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恋爱综艺的男人们
2018年的冬天,北京,一间法餐厅,周鸿身披一袭毛呢长大衣出现,准备与貌美异性共进晚餐。与一场激动人心的约会略有不同,他面前坐了三位女生,周围有数十台摄像机包围着他们。大灯照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紧张之下,他谁的长相也没记住。
周鸿,27岁,一米八零,一张英俊的国字脸,算法工程师,看上去是相亲市场的抢手对象。在这档几年前播出的恋爱综艺节目中,他是“第四号嘉宾”——一种在其他嘉宾已经入住小屋几天后才出现的,其他男嘉宾危险的竞争对手。
晚餐完毕,他在指引下驾车来到郊区的一所别墅,参与恋综的嘉宾需要每晚下班后以及周末汇聚到这里,完成互动,为期一月。别墅特地为拍摄而改装,许多墙壁内里被砌出隔层,摄影师在其中哗哗跑动,镜头透过墙上的一层黑布伸出。除了黑布,屋内的一切玻璃也是要提防的。摄影机是观众的眼睛,嘉宾看不见这些眼睛,但眼睛能看见你。
三个男嘉宾簇拥在门口欢迎了他。他提着行李走上二楼,却发现自己要入住的是一个单间,紧贴女生宿舍,而其他三个男生合住在另一端,他心里打鼓,不知这是否是节目组有意为之。
参录前,他特意看了这档恋综的韩国原版节目,担任这个角色的,是一个“整个人都在发光”的男人。这让他倍感压力。
第二天天擦亮,嘉宾倾巢而出上班,因肠胃炎感觉不适的他则向公司请了假。在空荡的别墅闲逛时,他突然发现厨房还有人,一个叫西西的女生正在煮粥,问他喝不喝。那天,她正好也没有工作,两人有了大量的相处时间。她带着他逛商场,教他放下紧张。他感觉她是个善良的姑娘。
当晚,他给西西投了票。按照节目规则,每个人每天要给一个心仪的对象写信。
接下来几天,他们都在互相投信。节目不允许嘉宾用手机私下联系,每天都见面却不能发信息,人倍感煎熬,到每晚的写信时间,感情才一泻而出。当时,周鸿在某大厂做供应链算法研究,公司在北京南六环,录制地在北六环,相距60公里。在公司劳碌一天,回住处还要打起精神进入镜头互动,睡眠时间只剩五小时,疲惫将他的理性与防御机制松绑,也渐渐习惯了镜头的存在。
此时的信件则成为一种温暖的来源,“每天我们录完素材,开始写信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她的信每次都把信纸正反面都写满。”
为了保证录制时间,他必须尽量减少加班和其他社交,逐渐,他的注意力被从现实中剥离,“我记得那个冬天特别冷,你好像进入了一个乌托邦里,慢慢的,你每天下班都会想早点回去,见到她。”他对这个像游戏一样的系统沉浸用时正在拉长。
游戏的下一关,是约会环节。每次与西西约会,他们都会给双方准备礼物,制造惊喜,他的导演成为他的恋爱智囊,“我并不太会主动追求女孩,但导演组能帮我出谋划策。在这一个月,任何天马行空的浪漫场景,他们都会给你实现。比如安排我们去水族馆里潜水,你平时怎么可以去水族馆里潜水?这些美好对爱情的加成作用是非常大的。”
这是一种比现实中强烈得多的爱情体验,“在现实中,你会顾虑很多,但是在那一个月,你什么都不用顾虑,这是节目组从千万个人里面筛选出来的四个女生,即使你不想谈,导演组也会给你创造各种天时地利人和,让你沉浸其中。”
小屋里的男女大多在暧昧的气氛中互动了起来,恋爱是这个游戏唯一的目标中心,想落单是很难的。“有时我上班回来又很累,有时候我想躲在房间里休息一下,就会收到PD的提醒,出去接触一下。”
另一档恋综的嘉宾林强则在给女孩写信的过程中陷入爱情,他谈到,发现自己和女嘉宾写的信内容差不多,“你就会发现确实有默契在,就会陷入一种特别的情绪中。”
的确,有时陷入爱情与陷入一场游戏,原理是一样的。充满奖励机制的规则加速了爱情升温的进程——它将感受放大。“每天,感觉这个任务完成了,今天我又得到了一封信,就觉得我又升级了,这是恋爱节目的一个机制。21天,你把任何两个人放在一起,潜意识都会告诉你们,你们就是要谈恋爱,早晚会在一起的。” 林强回忆。
“写信这种环节,当男女互选成功,会带来一种积极心理暗示。”曾经担任恋爱综艺负责人的王黎刚告诉我,“因为小屋里就那么几个人,你会发现在这么几个人当中,互选成功了,就像做成一个游戏,它带来的这种积极的心理暗示是不一样的。慢慢地,他就会往向往爱情的方向走去。”
录制开始几天后,另一档恋综的嘉宾张若宇也沉迷了。让他情绪深陷其中的,还有一种被刻意制造的恼人的竞争。节目播出内容显示,他喜欢上一个青春可爱的女孩,他们本来互生好感,另一个强有力的对手却总是抢先他一步对她献殷勤。由于视觉盲点,再加上节目不允许男女嘉宾私下联系,他有时感觉女生对自己有意,有时又怀疑自己自作多情,再加上导演总是鼓励他不要放弃,张若宇逐渐感觉自己失去对现实的判断力。有一次,按照前一晚他与女孩的约定,张若宇需要与女孩一起为大家准备晚饭,回来前,他却被导演支走去买菜了,回来后 ,他发现一个男生代替了他的做饭席位,3个人的厨房变得拥挤,充满竞争感。
适当的迷雾与盲点在游戏中存在,掌握上帝视角的导演坐在信息房,将线索逐一汇聚,进行微不可见的牵引,游戏中人则跟随眼前的线索开启行动。“一开始我能看明白,但后面我就看不懂了。很多事情我是节目播出后才知道的。”他的全部精力陷入对迷雾的拆解之中。 “这就是节目组成功的地方,没有剧本存在,但我们会不自觉走向剧情。”
“我们确实没有剧本存在。”王黎刚告诉我。“真人秀,我们有流程化的台本,但没有剧本,所有一切都是靠你自主去完成的。我们只是设计一些规则,去激发他们的胜负欲、情感。我们的PD最多只是会鼓励说,既然来到这个小屋,要不要珍惜这样一个机会,别让自己后悔。”
他发现,在节目中,一些男性在与自己关系好的男嘉宾同时喜欢一个女生时,会因为顾及友情或面子,而不愿意展开追求,这是男嘉宾身上独有的情况,“男生会有很外向的表达,但对于感情又会比较内敛。”这种情况下节目组就会对他们发出鼓励,“你既然喜欢,你就去追,不要留有遗憾。”
不过,也许正是因为真人秀中有充分的沉迷机制,当人一离开节目,从沉浸中苏醒,心理落差也会变得极大。
录制杀青当天,周鸿迅速回到了高强度的工作中。在录制期间,他落下大量工作,年底绩效考核即将不过关,再加上公司内部裁员风波蔓延,过于忙碌的工作与异地问题酿成矛盾。回到现实后,两个人开始频繁争执,“才发现我们的生活圈子、观念都差异极大。”恋爱只持续数周,便草草分手。
因为参加恋综,周鸿注册了微博。恋综给他带来的,除了一段不成功的恋情,还有数十万粉丝。或许还有一种凝视与期待。我问他,虽然你没接广告,但我注意到你微博上有很多自拍。
“我很感激一些粉丝,他们仅仅是看了一次综艺,就陪伴了我这么久。我想给这些还在善意地关心我的人一些回应。”
录制结束,周鸿一度以为故事就此结束,半年后,他换了新的城市生活,换了工作,有了新的女友。再之后,恋综开始播出了。一天早上,他打开手机,发现微博私信像坏掉一样往外冒小红点。“粉丝们私信给我一张照片,都在问,这是你吗?你塌房了。”
照片里,是周鸿的新女友挽住他,从某闹市街头走过。
他记得,开播前,导演组发信息嘱咐过自己,出门小心,“你们马上就不是素人了”。但和女友逛街时,恋综里还没播到周鸿的出场,因此他只是戴了个口罩。“我当时不知道这个节目会火成那样。我到现在都不知道照片是什么人拍的,被拍到了以后,一直没有放出来,到节目播到倒数第二集,我跟女嘉宾在撒糖,特别甜蜜的时候,照片被放出来了。”
“导演组很生气,他们说,播出效果很好,马上要播大结局了,你这个东西对节目影响很大。情急之下,在朋友的建议下,我就在微博上发说,照片是前几年的。结果网友迅速去扒了照片背景上的广告牌,说根本不是前几年的,扒我那天穿的衣服,分明就是新款。我愚蠢的谎言很快被拆穿了。”
“那一周我真的是非常痛苦,在想到底要怎么解释这件事情。知乎、豆瓣上都出现声讨我的‘渣男周鸿十宗罪’了。”按照约定,大结局前,周鸿不能透露他与节目上的女嘉宾已经分手。憋到节目结束,他发微博为自己辩解,晒出与女嘉宾谈及分手的对话截图。“其实还挺幼稚的。导演组劝我说,你就别解释了,再解释,会显得你是个很没品的男的。我没办法,情绪到那儿了。”
风波之下,周鸿渐渐断了做网红的念头,“这件事情让我知道,我的性格不太适合做幕前工作者。”
周鸿被骂,或许是因为他破坏了自己的“人设”。播出节目显示,周鸿从进节目开始就对西西攻势猛烈,从来没有摇摆过,这是他无意间为自己立下的专情人设,一个这样的人,怎么能转眼就和别的女人恋爱呢?
回想这桩几年前的突发事件,作为他的朋友,魏真真同样心有余悸。上了节目,所有男嘉宾都经历了严格的外形与品行审视,有的人打了瘦脸针,魏真真则在说话上变得更小心。我们见面时,我提起水壶倒水,把他惊得一边说着抱歉一边站起来,“水壶挺重,你拿得动啊。”说完他又给我道歉,“这样说女生是不是不好。”
参加节目时,他25岁,从事商业分析类工作,他对我回忆,自己也曾被私信攻击,原因是观众觉得他在节目中表现出了对一个女嘉宾的用心与专情,但到表白阶段又犹豫不决,选了“开放式结局”,让人困惑。
去年,魏真真在个人微博声称,自己在节目上从没有“心动”过。他告诉我,因为每天晚上必须要给4个女生中的一个写信,他便常给一个华尔街财经媒体人写信。“我觉得两个人职业类似,有共同语言,聊工作是一个安全而且也不会越界的选项。”在约会环节,他也总是选她见面,他乐于承担一个善解人意的角色——有时,他还会安慰其他伤心的男嘉宾,或者玩游戏活跃小屋气氛,毕竟在生活中他也常常如此。
在播出的成片里,他看上去与这个女嘉宾有一些疑似暧昧的互动,给了观众一定的想象空间。魏真真长着一张娃娃脸,面容清秀,性格活跃。在弹幕里,人们叫他小奶狗,他与这位女嘉宾的“姐弟恋”受到了大量喜爱。
“但坦白说,我心没动过,只是节目组的剪辑、后期老师的氛围烘托,以及我被引导着做了一些我没想做的事情,才让某些片段有了心动的痕迹。”他对我解释。他对真人秀的引导与剪辑并无不满,唯一介意的,是有许多粉丝评论他不够自信。
“她们要给她们的姐姐没能牵手找个理由,比如我不敢高攀一个事业成功的女性。我是非常尊重事业成功的女性的,只是在爱情这件事上,事业成功与否占据的权重极小。”
同样的,他也对“小奶狗”这个称呼非常无奈,“你觉得我是吗?”他笑着问我。
我与第4位男嘉宾林强是通过视频见的面。打开视频,我首先注意到,他身后书房金色的墙壁下有一樽美丽的白色雕塑,想起他所居住的这栋一线城市顶奢楼盘里关于富商的传闻。他与某女嘉宾同样在节目结束后“闪分”,也同样因为节目播出距离现实有时间差,以及他一些看上去没那么理智的应对方式,他也遭遇了一轮网暴,但这些热搜对他的生活影响很小。
以下是他对于这次恋爱的总结:
“这无疑是我人生中很特别的一次经历,但我必须承认,我非常后悔把自己的感情放进这样一个限定时间和限定空间的状态里,我现在能回忆到的体会就是束缚,和不得不去遵循的游戏规则。在这场游戏的背后,随着流量的加持,大家都潜移默化地变成了消费品,而感情是一件不能被消费的事情。我一直这么认为。不合适就分开的决定,在我看来再正常不过了,但就因为这样一个决定,我也才意识到,原来你的‘能量’在未被消耗完时就选择结束,那些没得到满足的人,可能会反过来将你吞噬。”
谈及择偶观,他希望与对方的生活状态是互相匹配且舒适的,“在我看来,我们对生活的热情程度是大于一切的,能够真正为了生活而生活(而不受到社交媒体的影响),是我憧憬的状态。”
遇到那位令他动心的女嘉宾时,周鸿刚研究生毕业回国一年,全部生活被那间位于北京郊区的互联网公司占据。那1个月里,每天下班赶到别墅,与嘉宾们一起吃完饭,到写信环节时已是凌晨,困倦之中,一些长长的信件纾解了他,“她会把信纸正反面都写满,给我分享在路上看到的东西,今天做的蛋糕,下午练的舞,还有她看到的叶子上有一个蜗牛,还有洒下的阳光。”
那时,为兼顾工作与节目表现,性格易焦虑的他时常处于极度紧张中。有时,两人一天都没时间碰上面,她就在信件中把她今天的生活中补上,“她像小太阳一样照着我。”
如今,周鸿已离开北京,去了上海一家外企做数据科学家,收入可观。做程序员的路,是父亲给他选的,父亲是江西人,白手起家,把全家带进上海,“他们把我的小家庭带上了一个台阶,我得让它更上一个台阶。我得做给我爸看。”
即使有了不菲的收入,他依然偶尔受到父亲奚落,从小父亲就对他行使打压式教育,“一旦有周围的人肯定我,我刚要开心,他就要立马浇灭我的开心,他觉得人就不能开心,开心了就能飘。他总说,你受点委屈算什么?这个社会上全都是委屈。”
这些经历或许也影响着他的择偶观,“作为男性我想我得在婚姻里承担更多责任。对我来说,一个女孩事业有成、高知、懂人情世故,和另一个在女生眼里没那么优秀的,但是性格活泼,能像小太阳一样照亮别人的人,后者会更让我感到愉快。其实,我真的很想承认,我也是个热爱生活的人啊,我希望人生可以不只是工作、赚钱。”
“我喜欢相处起来比较简单的女孩。既然工作生活已经这么累了,我希望在婚恋中大家都轻松一点。”魏真真对我谈到,他交往了一个比他小四岁的女友,但这份感情得来也并不容易。“刚下节目时常常有女生接近我,但我很快从共同朋友口中得知,对方是想尝试一下跟所谓网红谈恋爱,满足一点虚荣心,还有人是觉得,网红能赚很多钱。而我现在的女友长期在国外念书,对恋综不了解,如果不是朋友提起,她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曾经参加过节目。”
我们谈到的这档恋综里,那位皮肤白皙又漂亮的活泼姑娘赢得了大部分男嘉宾的选择。作为一个阅恋综无数的观众,我问,为何那类“女强人”式女性总是不被选择?一个男性如何看待这件事?
“我理解,可能新一代的女孩们都渴望成为她那样能够掌控自己事业和爱情的大女主式的人,希望看到这样的人能收获爱情。她如果能收获一个好结果,是对许多女性的一种抚慰。”魏真真说。
然而,“准确来说,大女主性格可能不太适合我,我参与的那一季女生都很独立很成功,我会和她们做朋友,但不会往爱情的方向考虑了。”
“不过,也可能只是因为我们不够强吧。”他马上补充,“可能那种特别强的,像王石一样的男人,或者真正的小奶狗,会喜欢‘大女主’?”
他说话时,背肌挺直,头不晃动,仿佛我们面前依然摆着摄像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