉水一样。”
“它的故事甚至都很稀薄,但好作品的核心魂魄是人物,王丽娜找到了灵气特别充分的小孩。”看完素材,在呼和浩特长大的秦晓宇被片中的童年生活深深打动。他向大象合伙人吴飞跃、蔡庆增盛情推荐。最终,大象决定投资,将其改编为一部剧情长片,并邀请原型人物出演。
为了给《离别》的首日上映造势,大象15日还在联系明星录制ID,打算贴在片头,在正片开始之前欢迎每一位观众与电影重逢。16日复工消息一出,不仅明星的ID来不及制作,大象恍然发现自己连片尾的鸣谢名单都没有写完。报道消息的媒体越来越多,它们与其他机构的名字以文字形式密密麻麻排在一起,做logo已经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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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00份的离别
在北京的秦晓宇,与在上海的大象点映团队及设计师开了两天的电话会议,讨论公映活动、终极预告片、电影宣传语与海报的设计。定档海报由于时间仓促,以“久别盼重逢”版预告海报加上“7月20日,复业首日见”的字样匆匆发出。现在,宣传的视点必须转向内容本身。重逢是电影与观众的一个瞬间,陪伴才是艾萨和凯丽关系的主题。最终,在终极版海报上,两个孩子一前一后走在沙丘上,下面写着被反复讨论的终版宣传语:“谢谢你陪我长大。”16日晚上,记者想联系秦晓宇询问进程,直到夜里十一点,他才在会议间隙与记者匆匆聊了几句,在7分钟后就因下一场会议开始而结束采访。团队脑暴出一个“电影回来了”全民纪录创意,要在次日发出宣传,征集观众或从业者在20日回到影院的影像,希望最终剪辑成一部纪录片。直到23日凌晨一点,他给记者发微信:“我有时间了,现在采访可以吗?”最终采访时间定在了早上六点半,睡了三个小时的秦晓宇已经起床,准备去长沙机场赶飞机。 在长沙,秦晓宇与本片出品方之一的芒果TV见面。湖南卫视曾支援新疆广电发展,多位高管都有援疆的经历,对《离别》题材很感兴趣,决定将之作为芒果TV投资的第一部院线电影。“我比较孤陋寡闻,你听说过王一博吗?”秦晓宇不无疑惑地向记者提起,王一博与“天天兄弟”一起,为《离别》发微博宣传,“很短的时间,他的评论数到了22万,点赞人数120多万,就他一条微博,好厉害。”
16日晚上八点,刚刚由中国电影资料馆制作好的电影母版被北京寰球影视文化有限公司立即接走。接下来的60个小时里,11000余份DCP拷贝在那里被制作出来,并寄往全国各地的影院。17日上午八点,发行总监乌兰来到中影数字门口,希望赶在第一时间拿到各出品方授权文件、发行通知和复工影院名单。
在中影数字守了整整一天,密钥准时下发,但乌兰意识到能联系上并确定复工信息的影院极为有限。大象决定以疫情前既有的影院名单寄送。此时距离电影首映还有54个小时。11000余份DCP拷贝,直到19日凌晨才寄完。为了赶上首映,大象将每一份拷贝都发特快件,仅快递费用就增加了20万。
18日上午十点,本片总策划汪涵在自己当天直播开始前10小时,决定在直播间与导演连线。10:19,大象点映联系到阿里影业灯塔团队、淘票票团队,十分钟后,技术可行性评估通过。当晚,16000张0.1元的影票兑换券被秒杀一空。通过阿里、灯塔、芒果TV旗下艺人的联动宣传,#第一次的离别#微博话题阅读量很快超过两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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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电影就是这样
在新疆,两个小朋友的生活也因远方的紧锣密鼓发生改变。艾萨和凯丽参与宣传、回答王丽娜代记者发来的提问、一起录制了“为你读诗”:“最好的朋友也不一定会一直陪你长大,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总在那里闪着光,可是我在乎的一切都不能永远在我身旁?”12岁的小凯丽,汉语发音还有些生疏,可是声音清亮;15岁的艾萨,维吾尔语里已经裹着青春期男孩初生的沉稳和忧伤。
在导演王丽娜小的时候,父亲每天晚上会给她读月刊上的诗,母亲就把父女俩的声音录下来。父亲是乡村摄影师,小时候的王丽娜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座,陪着父亲去各个乡镇拍照片,路两边是沙枣花、桑葚树,天上是晚上十点也落不下去的太阳。上学路上,走不动了,就在路边等马车经过。拉着一车杏子的老爷爷会说,“调皮的孩子,让马儿载你一程吧”。孩子们跳上马车,数老爷爷的胡子、挑杏子吃。摇桑葚的人遇见小孩,也会抓一把桑葚递到孩子手里,让他们一直捧到教室。
“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而然。”几个小朋友约起来,躺在沙漠里看流星。孩子们晚上不回家,到第二天家人也不会责怪,反而会问,“你们数到了几颗流星?”
在大学,王丽娜看到阿巴斯的电影《樱桃的滋味》,一个老人在清晨的桑葚种植园准备自杀,正巧一颗桑葚落进手心,他吃掉一颗,又想吃第二颗、第三颗。抬头一望,太阳已经升起来,在树叶间闪着光。他就放弃了轻生的念头。
“哦,原来电影就是这样。”王丽娜想,原来大师的生活哲理这么简单,跟她自己小时候的童年经历那么相似。小的时候读三毛,向往远方,对身边的一切熟视无睹,直到大学毕业返乡,坐在出租车上,阳光掠过车窗,夏枣和桑葚香味飘来,王丽娜说,那是和家乡的一次久别重逢,“你第一次真正理解你最初出发的地方。它就像一部不在银幕上的电影。”
宣布定档消息以来,王丽娜每天在沙雅接受媒体的远程采访。早上七八点,新疆天还没亮,记者的电话已经打过来了。白天安排直播、通话,晚上安排文字回复,直到深夜三四点才能结束。她还要在为数不多的采访间隙里关注京沪两地的发行动态。无数个微信工作群里,DCP的审核、宣传海报方案、艾萨和凯丽的活动,时时要她参与。
19日,小凯丽吹杯子许下的愿望没能实现。导演和小演员讨论了一整天去哪个城市参加首映,最后为了防疫考虑,团队还是决定不让他们离开新疆。
艾萨一直在练吉他,他要和凯丽一起录一支视频,唱一首歌。“我何时能走到世界尽头,依然能听到故乡的歌谣?”视频录制到20日凌晨两点,被连夜发给上海的团队,在首映活动中作为彩蛋放出,弥补主创不能到场的遗憾。“所有的老鼠都回家了,我还没回家!”凯丽说。那天她到家时,已是凌晨四点。
新疆电影院没有复工,两个小演员,和在片中出演的爸爸妈妈、邻居老师,都对全国的观众即将看到自己这件事没什么概念。他们只知道拍电影爬胡杨树好玩,宣传电影弹吉他唱歌录视频也好玩。
艾萨刚刚结束中考,觉得自己作文写得很好,但依然为成绩担心。凯丽在享受初一结束后的暑假,与“丽娜妈妈”一起住在酒店,还把自己最好的朋友和朋友的妹妹轮流接来玩耍。参与宣传直播,艾萨“第一次的时候觉得有点害羞”,但凯丽觉得喜欢,直播热热闹闹的,屏幕上不停地跳出评论,观众都夸她眼睛大、可爱,她特别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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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众在哪里?7月20日零点,放映员、媒体与影迷在黑暗中静静等待。《离别》终于赶上了第一班车。微博热搜上不乏“市民为看电影往返150公里”的热情消息,但全国首日复工的影院仅835家。在全国放映的总场次9991场中,《离别》以排名第一的27.1%排片率放映了2700余场,上座率14%,最终首日票房收入154万元。
虽然大象内部认为,影片定档复工首日达到的宣传效果,堪比两、三千万宣传投入的效果,超过实际宣传成本的十余倍。“如果是个商业片,这样的宣传效果票房肯定破亿了。”但在其声势最盛的复工首日,全国总体票房仅351万,纵使《离别》已经达到对于文艺片来说惊人的排片占比,仍然难以达到令人满意的收益。
7月24日,迟于全国4天,北京影院终于迎来复工。上午10:20,西单首都电影院大厅里,近三十家媒体熙熙攘攘,五十多位记者与摄像师一阵阵风似的追踪着测体温、查看健康宝、取票的流程。首位购票的观众出现,长枪短炮把他团团围住,有摄影师高喊:“都退两步!这样拍出来的照片谁能用?”
作为工作日上午十点半放映的首场新片,这场《离别》的票在两天前就被抢购一空。记者在现场询问两位持票观众,为什么选择这部影片与这一场次,答案都是媒体工作者,“看完了赶紧回去写稿”。在检票口,影院采取无接触扫码检票,工作人员与观众确实保持距离,但周围一圈抢拍的摄影师摩肩接踵。
“时隔半年再次见到观众,您心情如何?”有记者提问影院副总经理于超。他在记者包围下反复回答了三遍影院防疫措施后,听到这个问题,忍不住笑场:“您是开玩笑吗?这一上午我光见媒体,哪看见观众了?”
一位妈妈带着6岁左右的儿子来看电影,坐在影厅的第一排。映前采访的记者挤满了座位和银幕之间的地带。“看到是适合孩子的电影,就买了票,没有想到是北京首场电影。”妈妈回答着记者提问,男孩坐在与妈妈隔开的位子上,晃着腿把头别向一边。
影院隔位就坐,百余座的影厅仅有33个可售座位。虽然票已售罄,但在开场时,厅内只坐了约15人。“可能有的观众就是想在上映首日买一张电影票留做纪念,不在乎放的是什么电影。”于超说。灯光暗下,熟悉的消防提示短片出现在银幕上。“久违了!”有在走廊围观的记者感叹。
“在电影市场,观众对一部片子的关注,持续时间是很短的。”肖副球说。尽管在刚刚宣布定档复工首日时,不少影院表示激动和支持,在许久没有更新的公众号上发文“你敢上,我敢排”。但到24日,《离别》全国排片占比已经从上映首日的27.1%迅速滑落到4.9%。片方发起的“电影回来了”全民纪录计划,也因应征素材严重不足而作罢。
猫眼票房数据显示,在被称为影视寒冬的2019年,全年上映的国产文艺片中有9部票房突破千万,最高成绩为《南方车站的聚会》的2.02亿元。今年,全国上映十天后,《离别》票房仅仅有452万,单日票房滑落到5万以下。这意味着,它的最终票房数字已经不可能覆盖制作成本。
“在决定首日上映的时候,我们已经考虑过各种可能会发生的情况,包括复工影院很少、甚至票房惨淡。”肖副球说。在那次讨论定档日期的会议上,一片质疑声中,他率先站出来认同吴飞跃的想法。他知道,这是这部文艺片获得大规模媒体关注和报道的唯一方式。“预期票房嘛,我们自己心里会有一个数字,但达没达到不是最重要的。我们的一个基本判断是,只要影院复工了,观众最后还是会走进影院去支持。”
目前,大象仍在以众筹点映的模式,并组织亲子观影和儿童观影,继续推动这部影片的院线放映。
24日的西单首都电影院,踏入影院后的每一个环节都在提醒观众这次观影的特殊。但观影结束后的影厅出口,有工作人员把一份份袋装的爆米花送给出来的观众,弥补不能进食的观影体验:“感谢您的支持,请您把爆米花的香气带回家。”影院尽力地提示观众,在电影院观影还有不可取代之处。11000份寄给影院的拷贝里,至今仍有近千份没有被签收,这意味着目的地无人打理。影院、影片和观众,仍在重逢的路上。
电影院重新开放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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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撰文:王媛
编辑:胡安
本文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运营编辑:二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