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鸵鸟在闹市狂奔

刘楚楚 GQ报道 2021-08-02

一只鸵鸟冲进安庆市区,随后死亡,打破了一座城市的沉闷与安逸,也牵扯出一家民营商业野生动物园的经营过往。死去的鸵鸟、贪心的商人、看热闹的市民,这是一个关于动物的荒唐故事。



···············


死于月亮城

这一天是5月20日,安徽安庆的许多市民都记得在那个谐音“我爱你”的日子里,城中发生了一件疯狂小事。那几天,气温反常地升高,还未入夏就达30度。正午,一双二趾大脚从动物园中迈出,踏上了车辆飞驰的水泥路面。
 
在347国道的公路上,鸵鸟混入车流中,全力向外奔跑。路上的车看见鸵鸟都避让开了,但鸵鸟不断地超过每一辆车。车里的人感到稀奇,纷纷拍视频传上了网。这只高大的公鸵鸟不到两岁,实际还未成年,因为啄羽行为,它身上的羽毛已经零落不全,在奔跑中不时露出屁股。
 
鸵鸟脚下的这条路,连接动物园所在的海口镇与安庆市区,这条路又晒又干,因没有高楼而缺乏遮阴。只要有车,它总是全力奔跑着,到无车、堵车或等红灯时才会停下来,重新寻找方向。在这条国道一小段无车的道路上,鸵鸟的脚步慢慢放缓,停了下来。它走到栏杆边,后退了一步,转过头来张望,嘴大张着,像在喊叫。
 
离城区越来越近了。走到这里时,公路下的民房已经处于一片废墟中,城市的版图正通过拆迁工程抵达到这里。鸵鸟踏上了皖河大桥,通过这座桥,它正式进入安庆市区。

过桥后,它在分岔口右转,来到一片工业园区。接下来,让鸵鸟路线的追踪者们感到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鸵鸟在一个岔口选择左拐,向北奔跑,继续超过每一辆车。沿着这条道,它会到达市中心,到达人流最多的老城区。这是一个大量由中石化、曙光化工等大型老国企退休职工聚居的区域,中石化厂在安庆已经开了近50年。
 
鸵鸟是十分讨厌吵闹的,如果鸵鸟听见大的响动,会惊恐得到处乱跑。在城中,它继续往北,经过了百联商城。这家大型商场于2017年开业,不久大量商铺纷纷倒闭,一家超市勉力多撑了一阵,后来也倒了。
 
城区开水果店的老板娘看见一个骑摩托车的人从北边一路追赶着鸵鸟,追到她的店门前。鸵鸟从店旁跑入水果店后方,那是月亮城小区的1单元,是个死胡同。撵鸵鸟的路人是出于好心,老板娘补充,他是怕鸵鸟被车撞。
 
鸵鸟体型高大,身高最多可达2.8米,老板娘记得第一次近距离遭遇鸵鸟的感受,那是一种和巨兽近距离接触的异质体验,她下意识地退后,她的一米七五的丈夫同样感受到了某种隐隐的恐惧,“感觉比人高大好多。”所有人都下意识地与鸵鸟保持一段距离。
 
在月亮城小区,鸵鸟终于被控制住。围观的人群聚集,将鸵鸟围在了楼道,高大的鸵鸟一进去即显得楼道窄小,仅够它转身。这种房子是老城区里最常见的六层居民楼,由于年头过久,墙体大片发黑,老化的电线凌乱地附着在墙上。这是安庆最贵的房子之一,因为是学区房。

月亮城小区


路人报警后,安庆市公安局特警支队一大队民警赶到,拉起了警戒线。鸵鸟不安地在楼道来回大步走,嘴张着,没有发出声音。野生动物园工作人员也赶到现场,把鸵鸟捆住,准备带回动物园,鸵鸟开始剧烈挣扎。上车不久,鸵鸟口吐白沫,停止动弹。
 
故事从开始到结束也就两个小时左右。奔跑了20多公里的鸵鸟因干渴和力竭而死去。通过不同路段的市民拍摄视频,人们完成了一次线上鸵鸟奔跑直播。一些人应520节日,在视频中配上爱心,“鸵鸟也要找情人”,这些视频中最常被使用的配音,是狂笑声。鸵鸟让安庆“火了”,许多人都想有点参与感。一个50公里外的小学四年级学生参与了留言,他声称鸵鸟冲进了他的学校,并绘声绘色地描绘了鸵鸟是如何先跑进教室,又冲进食堂,实际上鸵鸟并未去过。直到第二天,还有人在为鸵鸟编辑搞笑视频,有人淡淡回复:已经死了,有人质疑,围观者为什么不给它喝水?
 
小城里稀罕事不多,鸵鸟的事在市民的闲谈中停留了三天,先是感觉惊奇,随后纳闷鸵鸟是从哪里跑出来的。没有人知道它冲进市区的原因。
 
在一则关于鸵鸟的新闻下方,一个叫陈里球的账号回复,“这只鸵鸟是我家的,给大家道歉了。”


短暂的动物园

在老城区一家药店的二楼,我见到了陈里球,原安庆野生动物园的代理负责人。她中年模样,皮肤白皙。经过老楼残旧的门洞,我走进她的办公室,这间占了半层楼的办公室内部空间装修华美,伫立着许多珠宝首饰的展柜。

 

陈里球谨慎地接受了我的采访,动物园倒闭后,她开始进入直播行业。她对我坦言,对于野生动物,她毫无经验,作为一个从事珠宝行业20年的珠宝行老板,接手动物园是被迫。回忆鸵鸟的家,对她而言是“不堪回首”。

 

当地人对这家动物园有一肚子牢骚要发。2019年,动物园开园前,就通过本地新闻昭示:该项目总投资2.2亿,有一级保护动物10种,二级保护动物30种,包括大熊猫和老虎。动物园在市中心设立了一个卖票窗口,并组织了朋友圈转发送票活动,很快,市民们涌去了这家动物园。

 

实地效果给兴奋的市民浇了一头冷水:这个号称野生动物园的地方,最后一只国家一二级保护动物都没有,只有国家三有保护动物,如鳄鱼、羊驼、羚羊、斑马、鸵鸟等。这让来看老虎狮子的市民感觉“被骗了”。“去了第一次就没有第二次,人还没进就想走。”有人说像养殖场,还不如去菜市场看鸡鸭。许多市民抱怨价格,动物太少,门票还收七十元。


动物园开园,图片由陈里球提供

陈里球急忙解释,不是她故意坑人,“开业的前三天,动物已经装车了,是这边的手续下不来。”她向我回忆,熊猫的确没有运,但运了一些一、二级保护动物,比如鹤类,但因为相关手续不完善,没有通过林业部门的审批。

 

原本,安庆野生动物园是陈里球的丈夫吴赤球开的。2019年10月1日,动物园开始试营业,10月3日,吴赤球就因一起与增值税发票有关的刑事案件被警察带走,关进看守所。动物园没人管了,陈里球只好顶上。

 

“做动物园,本来我是坚决反对的。”陈里球说。吴赤球是安庆人,此前从事经营珠宝、矿物制品业、零售业等行业,陈里球觉得,像他们这样的投资者对动物毫无经验,不该贸然进军。但丈夫一意孤行,且进展飞快:2019年2月签了第一份拿地合同,10月,动物园就开业了。野生动物的相关手续,如环评的办理、修建笼舍、修路,让动物进场等环节,都在几个月内完成。根据当年项目的新闻显示,安庆野生动物园是安庆市人民政府招商引资的重点项目。

 

前期的急功近利带来了一系列的后遗症。就如陈里球预测的一样:有的动物怕热,有的动物怕冷,有的动物怕潮,不同的季节出现不同动物的死亡——10条娃娃鱼很快因为水质问题全军覆没,“几十万没了”。鳄鱼是冷血动物,但园里的温度设备还未准备好,天气一冷,鳄鱼也全死了。


“那一年我真希望从我脑海中抹掉。”她温声细语地红了眼眶。

 

为什么吴赤球想开一家动物园?陈里球说:“他不喜欢动物,他当时就是一头热,想搞这个项目,他比较理想主义,比较乐观。”按照吴赤球的规划,动物园的一期建设完成后,先试营业,后续等到更多投资到位,还将继续扩建,引入更多动物,建成老虎的散放区等,做成 “一个标准化的动物园”。

 

可是吴赤球进了局子,动物园的资金链就断裂了,这间号称投资2亿的动物园,实际投资1000万,其中吴赤球和陈里球共同投了700万,目前动物园还外欠100多万。不仅蓝图无法兑现,连保住现有的动物也不易。为了将动物园维持下去,陈里球变卖了部分珠宝行的资产,勉强支撑开业,没几个月,遇上疫情,被通知闭园,到2020年4月,她重新整顿开园,6月,安庆又开始了多年难遇的持续大暴雨。

 

整整两个月的雨,把这个在农田之上建立的动物园淹得一塌糊涂,“动物死了一大半。”

 

当时,大雁正处于在繁殖期,一个月大的小大雁,一晚被大水冲跑100多只。一只大羚羊因为长期站在水里,把脚掌泡烂了,饲养员喂食时没注意草里有根绳子,大羚羊把绳子吃了,病上加病,没救过来。一只大羚羊17万。


洪水结束,陈里球希望到国庆黄金周能扭转局面,卖点票钱,9月,她突然接到闭园通知——在“大棚房回头看”政策之下(指:以设施农业为名,占用耕地,违法违规建设与农业发展无关的设施),卫星监测到动物园存在违建,当月,政府派人对动物园的马戏团大棚、售票处等违建设施进行了拆除。建园初期,动物园本应办理相关手续,将农业用地更改为建设用地,才能进行建设经营。陈里球解释,这是因为她丈夫前期“有点心急了”,想先建设,后办手续,结果在补办相关手续时,他自己出事了。

 

自此,动物园关门歇业。

 

安庆市林业局相关人士告诉我,这家动物园的“资质没问题,审核都通过。”他认为,此次鸵鸟逃逸事件的问题关键在于,动物园已经倒闭了。如果是无主的动物,可以向当地政府汇报情况,联系动物救护站妥善安置。他强调,“去年颁布了有关政策,鸵鸟这个物种已经不由林业部门管理,是归农业部门管理。”至于动物园的经营管理问题,他说,这归园林局管。“我们管的是野生动物方面。”

 

据澎湃新闻对中国主题公园研究院院长林焕杰的采访,目前,对动物园业态的管理,究竟应该哪个部门说了算,并不清晰。他认为,国家对动物园的管理还可以进一步明确,“各种行政管理手段能否很实际地管到动物园业态的每个细节,这部分还是有欠缺的。”


长满荒草的旧鸵鸟棚

去年10月,动物园倒闭后,值钱的动物逐步运走或卖掉,鸵鸟是园子里最后留下的动物。起初没运走的一些动物,如梅花鹿等,无人喂养,只能在园中自行觅食。现在,动物园的许多动物都寄养在其他动物园里,陈里球还在等待政府对动物园的最终处理。

 

陈里球和市民们曾以为,这座野生动物园能带来更多的投资者,更多的外来游客,带动当地旅游产业发展,作为政府招商引资的重点项目,人们原本希望,陈里球的动物园可以带来另一种可能。

 

陈里球曾在抖音发了几条动物园被拆的视频,她说道:“没有好的投资环境,千万别投资了。”有人愤而反驳,“自己经营不善怪投资环境?我女儿玩了一会就要走,说臭死了。”也有人附和。


大门紧闭的百联商场,门前常有三两老人遛弯

安庆的工业历史悠久,曾国藩曾在安庆设立内军械所,制造了中国第一台蒸汽机和第一艘机动船。之后,这里还有“安徽的第一座发电厂、第一座自来水厂、第一家电报局、第一个图书馆、第一所大学......”本地有个叫 “安庆崛起”的贴吧,贴吧里有人写道:“安庆曾经是个有历史文化底蕴的城市,一个宜居城市,可现在是个化工城市”。其他产业未见太大起色,便只能发展化工,化工企业年年增多,在化工厂附近居住的市民苦不堪言。贴吧里,野生动物园的到来曾一度是件喜事。

 

2019年10月,有人在安庆市人民政府公开信箱留言,反映海口镇的安庆野生动物园规模太小,动物品种少,且即使是市区的菱湖动物园也差强人意,提问,什么时候能有一个规模大、品种全的野生动物园?市文化和旅游局答复道:“我们将与宜秀区政府进行对接,在大龙山国家森林公园谋划一个大型的野生动物园项目,列入重点招商项目。”这个计划仍待落实。



你能搞懂鸵鸟在想什么吗?

城市里的人对鸵鸟觉得很稀奇,附近的农民觉得习以为常。在隔壁果园工作的老黄经人提醒,才发现园子里最后一只鸵鸟也没了。他记得两年前,园子里的母鸵鸟生了一大窝蛋,最终只存活四只小鸵鸟。生出来时,园子里许多工作人员都去围观了,“像小鸡一样,十分可爱”。这四只存活的鸵鸟里,后来卖掉一只,失踪一只,今年开始只剩两只。
 
事实上,这不是鸵鸟第一次出园。自从动物园倒闭,围栏消失后,鸵鸟开始在动物园和园对面的村镇自由走动。两个月前,它和另一个同伴走到了海口镇的村里街道上,被路遇的派出所民警看见,急忙围起来,联系动物园将它们遣返。
 
同伴在数月前死了,出于未知的原因掉进水里,老黄目睹它淹死在水中。
 
李康是隔壁户外运动基地“潮玩乐园”的副总,90后,晒得黝黑。他说,鸵鸟不能忍受任何移动的物体比它快。“你追它就跑,你跑它就追你。平时员工骑车,一扭头它在后面追个不停,鸵鸟是一种竞争性的鸟类。”游客开卡丁车,它也追卡丁车。“只要有车有行人,鸵鸟就不会歇。”李康这样理解鸵鸟最终死去的原因。
 
现在的问题是,鸵鸟为什么会跑到市里去?

园中的鸸鹋与鸵鸟,图片由陈里球提供

鸵鸟走的那天,“潮玩乐园”正在办520情侣“买一赠一”活动。平时,鸵鸟每次走到“潮玩乐园”,园子里的人都会喂一阵。李康记得,当时鸵鸟在乐园里已经住了3、4天,当天上午,鸵鸟还在厨房里待着,厨房阿姨给它喂了点吃的,但中午它就跑了。“我猜想它是吃饱了,想消食。”另一名工作人员说。
 
“我跟它讲过了,别出去,出去就是死。”李康认真地对我说。
 
“它老是不听话。”员工们在乐园里的一个小蒙古包里给它造了个家,把它眼睛蒙上——这样可以让鸵鸟迅速安静下来,听人的话,带了进去。鸵鸟待了几天,从窗户跑掉了。
 
“我挺想它活着,活着就能给游客观赏,这不也是它活着最重要的意义嘛!”李康叹气,“野生动物园的动物完全可以(卖给我们),给游客观赏。”乐园一年里只有春节前后有点生意,他想,如果能来点萌宠,说不定还能多吸引点游客。但没有人去谈这个事。
 
他到现在也想不通鸵鸟为什么“放着这么好的环境不住”,非要跑掉。“散养这么久,路它基本上都认识,不会跑远,它为什么会跑,我们也搞不清楚。而且它路线很准确,跟人似的,好奇怪。347国道那么多弯路,它就直着往市里走。”

“鸵鸟的心思你怎么搞得明白的?是不是?”李康说他每天喂鸵鸟吃饭,鸵鸟照样不认识自己。“以前早上鸵鸟经常拦着我们路,站那干嘛?不知道,它就不走。”最近几个月,李康总见它啄自己的毛,背上、屁股上,除了够不着的,能拔的地方全拔了,“没事它就拔毛。”他想是因为天气热,对此,裴政说,这是正常的季节性换毛行为。在动物园,一直是裴政在照顾鸵鸟。
 
在动物园没有倒闭前 ,大量的没有游客的闭园时间,饲养员经常放动物出栏活动。自从两只大羚羊死掉一只后,剩下的一只大羚羊便与斑马形影不离,一起跟在饲养员身后到处跑。
 
在动物园待久了,李康觉得,动物们形成了自己的生存秩序。他住园子里的员工宿舍,夜晚,总被这些漫步的幽幽黑影吓一跳。一个晚上,李康和同伴去园子里偷摘水果,突然看见不远处一个黑影,“感到极为害怕”。走近一看,是一只马。“它看着我,我看着它,你不动我不动。”
 
动物们在园子里到处穿行,都有自己的脾气。有匹白马“不听话”,驯不服,“它龇牙咧嘴的,虽然不是真咬人,但很难看。”白马以前很温顺,后来突然变得暴躁,没有人知道是为什么。有次,当地主播来给乐园做宣传,乐园非常重视,主播经过白马旁边时,白马却把她顶飞了。

还有一只海狸鼠,行踪诡秘。有时,员工们发现它在树底下捡掉了的果子,甚至站起来抱着树上的果子啃,“它站起来估计有半米高。”李康说,这只海狸鼠打小就偷偷从动物园的笼子里溜跑出来,“钻水里你找不到它。”
 
还有许多野生动物跑进了动物园,黄鼠狼、松鼠,甚至野猪,留下了可疑的大块粪便。这里成了真正的野生动物园。
 
由于围栏不标准,最初动物园里的动物就经常外逃,李康目睹过一次袋鼠跃河,“2米多宽的河,袋鼠一下就蹦过去了。”天鹅也容易逃跑,一公里外的鸡鸭养殖场老板告诉我,天鹅曾通过河道游到他们养殖场,不过又自己游回去了。
 
“动物老是跑,派出所都烦死了。”附近的市民对我说。今年三月,民警才刚刚把在镇上闲逛的鸵鸟送回来,所以,这次鸵鸟一跑,派出所几乎是第一反应就给陈里球打了电话。
 
李康和“不听话”的鸵鸟见了最后一面。陈里球通知了饲养员裴政,裴政便喊上李康一起找鸵鸟。

李康开车,裴政问路,由路边的环卫工和店主指路。有人说看见鸵鸟去了右边的路,他们找了半小时,才得知鸵鸟在左边方向的市区,接着在市区找了一小时,过程让人绝望,“它一直在跑,你问人的过程中,它又跑远了,你还要等红绿灯,它又不用等红绿灯。”李康说。一度想要放弃时,他们接到了警察的电话,鸵鸟被控制在了月亮城小区。
 
见到鸵鸟时,李康感觉它有点蔫。临时找围观人群借了个板车,他们给鸵鸟眼睛蒙上布条,拽着它往车上走,本以为可以缓解它的焦虑,它却一反常态,猛地挣扎起来。
 
李康想,鸵鸟把最后一点力气用来挣扎了。挣扎完,它开始口吐白沫,等到把这个桀骜不驯的大兽强行绑好在三轮车上时,它已经不动了。
 
“但它应该认识你俩,起码认识裴政。”我说。
 
“认识它也不会听你话,你把眼睛蒙起来拽着它,它不愿意,拽你你愿意啊?”李康朝我瞪眼。
 
回到园子里,李康还跟踩三轮车的人吵了一架。借板车时没来得及谈价钱,“后面送到了坐地起价。”20多公里路程,李康觉得100元就够,结果人家要250元。李康生气了,“我说你不给我面子,也给警察一个面子,鸵鸟死了,死了还要250块,要不你拉回去算了!”

鸵鸟与裴政

最伤心的是裴政。鸵鸟停止挣扎的那一刻,他的眼眶红了。回程的路上,他窝坐在板车上,抱着鸵鸟,一句话没说。
 
从它还是蛋开始,这个染着一头黄毛的年轻人就开始养它了。裴政是鸵鸟为数不多能认得的人,一起照顾它的还有裴政的父亲,他们都曾卖力地为动物工作,又在动物园倒闭后各谋出路。埋葬鸵鸟的时候,父亲也赶了过来,他们在园子里的河边刨了个大坑,把它埋了。
 
裴政说,他再也不想提这件事了。本来,陈里球在电话里承诺说,如果这次找到鸵鸟,就把小鸵鸟送给他,他可以把它带回家。
 
至于鸵鸟为什么跑掉?最终,人们给出了五花八门的版本。按海口镇一名副镇长以及林业部门给我的说法,当天,野生动物园正准备把两只鸵鸟转运到另外一个地点,一只鸵鸟由于防护措施不当而出逃,此说法被当作一种官方解释。陈里球却听自己员工说,是他们公司的一个死对头把园区大门打开,故意把鸵鸟放出去的。
 
鸵鸟死了,而那座荒草丛生的动物园也将渐渐被人遗忘,人们很快被新的规划吸引。今年初,据本地新闻报道,本市又有新野生动物园要开了。这一次规模更大,用地约5000亩,计划投资约10个亿,拟建成一种“新型野生动物园主导的综合旅游目的地”,即以野生动物园为引子,带动游乐园、植物园、养老院等旅游产业发展。项目书上进行了诱人承诺:将“带动50-70亿投资集聚,新增就业岗位成千上万个,助力项目地由资源产业向现代服务业强镇转型......”更重要的是效率,明年野生动物园就能开园。

该项目在月山镇包下了一大片山头,6月,我到达项目所在地,动物园还未动工,有一些死去村民的坟墓建在草丛间。
 
月山动物园项目办公室一名负责人告诉我,他们已经取得开办野生动物园的资质,等政府的规划批下来,就能动工 ,“我们(一期)三到五个月就能建设好”。
 
“三五个月的时间,包括买动物、获得相关资质,让动物进场吗?”我问。
“肯定的。”
“可是像一级保护动物这些审批手续都很慢的。”
“我们快。”他自信又不耐烦。
 
当我询问安庆林业部门有关人士月山动物园的情况时,对方告诉我,他们从未收到过该单位关于野生动物园的任何资质申请。
 
一路上,我问到的每个市民,几乎都听说过月山野生动物园。“安庆崛起”吧里正在讨论动物园的规划图,“希望这个项目好好打造,为旅游度假增加一张名片!”“搞就搞大点”。他们相信它能开起来,并相信“这次跟倒闭那家不一样。”
 
他们相信野生动物真的会来。   

文中老黄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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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撰文:刘楚楚

编辑:河岸

图片(除标注外):刘楚楚

运营编辑:郭璐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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