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正道:都市爱情轻喜剧只能抛出命题,不能给出答案
这里是GQ报道的“创作者”栏目。每一期邀请一位创作者,为作品“辩护”或自省,谈论方法和细节,分享世界和趣味。同时也希望当这个栏目汇总在一起,可以拓宽我们对“创作”的理解和定义。
这次来到这里的是,在过去一年,接连上映三部影视作品的导演陈正道。
这次来到这里的是,在过去一年,接连上映三部影视作品的导演陈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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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女一永远是傻白甜?”
“为什么一定要躲在洗手间说别人坏话?”
“平地也能摔?”“一直发糖观众不齁得慌?”
这是电视剧《爱很美味》里的一场审片会,王菊饰演的视频网站副总精准吐槽了国产剧的套路发育,也说出了观众的真实困惑。在这部年末播出的都市爱情轻喜剧里,居家是素颜、睡觉会卸妆、人物没有开挂也没有黑化、他们有纠结有缺陷......观众呼吁的基本常识得到了尊重。
它有很多新颖的设计,比如将疫情背景真切地融入生活细节——视频会议未静音、密接病例暴露混乱的情感关系、“安全距离”关于现实空间,也关乎关系的细微变化。它还拍了一场长达两集的夜店戏,三组人马行动在各自的故事线里,又相互交汇,收束在戏剧一刻。电影导演出身的陈正道说,这样的调度在影视创作里并不新鲜,“更多是观众对于国产剧的一个鼓励和夸奖”。
都市爱情,女性群像,是这几年国产剧最为常见的类型之一,却常常囿于相对固化的标签和框架——都市女性角色的类型就那么多,职场和婚恋的困境也大同小异。《爱很美味》的三位女主角也设定在这个范围,但在应接不暇的具体选择里,她们的性格像千层蛋糕一样丰富起来。她们有迟疑,会双标,但也会自嘲和吐槽对方。这部剧也结合了不少热点话题,婚姻出轨、职场性骚扰、性别讨论,但没有用力抢蹭议题的痕迹,总是很快又回到了俏皮辛辣,轻松幽默的氛围里。
陈正道一直强调,这是一部都市爱情轻喜剧,类型不能跑掉。作为市场上颇有影响力的类型片导演,过去一年,除了这部剧,他还有两部电影《盛夏未来》《秘密访客》接连上映。15年后,40岁时再次拍起了青春片,故事发生的时空变了,正在青春的人也变了,但他发现自己对青春的看法似乎没变。“年少的时候,总有一些看上去好像可以解决,但又解决不了的事,青春片就定焦在‘这件事’发生之前。一旦面对这些事情,一旦知道人会死亡,其实也就长大了。”
在反复强调的类型创作规律之外,陈正道的故事母题一直关乎“自我认同”。在他既往的作品里,总能巧妙地注入对少数群体的包容和关爱。
采访约在周末早上八点,之后他要进入一天漫长的剧本会,也许这就是他高产的原因吧。
只能抛出命题,而不能给出答案
GQ报道:爱情与美食的主题,最早是出于“饮食男女”和“食色性也”的考量?
陈正道:对,饮食男女,食色性也,人之大欲嘛。对于美食剧,一般想的就是说,菜怎么展现,比如慢动作的翻炒等等,但这部剧跟拍美食没有什么关系,我们想做的是在这个时代,饮食习惯对于我们的爱情观、人生观、价值观有什么影响,这是第一季抛出来的最大命题。
很好玩,我们如果问一个人爱吃什么,有什么忌口,其实是一个很绝对的标准,大家都很遵从内心,可是到了这个时代,反而我们在面对情感、生活、事业时很容易被环境、家庭,价值观,甚至我们自己的传统文化所影响。
有时候你选择的工作或者是爱情对象,再或你自身的存在价值,没有办法像我们对饮食的喜好那样直接、那么遵循内心的欲望。
GQ报道:你是一个爱吃的人吗?
GQ报道:过去一年,疫情逐渐出现在影视剧创作之中。《爱很美味》把疫情放入生活日常里,写出了疫情之下亲密关系的变化。去年年初重启这部剧时,为何考虑加入疫情背景?
陈正道:“都市爱情轻喜剧”是我们华语剧中比较稀缺的类型,它可以拆成三个关健词。所谓都市,是指城市中人的当下生活,紧贴当下是我们一定得考虑的要素。重启的时候,原剧本的戏剧意图是没有变的,但必须考虑观众现在看到有没有觉得就是这个时代?这也是这个类型最容易和观众共情的部分;至于爱情,它肯定会写得比较悬浮和drama,因为已经在讲当下都市生活的一地鸡毛,遇见爱情很困难,我觉得现实中的大家已经有所体认了,那放到剧里,我会让爱情部分有一点点甜,但又不能甜过头了(类型会跑掉),同时也要抛出一点点命题;最后“轻喜剧”这个词,就是我们轻松愉快地探讨一些问题,创作者平等地和观众聊一聊。
疫情改变了我们的生活状态,这一点我们要勇敢呈现,但在处理疫情的严肃性上我们非常小心,不能忘记我们的类型是轻喜剧,最切记不能拿这么严肃复杂的题材作为影片吸引观众的卖点。爱情的部分确实有小小的浮,但是这个剧在面临疫情、职场、女性议题,我们都带着尊重,以及绝对不能给出指导方针,或是教导观众该怎么做,因为我觉得这件事我们做不到。
都市爱情轻喜剧只能抛出命题,而不能给出答案。
GQ报道:都市爱情喜剧鼻祖之一是《老友记》,你在创作笔记里也提到了疫情期间重新看了《老友记》《摩登家庭》《欲望都市》《老爸老妈浪漫史》。今年老友记重聚的纪录片里有句话,“他们不晓得自己对这世界的局部影响,他们拯救了许多陌生人。”对你个人而言,《老友记》带来的影响是什么?
陈正道:表象来讲,它让我第一次了解所谓的情景喜剧,长期的季播剧和大量的生活碎片会让我觉得他们就是我的朋友,它陪我还有编剧沈洋、小易度过了蛮多寂寞的时光。
它也让我学会两件事,第一,勇敢约会,约会文化我是从这部剧了解的;第二,要有被讨厌的勇气,这六个角色都有一点缺点,不管我是像莫妮卡一样的工作狂,还是我像菲比一样是个怪咖,还是像瑞秋一样犹豫不决,或像乔伊一样花心爱开玩笑。成长过程里当我觉得自己有点不讨人喜欢,或者意识到自己缺陷的时候,《老友记》很大程度地治愈了我,给了我一个期待,勇敢长大、勇敢去你想要的城市做你想要的事,有一天你就会收获五个好朋友,跟你一起面对未来。
GQ报道:六个人里你会代入谁,最喜欢的一个桥段是什么?
陈正道:我总是用幽默感掩饰自己的自卑,喜欢挖苦别人,嘴巴有点毒,所以我很容易代入钱德勒的角色。最喜欢的桥段是,莫妮卡跟钱德勒求婚。
GQ报道:当时有没有考虑把《爱很美味》做成情景喜剧?
陈正道:环境、观影习惯、时代有点不一样了,这次我们是照着所谓的单镜头、半情景喜剧、半drama的方式来做。《老友记》之后,《老爸老妈的浪漫史》已经开始出现故事结构和叙事方法的跳跃,接着《摩登家庭》出现仿纪录片,再接着连《小谢尔顿》都改成单镜头,其实所谓的情景剧现在的定位已经很难说了。如果按照传统定义,会自己框定自己。
注:单镜头,就是我们如今看到的大部分电视剧。多镜头喜剧通常是传统“情景喜剧”,在录影棚内拍摄,多个机器同时操作,比如《老友记》《我爱我家》等。
GQ报道:《爱很美味》也有一些性喜剧的元素。20年前《欲望都市》里所讨论的两性话题,放到当下中国的大城市里,可能是贴合的。你从《欲望都市》里获得的启发是什么?
陈正道:你看过《时尚女魔头》(《穿普拉达的女王》)吗?那个光头跟安妮·海瑟薇说,也许你觉得时尚很肤浅,但是对于一个出生在罗得岛上,从小成长得比较敏感、纤细的男孩来讲,他拿着手电筒在床底下照着妈妈的这本时尚杂志时会告诉自己,这就是我要的生活。
《欲望都市》凯莉的衣帽间
《欲望都市》让我想去更大的城市,遇见更有趣的人,让我觉得自己的才华和观点值得被看见,就算它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好工作。在《欲望都市》里,她们对于性不羞耻,对于约会不羞耻,对于单身女性这样的身份不羞耻。对于一个成长在边缘城市的小孩来讲,这就是我要的生活。
其实性这件事没有什么价值观超前不超前,关键在怎么讨论、讨论了什么,在哪里讨论,讨论的对象和角色是谁。在尺度把控上或者有些东西讲得比较含糊,我有时候说服自己的倒不是审查制度,而是我得考虑年少观众,有些东西别让他们看懂,有些事情讨论的价值观要轻松。
GQ报道:你之前提到,这部剧在三年前被其他公司拒绝过,差点流产,当时的麻烦是什么?
陈正道:我通常不会做预算很大、压力很大的类型,蛮少遇到像三年前《美味》刚开始那种到处碰壁的情况。一是从数据判断上没有市场成功的潜力,也不是我过往擅长的类型——其实是我擅长的类型,但不是他们依据过往判断认为我所擅长的类型。
陈正道在片场
二是关于选角,三年前是流量大爆炸时代,但我更相信寻找适配度高的演员。流量比较高的演员如果不适合,对演员自己、对我、对粉丝、对路人观众都不友好。我们很早就选定了王菊。在我看来,没有包袱、没有经典角色或固有印象,对都市爱情剧这个类型非常重要。如果是悬疑推理(类型),杀人犯、侦探都不常见,更多是扮演一个角色,但都市爱情剧是观众非常熟悉的,指摘度很高最后是剧本很难看进去,有大量的对话,跳来跳去的节奏。至少我过往许多作品,就算变成小说也都好读,但《美味》不是顺着读能读下去的,比如夜场戏,很难在文本交代清楚。
三样加起来,这部剧是我北漂以来“过绿灯”最困难的一部影视作品。
GQ报道:都市剧通常会写人与城市的关系,会有很多关于城市气质的描述,最简单的就是拍标志性建筑。但在这部剧里,我能看出是成都,但它似乎若隐若现?
陈正道:我们以“看起来像成都,但你觉得它是别的城市也合理”的方式来设定世界观。因为第一季我们讲职场,讲家庭,讲婚姻,目前还没有探讨到城市,但可能到后面会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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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点烦人,但你内心为什么还是喜欢她?
陈正道:对,到最后一集会告诉观众我们不是只开一个小剧场或是一个序,其实这个写作比夜店戏要难。首先小孩子的戏要承担所谓的饮食习惯的养成,在成长的过程中,价值观、生活习惯、谈吐性格都会发生改变。二是想办法用童年部分告诉观众,这三个女孩怎么成为朋友的,其实对于爱情,有的时候观众不会太较真,但友情这件事大家是非常较真的,至少女性群像剧里尤其需要较真,这个部分我们是最用力的。再者,都市爱情轻喜剧这个类型,最重要的主题是关于自我认同,自我认同一定和童年相关,到大结局她们的相遇也是落脚在这里。
GQ报道:如何让她们的友谊可信的?
陈正道:这部剧的创作方法,跟我过往作品有点不太一样,全部取材自身边的朋友。设定她们三个是同学取巧了一点,但是角色之后的成长过程,我跟创作团队讨论过,伴你一生的朋友,有点讨厌,有点烦他,各种小吵小断,但是你又觉得这辈子他比爱情更坚固的朋友是怎么来的?虽然我们的故事呈现得很肤浅,不像我讲的这么深入,但是核心我们是有抓到的。其实可以重新分载那9个篇章,扣掉2个和男孩子相关的,7个篇章里都有怎么互相讨厌、怎么互相帮助、怎么一起向往未来,怎么在脆弱的时候需要对方,这都是关于我们如何成为朋友。
我们一定不是开个睡衣派对,或者在露台一起喝个饮料就成为朋友。我们肯定是看见对方黑暗与缺陷,然后像一道光,在成长的过程中不断地镜像彼此。如果有人说友情就是价值观相同、生活阶层相同、无条件对对方好,我觉得这个人可以再过段时间观察一下。
GQ报道:女性群像剧这几年非常多,但有个困境是,都市女性的类型相对固定,比如女强人、乖乖女、全职太太、小镇女孩等等。似乎难以逃脱框架或标签,塑造人物时如何带给观众新鲜感?
陈正道:对,不免会有一些典型的标签,或者更准确地说,典型的特质。但因为我们写的是身边活生生的人,所以比较不容易照着我们想象中的模样去写。
每个女性遇到什么事,遭遇什么情节设定,她会有相对应的行为,这个其实很不容易写,我们也会猜偏。但是就像我刚刚讲的,我们有一个参考的对象(有的是综合了几个不同的人),我们就会直接问她说,这场戏到底你会哭,会走?会翻脸?还是会高兴?如果高兴的话,你是偷偷地高兴还是怎样?这样讨论起来还是蛮通透的。
有些剧可能是满足观众的想象,或者在爱情的纯粹性上稍微极致一点。我们这个片,关键词就是我们把每一个人设、每一段爱情都写得模糊一点,丰富一点。比如夏梦在外面看上去是一个女强人,但她回到家里的态度是有调整的,只是平衡度她还在抓取。配对她的前男友王继冲也是,他也会在家里打扫、做饭,就是他们每个人的优点同时都伴随着缺点。
我觉得编剧也要勇敢面对自己,写到一些桥段的时候,我们不免会互问,这个行为是不是在当下的网络时代不太讨喜?观众会讨厌他吗?我们还有没有机会在哪个地方让观众从讨厌他变成稍稍喜欢他?这是我们在剧本中反复拿出来讨论的问题。
GQ报道:这个问题怎么解决呢?我能看出来一个方法是自嘲。当观众开始对角色产生一点点反感时,打开下一集她们就开始互相吐槽,好像把那个情绪给消解了。
陈正道:当然自我吐槽是一个比较好的方法,可以轻松有趣地处理,但最大的要点是,取材的人必须是我们身边自己的朋友。
我们想拍出那种感觉:纵使她有这样的缺点,纵使有时候有错误的行为选择,一旦到“太彰显人性了”的时候,我们就会回头看,所参照的那位朋友她真正的魅力在于哪?她有点烦人,但你内心为什么还是喜欢她?而不是把一个标签钉死,要勇敢,要反击,要忠贞等等,我们不会把太过强大的、观众做不到的闪光点加在角色上。
总之她不会一路开挂,总之她不会绝地反击,总之她不会突然黑化,在都市爱情轻喜剧里,这几个词通通都没有,我们和角色是平视的。
我们没有把爽感的戏,或是有戏剧冲突的戏,放在跟观众输出金句,或者教他们怎么做上,而是更多放在如何建构喜剧段落。对于一些社会话题,我们希望观众啼笑皆非地去看,开心一下,再想一想遇到这件事,角色会怎么做,我会怎么做。都市喜剧,无法承载太多现实主义的探讨。
GQ报道:这部剧在一些日常细节上比较讲究,比如刘净的发型是特别设计的?
陈正道:是,我们当时觉得李纯老师跟剧本里“有一点漂亮又不够漂亮”的设定有点距离,当时就给她试了一个自然卷的粉头,但在上班和重要工作的场合,她的头发会拉直。
关于居家、睡觉的戏份,我们都尽量跟艺人沟通素颜,她们也认为没问题。其实也没有完全生活化啦,有场戏拍王菊睡觉,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我们团队有人说,导演你有没有想过,她睡不着是因为你在她头顶打了个光。
GQ报道:你之前说,方欣其实是朝着张含韵而成长的。方欣的几次回击很像这几年大家对张含韵刻板印象的逆反。写这个角色是想打破美女人设的套路?
陈正道:张含韵那个角色是我对于外在比较有优势的人的一个看法。
张含韵入组之后,我们才开始写最后六集,真的有照着她的性格来写。我们不要去想小时候“酸酸甜甜就是我”的张含韵,那个时候她才十几岁,接着不管是配音、《浪姐》、《知否》中的表演,身为一个旁观者,我们千万不要说一个人漂亮她就占尽便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困境。
我讲个好玩的事。我很早就有机会拍片,但我对自己的外形或者说我是个胖子,是有自卑感的。所以我喜欢在人多的场合,想办法让大家的话题尽量扯到电影或者我更引以为豪的一面。
但是有一段时间我开始去健身房,也不好好练,有时候玩玩手机或者社交一下。那里很多人的身材、状态各方面都让我自卑。可是有一天很好玩,当我发出第一张我在健身房自拍的时候,我终于发现炫耀自己不足,有一点拯救了我,治愈了我。
今天早上起床还是要洗个脸,照一下镜子,其实也还好嘛,没有那么不入眼,仔细看看也蛮喜欢自己的。然后上网看看弹幕,看看豆瓣有没有观众骂我,但不管如何,我做了一个蛮好的工作,然后下楼,去健身房再看一下自己胖胖的样子,举个铁,也不知道在抵抗什么。
你看我这完整的一天,不卑不亢地面对自我的一天,只要往自己身上看,我们总能发现缺陷。面对自己的劣势,我要不要再挣扎一下?再举几下铁好了,再跑个五分钟好了,人都是这样的嘛。
我们都是在完整自己。我用自己的故事来讲三个女性主角是怎么设定的。
GQ报道:男性角色的选角没有观众熟脸,没有偶像长相,是经费紧张还是刻意为之?
陈正道:我们的戏份和拍摄方法,男孩子要来配合女孩子,这是一个双向选择的过程。又好看又有流量还有演技的,就跟爱情对象一样,没有那么好的事,人家怎么会看上我们呢。
每个男性角色都刻意有个小设定——总觉得他这个样子有点不靠谱,但似乎又有点无所谓,好像也有点小可爱。比如副导演,他可能经验比较丰富,比较爱指引刘净的生活方向,但是这个指引又没有到灌输自己价值观的地步。比如健身教练,他虽然善良,但是头脑转不太过来,不怎么会变通。这样的设定,每一个男性角色我们都给到一点。
我们希望花比较少的时长在暗恋、推拉,以及谈恋爱的过程。我们希望花比较多的时间去讲,以女性的视角来看,这些有可能在我们生活中出现的男生都有哪些缺点。其实写起来还蛮难的,因为既要尊重他们怎么产生爱情的火花,同时还要让女主有一些迟疑和纠结。他们的出现可能有一点浪漫和drama,但他们不是为了满足爱情的想象,而是生活中形形色色相处的人。
GQ报道:为什么要省却恋爱的过程?
陈正道:从喜欢一个人,到两个人互相喜欢,进而到谈恋爱,这个过程对每一个人来讲都可长可短。
我们也有一些编排。你会发现,三个角色中,最漂亮的方欣,遇到爱情的机会很高,但她的爱情其实是进展最缓慢的。因为长得漂亮,有时会让男孩子无法很快表明心意,但自己又常常会等着对方来告白;事业最成功的夏梦,我们没有在她的事业上多着墨,反而写的是她勇敢地追回心中喜欢的人,而且追回来之后,事情依旧没有解决,因为对夏梦来讲,爱情是爱到不爱为止嘛。
再来看方欣,只要两个人心意表定了,最后重点全在她的公关事业上,她有一点突破和展现自己的工作能力。所以三个女孩的收尾,跟她们的优势是反过来的。
GQ报道:三对关系,哪一对是你提出来的想法?
陈正道:夏梦和健身教练那一段感情是我提出来。我觉得最有意思的是,夏梦刚刚结束一段有一点阶级落差的感情,她反而跳到另一段阶级落差更大的感情中去。
夏梦在这一次的谎言之中,她才确定其实自己被喜欢,不是因为她足够优秀,她慢慢发现她其实要的是爱情这件事本身。这段感情的设定,有一点反过来的灰姑娘的意思。
我们想传达的是,我们成长过程中都有优势与弱势,不管说身材长相、工作能力、好相处的性格、对事情看得通透等等,都是决定我们在爱情之中缺失的是什么,想要的又是什么。
GQ报道:《爱很美味》会有第二季吗?将来会是铁打的女主,流水的男配吗?
陈正道:我希望能够让观众跟剧中的角色做朋友。我也希望这个故事,不管以电影,还是电视剧的形式,同样的角色能够再拍几年。
如果往后做的话,每一个篇章都希望还有形形色色的男性经过,不再只是为了发生爱情,他们会出现在各种生活场景里。虽然在都市爱情剧里,爱情成分占得很高,但不会强化所谓的官配。男性的出现,是为了完整女主角。
GQ报道:你今年上映了两部电影和一部电视剧,如何保持这样的创作状态的?
陈正道:我有一点多动症跟急性子。今年的量有点太大,情绪起伏也会大。明年我最大的压力还不是来自同时兼顾太多案子,而是来自于想做的东西太多了。现在我会告诉自己,按部就班,一步一步做好。以后会控制一年一到两部就好。
GQ报道:能不能分享一下你的输入方式?
陈正道:我其实花最多的时间是在玩。我不是一个很纠结的创作者,喜欢到处待待,到处玩玩,和很多人聊天,观察。最近我要和一个脱口秀演员合作,就来上海写剧本,看开放麦。我发现在喜剧的范畴内,怎么讲生活的小趣事,能打通观众现场的气氛,和线上线下的差异,我笑完了十分钟,出来之后真的有后坐力,我觉得这是一个很高级的创作方式。
还有就是看微博,看B站,看抖音,有时候就是看到一些很小的点,也许可以变成很有趣的桥段,这个是确实是我日常生活中创作的方法。我记性很好,不一定现在就用,有时候是好几年以后才拿来用。
还有时就是一个moment,比如说我们在首尔拍《秘密访客》,有很长时间和张子枫、荣梓杉两位小朋友接触,我突然觉得好像15年没有拍青春片了,这一代的年轻人也很有意思的,于是就选了一部这个时代的青春片来拍,就有了《盛夏未来》。
GQ报道:《盛夏光年》到《盛夏未来》跨越15年,你还有信心叙述新一代的青春吗?
陈正道:我没有信心和把握,只能透过观察。我从他们身上观察了一点和我们那个时代的共性,以及完全不一样的地方。在我们那个时代,不管看影展,看电影,听摇滚乐,或者自我表达,其实都希望自己跟这个世界不一样。但是这一代的孩子一出生,就已经有手机、有社交媒体了,他们成长过程中对很多事情的困惑在于,怎样展现自己,又要怎样隐藏自己,我觉得这跟我们年代的年轻人产生了很大的呼应。这是我写《盛夏未来》剧本的一个契机。
《盛夏未来》和《盛夏光年》
GQ报道:15年过去了,电影里还是五月天的歌。
陈正道:这是子枫妈妈有一天传子枫一段自弹自唱给我听,我们才加上去的。她当时练习的就是五月天的《拥抱》,好像对于很多练吉他的人来说,是一个入门音乐。我就想到说,现在年轻人总会找点时间,做点自己想做的事,和我们那个年代都是被爸爸妈妈逼着弹钢琴拉小提琴很不一样。我觉得这个部分很迷人,就把这段戏写到剧本中。
因为子枫,我想写个好玩的小女孩,接着写一个我身边看过的小男孩,用一个比较drama的故事套路把他们装起来。但是这个故事的核心表达,我老实说,跟15年前那部青春片一样。
我才发现,我对青春的看法是不会变的,只是正在青春的人永远在变。
GQ报道:不变的东西是什么?
陈正道:自我认同。两个时代,不管社交媒体是否发达,我们好像都没有办法消除自己的孤独感。年少的时候,总有一些看上去好像可以解决,但又解决不了的事,青春片就定焦在“这件事”发生之前。一旦面对这些事情,一旦知道人会死亡,其实也就长大了。
GQ报道:你似乎对悬疑和青春爱情这两个类型格外偏爱,为什么?
陈正道:悬疑可能因为我本来就是犯罪、反转类型的电影受众。青春爱情是我觉得我心思比较敏感吧,在拍这两种故事的时候,总能呈现一些自己的观察。
其实在创作中,真正困难的是做出选择,不管你选类型,选题材,选角色设定。讲一个好故事,只要花时间打磨,它是会出来的。但这个故事,你设定的观众是谁,看了之后希望他们有什么样的体验,其实这个是特别困难的,尤其是在悬疑推理,或者心理惊悚这个类型上。
GQ报道:在创作序列里,电影和电视剧分别对你意味是什么?
陈正道:对我来讲最大的差异是说故事的方法和篇幅。譬如说《爱很美味》《摩天大楼》,它需要换视角,多章节,用大量的生活细节堆叠出角色的完整度。
电影创作,更多的是尝试新的可能、新的影像语言、新的审美,新的说故事的方式。但是剧的话,我会跟观众站得更近一点,更多服务观众的心态,电影会多给一点自己表现自我的心态。
但类型电影,自我表达是有一个限度的,这是《秘密访客》教我的。当你很偏的时候,你有可能先失去了观众看进去这个故事的门槛,你可能连自我表达都会失去。我还在努力尝试平衡中。
GQ报道:你有作者电影的愿望吗?
陈正道:我觉得比较大的问题是,我没有作者电影的天分。
我跟朋友开玩笑说,拍类型电影就像健身,你多去多练,每一次再认真一点,再多找找更好的方法,身体不会辜负你。失手也好,成功也好,都是养分,可是作者电影就不存在失手不失手。作者电影,是一个导演用他自己看世界的方法创作电影。在我20多岁,我应该就蛮认定它不是我擅长的,也不是我努力就可以做得到的位置。
GQ报道:在你心目中,好的创作者有共同的特质吗?
陈正道:好的创作者,只会为难自己,纠结自己,以及完成自己的创作方法。不好的创作者,比较爱教别人怎么创作,不管是借以来彰显自己,还是借以逃避自己的创作困境。
GQ报道:推荐一位对启发重大的创作者或者一个(可以是任何形式的)内容产品?
陈正道:阿莫多瓦导演的电影,每一部都是。他对于性少数族群的看法,既活色生香,又非常温暖。他并没有对我的创作风格产生影响,因为他是个作者导演,我做不到那个水平。但是他看这个世界的眼光和方法,给我带来很大影响。
我第一次看他的电影是18岁,《关于我母亲的一切》。
GQ报道:当时什么感受?
陈正道:我也想做电影导演(笑)。
GQ报道:分享一个你注意到的、但不确定未来的内容趋势?
陈正道:未来观众要么看跟自己最有关系的、自己最共情的故事。要么要看最成熟的,最能够提供观影体验的作品。这个趋势会愈加强烈。
就电影而言,披着类型外衣的作者电影,或者说合并类型,可能会越来越多。我不确定,但至少最近让我比较嗨的是把类型做合并。
就电视剧而言,限定在华语片,不妨说一个情绪吧。我觉得华语剧整体篇幅可以再短。你投一部四五十集的大古偶、大仙侠,其实可以投5部完全不同类型、不同方向的短剧。在这个状态下,创作会更多元,累积到一定水平的时候,观众就会发现,我们的选择多了,创作者也自由了。
关于《爱很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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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营编辑:王大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