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渴求情绪价值时,我们在渴求什么?
我们和李松蔚聊了聊这个日益流行的概念。他是临床心理学博士,受过正统的心理学教育,也时常出现在公共视野中。从心理学和媒介传播的两重视角,我们尝试厘清“情绪价值”的脉络。
“情绪”从被否认到逐步被看见、被命名、被合法化,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当物质生活趋于稳定,情绪感受和自我意识的浮现日益凸显。一代人正在走出“我缺什么,我要去挣”,而是更看重“我是谁,我要什么”,并逐渐意识到,情绪并不可耻,他们需要自我确认,也需要他人、社会给予承认。
通过“情绪价值”,我们延展到了“情绪的价值”,这其中显露出了一些性别的分野。由于成长中被分配了不同的规则,女性更擅于觉察情绪、反省自身,而男性可以轻易剥离人际关系解决问题,同时也趋于否认情绪的必要;在亲密关系中,男性获得关系,而女性被关系所俘获,“这是不是我想要的生活”,类似的疑问每时每刻萦绕在她们心中。李松蔚分享了他在夫妻咨询中所见到的情况——选择迈入新世界的女性,和对此茫然无措的男性。
无论是自我认知、亲密关系,亦或整个社会,情绪表征了一个极广的光谱。当情绪问题可以作为一个探讨的焦点,一定是我们在自我发现的道路上走得更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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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宾
李松蔚,临床心理学博士,心理咨询师
主播
靳锦、康堤,GQ报道编辑
GQ Talk:我们先厘清一个概念,什么是情绪价值?按照公众号know yourself的引述:“情绪价值”最初来源于经济和营销领域,美国爱达荷大学商学院Jeffrey J. Bailey教授从顾客与企业之间的关系营销视角出发,将情绪价值定义为顾客感知的情绪收益和情绪成本之间的差值。这个词现在不仅适用于产品营销,在内容创作、亲密关系中也很流行。
以前大家对于内容输出,更多会考量你是否输出干货,干货越多,价值越高。而现在我的公众号后台经常会收到一些评论,干货不多,但我感受到了情绪价值。比如一个人说自己拖延,一个输出干货的文章会告诉他,应该如何做计划,如何细分任务,如何解决问题。而我的文章可能就说,拖就拖吧,没事,大家都拖。以前大家也许会质疑这个人在干吗,但现在读者觉得,嗯,不错,感受到了情绪价值。
经年累月,那些被藏起来的东西让他形成一个自我的印象:真实的自己是不可爱的,甚至是有问题的。他也会觉得外界所认可的自己,是经过伪装或者训练后的结果。而这时,如果突然听到或者看到,世界上另外一个人在诉说他的那些感受的时候,他会受到极大的震撼:这些感受我也有,他居然可以表达出来,难道我是正常的吗?难道这是可以的吗?这个过程对很多人来讲就是情绪价值。
它并不是提供一个让别人完全愉悦的体验,而是让人感到自己是被看到的,自己是可以这样的。这是我理解的情绪价值的核心。
当一个人在亲密关系里提到我希望你提供情绪价值,表面上是在说我希望你能哄我开心,但实际上是在说我希望你能把我的需求(哪怕是那些看起来很细微的心情)当回事。
GQ Talk:这是积极的一面。但在很多关于亲密关系的文章中,情绪价值好像存在一种非常清晰的价值置换,比如你应该提供正反馈——当你提供这些的时候,我才可以给你我的情感。
李松蔚:我觉得在价值观层面,这会变成对另外一个人很刻板的规训。特别是形成一个价值链条的时候,这件事就被异化了,不再是看见人的情感需求,而变成了一些技术手段,一种流程化要求,甚至这里边会有一些权力的意味——当我对你这样讲的时候,你就应该怎样去反馈我。
在亲密关系建立之初,一些男性可能需要接受一点这种框架和训练,最起码当你的女朋友跟你抱怨工作的时候,你要知道她并不是希望你培训她一些职场经验或者想你从这里学点什么。我觉得在这个阶段是有正面意义的,但是当它变成亲密关系法则的时候,会让关系变味。
GQ Talk:在你的咨询个案中,有遇到过对情绪价值有极高要求的情况吗?
李松蔚:没有,但我见过极度不承认情绪价值的人,极度地否定它的重要性,甚至认为这个东西不应该存在。
GQ Talk:这种情况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李松蔚:我们整个教育方向是希望人可以学会控制自己。但人有本能,本能就会带来混乱和不确定。当人要组织成一个有秩序的社会,就一定要学会控制。特别是近一百年,将人的自控、自我规训推向一个极致,甚至变成一种美德,叫做自律。你越是能够让自己的每一天,甚至每小时都能够按照计划去运行,你就越是被社会所认可的精英的样子。自我规训,在道德上具备优势。
我还在上本科的时候,学到应对问题有两种策略,一类是“问题解决取向”,一类是“情绪取向”。如果举例来说,前者可能做流程图,找人请教;后者可能是向朋友吐槽,出去散步,听音乐等等。我记得当时“问题解决取向”的部分我学得特别好,我觉得那些东西特别干货,特别有用。“情绪取向”不就是在麻痹自己嘛?当时我心里就会有这样的偏好。
《人生切割术》剧照
但现在我发现,很多“问题解决取向”的方法,反而造就了问题。比如一个人拖延,不去做事,那他接下来想要解决这个问题的努力——做计划,制定deadline,逼迫自己坐在桌子前,其实都在加重他的焦虑和自责。而他的焦虑和自责,最后很可能会用刷手机或者其他方法去处理。所以如果他无法接纳“我这一刻就是不想做这件事情”,而是和自己硬杠,最后的结果一定是内耗,变得更没有办法去做这件事。
如果从性别来看,对女性来说,她们很小就得在别人的目光审视之下去过活,别人不高兴这件事情对她们来说似乎是一个很重大的、要去规避的一件事。她们很容易发现问题,并看见情绪在其中的作用。但对于男性来讲,他们的成长过程里,为此付出的代价很小,大部分人都会去鼓励他大胆一点,勇敢一点,他们不被要求去察言观色,去感知别人的情绪。当他们在亲密关系里遇到挫败,他也更倾向于剥离掉情绪因素。他们很少“情绪取向”,而总是“问题解决取向”。
GQ Talk:也因此女性总被贴上“情绪化”的标签。你怎么看待“情绪稳定”成为当下一个非常流行的对个人特质的描述?
李松蔚:情绪稳定和情感淡漠,有时候会被混淆。情感淡漠其实是一种防御方式,就是我不去和情绪连接,那我当然就不会被它扰动。但情绪稳定,并不是真的没有情绪,而是表达情绪的方式相对来说更理性、更文明、更安全。
80年代,哈佛医学院的精神病学与医学人类学教授阿瑟·克莱曼,中文名叫凯博文。他到中国做研究,他调查发现当时中国的抑郁症发病率是千分之0.6,也就是万分之六。这里补充一个数据,2019年北大六院公布的中国抑郁症发病率是6%,这中间有一百倍的差异。
凯博文觉得千分之0.6这个数字太低了,于是对这一奇特的现象展开了研究,他发现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当时“有情绪”的表述是一个比较负面的术语,甚至会说这是“闹情绪”。所以情绪是一个有点危险的标签,意味着你是一个不安分的、可能带来破坏的人。因此大家都不承认自己有情绪。
第二件事是他所在医院的内科,有很多病人的主诉是肚子疼和头痛,但查不出任何身体方面的病变。但是当他给这些人开抗抑郁药,他们就好转了。也就是说,他们其实患了抑郁症。
人对于自己不符合社会规范的那些偏离,常常抱有一种警惕心,并成为一种对自我的训诫:不要脱离社会要求你成为的那个样子,所有的情绪都只能在社会允许的限度之内去表达。
补充这个史料是想说,不是今天的人们情绪突然变得丰富或脆弱了,而是近些年情绪才慢慢被正视了,被允许展露出来了。
GQ Talk:我们表现出来的情绪体验上有没有一些共性?
李松蔚:最大的一个共性就是我们更善于使用躯体症状来表达情绪上的痛苦或者遗憾。像我们父母这代人,他们经常说自己头痛、背痛,他们一方面承认自己不舒服,或者非常乐于让你知道他不舒服,但是另一方面,他们并不觉得自己需要得到任何医学上的解释或者是照顾。其实可能他只是想表达,我情绪不好,我很孤独,我需要多一点关心。
我们这代人也非常明显,产后抑郁就是从躯体的表征,慢慢变成对情绪的直接表达。上一代女性当了妈妈之后,她感受到的围困、痛苦,对未来生活的担忧,对亲密关系的失望,对自我的失却,所有这一切她没有办法表达的时候,就只能变成躯体症状的描述,比如头痛、虚弱等。而这一代的妈妈,她们开始觉知到这是产后抑郁,其他人需要提供情感和情绪上的抚慰。
《82年生的金智英》剧照
而且如果不叫产后抑郁,而只是称为“产后不高兴”,人们就会说,生孩子是喜事,有什么可不高兴的呢。但如果是产后抑郁,精神科的医生会站出来说,这是一种病,除了要吃药以外,还需要你们给予很多情感上的关心、照护。所有这些就会被“合法化”。
病的另外一个含义是,他不受我控制,所以不是我的错。我不需要为感冒承担任何愧疚感,但如果我不开心,有人就会说,别人都开心,为什么你不开心呢?
GQ Talk:年轻一代在情绪表达上会使用哪些特定的表达方式吗?比如我觉得一个常用词汇是“累”,一般不是身体累,而是心累,是“社会高要求下,清醒着的每一秒都在劳动”,上班是劳动,人际关系也是劳动。
李松蔚:这就涉及当提供情绪价值也变成劳动的时候,它就变成了交易。在我心里,理想的状态是两个人在一片旷野当中,坐下来交流彼此的感受。但现在似乎变成了我上班得给老板和客户提供情绪价值,下了班得给自己的伴侣提供情绪价值。
GQ Talk:很多关于情绪价值的文章最终会指向一种明确的方法论,就是你要怎么提供情绪价值,情绪价值会不会迅速被商品化和工具化?
李松蔚:我没有那么担心,因为我觉得当它真的变成了一个快速流通的工具和商品,它就会自己杀死自己。当这个概念快速发展,尤其互联网会加速这个过程,一年、几个月它就完成了迭代,甚至慢慢走向这个词汇原来内涵的反面。可能将来我们提到情绪价值,它会变成一个梗。因为互联网用来杀死一个概念最快的方法,就是把它变成一种娱乐,那么它原来的意义自然就消亡了,那时候我们可能会再发明新的词汇。
GQ Talk:你的新书《5%的改变》中,搜集了很多读者来信,并按照困惑和问题进行了分类。在亲密关系那一章中,我们发现写信诉说困扰的全部都是女性。似乎处理亲密关系时,发现问题、提出问题,并尝试解决问题的人总是女性。男性的主动性在哪里?
李松蔚:对男性来讲,亲密关系更像是一个所有权关系。在一个非常传统的社会框架里,他会认为,一个男人是把老婆娶进门的。这段关系于他而言,并不意味着要和另一个人去摸索、去感受,去调整彼此的相处方式。他不是进入关系,而更像是获得了关系。只要另一方不出什么问题,那他就没有需求对这段关系进行更多的应对或是改善。甚至就算另一方出现了问题,他的想法也是“我该怎么去解决问题”,比如看医生,上亲密关系的课程,并最好提供一些方法论。
而一个女性,她是进入这段关系的,有时候是被这段关系所俘获。所以她的体验是沉浸式的:我是否幸福,这是不是我要的生活,我该如何让未来的生活变得更符合我的期待……这些问题每时每刻都萦绕在女性的心头。随着两性观念越来越平等,女性也会变得更快、更强烈地去表达自己的需求。
GQ Talk:在咨询中,男性面对这种需求通常的反应是怎样的?
李松蔚:是很无措的。在咨询室里,我大概能体会到他们的心情,就好像是“没有人告诉过我婚姻这么复杂”“为什么把事情搞这么复杂”。甚至他们会觉得,如果这个咨询师有本事一点,能不能把我老婆或者女朋友“矫正”好,劝说她回归到刚在一起时“更乖、更听话”的状态里。
我的咨询中很多涉及离婚的个案,基本上都是妻子到了某一个阶段,突然意识到“这不是我想要的”,并且自己也有了足够的底气和能力去追随想要的生活,而这时丈夫都会感到非常生气、非常挫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也不理解为什么她变了。还会很郁闷地认为,我还是我啊,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招她嫌弃。
我首先会给他们提供一个情绪上的支撑,告诉他们婚姻本身是复杂的,是需要两个人一起成长的。在20岁的时候你们是一个状态,到了40岁你们会对生活有不同的要求。我会类比说,这就像人到了中年会发胖,会脱发一样。我发现很多男性对于身体的衰落有很强的感知,并能够接受的。所以当我这样类比之后,他们更容易理解,好吧,可能到时候了,正如头发在离开我的头皮一样,我的妻子现在也在挣扎着离开原来的生活轨道,那我必须得做一点努力了。
对男性我会说,当你的妻子有了新的觉醒、觉察,她想要一种不太一样的人生,你的确没有办法再像以前那么容易地去维持这段关系了,你要么做出改变去找到新的相处方式,要么就面对这段关系的终结,这是一个必然发生的事实,你只能接受。
而对女性,我一般会说恭喜你。
GQ Talk:当你说恭喜你的时候,她们一般是什么反应?
李松蔚:有些人会很高兴,因为这是一种支持。但也有很多女性来访者听到这个话,她的反应是震惊。在她的生命体验当中,虽然模模糊糊知道这就是她想要的,但是当另一个人很直接地告诉她说,这是一件好事,欢迎你加入到一个更自我的新世界。对她们来说会非常触动。
就像《心灵捕手》中,那句著名的台词“It’s not your fault” (这不是你的错)。那句话罗宾·威廉姆斯说了十遍,马特·达蒙饰演的角色,从起初拒绝、恼怒,直到最后接受,泣不成声。
GQ Talk:可能对于一些男性来说,他们更需要做的是认识到情绪的重要,而不总是将之拒之门外。
李松蔚:在亲密关系里,男性很容易陷入两种思维误区:一是我不熟悉,我不擅长,我这个性别本身就不支撑我对此敏感;二是,我会把所有的敏感和情绪反应当做一种不正确或者说有点麻烦的东西。所以我觉得对男性来说,一是要认识到自己的情绪,二是认识到情绪本身就是人性的一部分。
假如你正处在一段亲密关系里,那首先恭喜你,你一定是做对了很多事情,所以才会有亲密关系。如果你遇到了一些困境,认为对方在情绪上有更多的需求,或者这些需求以一种负面的方式表达出来的时候,你需要先意识到这是一件正常的事情,随着时间推移,随着彼此成长,我们可能推翻过去很多对自己的认识,以及对关系的需要。能对此认知,就是很重要的进步。
认知之后,如果你跑去看一些情绪价值的教材,并认为可以通过一些简单的方法论来“灭火”,那我觉得还是要少看一些这样的教材。因为核心不是你要把火给扑灭,而是要去认识到,当分歧产生的时候,其实是在呼唤你们将更多的热情和关注投入到关系中来。如果想要拥有一段好的关系,需要两个人的努力,而不是一个人带着某一套方法去解决一切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