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打过19份工的人说,逃跑并不可耻
回顾自己十几年的打工经历,胡安焉不再抱有消极态度,发现它们有了新的意义,“假如一个人没有某些经历,他就很可能不会去思考相应的问题;假如不是置身其中,他就不会有一个独立的视角。”
别说思考文学了,
很多时候崩溃得想打人
大多数时候我都是一个人,我只和工友去过一次KTV,我没有尝试过和工友聊天,他们大多是农村来的,小学没读完,有养家的压力,或者是想攒钱成家的单身汉,他们不关心意义,只想找到给钱最多的工作。只有一个工友每天下班都等我一起回住处,但我跟他完全没有共同话题,聊的都是毫无营养的废话。
我也不是不想成家,只是觉得什么情况都可以接受。2018年,辞掉夜班的工作去北京其实就是因为当时的女友,也是现在的妻子,她住在北京,也喜欢写小说。我们通过文学论坛认识,为了住在一起,我开始在北京送快递,前后待过两家公司,顺丰和品骏,一直到2019年底结束。
顺丰的上班时间很长,为了客户能快点收到件,我们每天要送五班货,最后一班5点多才交到我们手里,加上很多人白天不在家,都要堆到晚上送,下班高峰期电梯又要等很久,送完就8、9点了。
送快递的时候有一些顾客挺热情,感谢我送得这么及时,我很高兴,觉得自己帮到了别人。在小区里看到小猫我会逗一下,还有一次捡到一只刺猬,但是更多时候,这份工作的价值就是挣钱。我养成了用钱衡量时间的习惯,比如平均每分钟我能挣0.5元,那么哪怕公厕是免费的,但我花费了两分钟时间,小便的成本就是1元。
那段时间,我从来没写过东西,书也没读。每个月休四天,实际基本上休不到,老员工会想尽办法多休息,我就要顶班,有时候一两个月、两三个月不会休息都是正常的,更没有可以享受生活的时间。每天回家吃饭、洗澡、洗衣服,都大半夜了,精力只够和女友聊天,或者看一部不用思考的电影。
怕别人不喜欢我,
更怕别人喜欢我
1999年,我从广州一所中专毕业,学的是家电维修专业,我们学校早几年的中专毕业生都是学校安排工作,到了我这,中专分配工作的制度取消了,学校只安排我们去酒店做服务生。那是我的第一份工作。
酒店服务生的工作主要是宴席结束后搬椅子,每次我都会多搬几把椅子,表现自己的真诚,没想到反而被其他同事排挤,他们觉得我在刻意表现,我就不再卖力干活了。我完全不想讨好领导,故意对领导很冷淡,因为我很反感把讨好上司当成进入社会的必修课。
这份工作我干了半年就离开了,我觉得这份工作很无聊,工资也少,以为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后来证明我想错了,以我的专业教给我的知识,完全找不到相关的工作。当时家电技术发展很快,但我学的东西早就落后了,用的实验设备都是被市场淘汰的。据我所知,我们班最后只有一个人做了家电相关的工作,剩下的要不是家里介绍工作,要不就是像我一样去打工。
当时广州做生意的特别多,很多年轻人就去这些地方打零工。我在一家香港人开在广州的服装店卖衣服,工资一个月2000。在商店里,我发现我和其他人很不一样,店里来客人的时候,他们都很积极,主动招揽生意,而我只会等着客人来问我。我试过逼自己学着他们的样子做,但是学不会,也害怕别人说我好胜,结果就是生意全让给其他人了。
最开始我没有深究,只是隐约觉得不舒服,于是很自然地就在半年后离职了。我偶然从报纸上看到广州一个加油站在招人,虽然工资只有1800,比服装店少了200,但我想着加油的工作应该不像卖衣服有很多和人打交道的内容,就去了。毕竟有个中专文凭,找体力工作还是很容易的。
意外的是,加油站这份工作也只做了半年就离开了。虽然不用和客人打交道,但我又发现自己不敢和领导说话。领导要求大家下班后住员工宿舍,但我晚上要上夜校,其实现在想起来,如果我向领导说明情况是能被理解的。但我完全不敢提自己的诉求,觉得会被领导讨厌,在组织里显得特殊,就自己默默辞职了。
离开加油站后,同学介绍了一份送雪糕的工作,这次我打算只埋头送雪糕,不和人交流。其他送雪糕的人会和商店老板搞好关系,我完全相反,我不会和他们多说一句话,每次都像第一次见面一样客气。我不是讨厌他们,只是我不愿意和人搞关系,我怕别人不喜欢我,更怕别人喜欢我,因为我知道自己是个很糟的人,总有一天会被识破。
我产生了很大的惶恐,当时我二十出头,对自己和别人的不同很敏感,我最强烈的感受是,为什么同龄人都能一下子变成大人,而我不行?这样下去,我是不是会被整个社会排挤,变成一个边缘人,那未来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可能有人在年轻时有和我相似的感受,但我一直没有很强的改变自己的意志力。面对不适,我的解决办法就是放弃和逃避,工作做不来就换一份,甚至换一个城市,因为在熟悉的环境呆久了,会有一个固定的价值观在打量我,也要和别人维系关系,但是去了新地方我就是一个陌生人,那就不会显得很奇怪,也没有认识我的人可以评价我,在新环境里我最轻松。
放弃对我来说是本能一样的东西,我一直相信只要放弃就不会痛苦,所以我是完全被动地被生活推着走,过上了漂泊的、碎片化的生活。
第一次萌发了一种欲望
从30岁开始,我能接受自己了,我是一个不求上进的人。别人完全可以这样评价我,我不觉得被冒犯。但是那之前看着同龄人都三十而立,即使理性上我知道和别人比较是毫无意义的,还是会不自觉地自卑。我和大多数同学、朋友都断了联系,有一种病态的逃避心理。
我在30岁那一年转变很大,那一年我在南宁开女装店,对人和现实的恐惧达到了顶峰。
女装店附近不到一百米有一家新华书店,它救了我。店里不忙我就往书店跑,买点书带回去读。有一次碰巧看到了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我完全和霍尔顿产生了共鸣,他的早慧不是社会化的早熟,恰恰相反,他看透了成人世界的无意义,处在惆怅、迷茫、厌世的精神状态里,也是我内心的真实写照。
我第一次萌发了一种欲望——我想成为塞林格,写出给人以启发的文学作品。我决定离开南宁去北京,我曾经在漫画社工作过,那是我做过为数不多的一份文职工作,我认识了几个朋友,他们当时住在北京,在北京的那段时间是我的文艺启蒙,我看了很多从来没看过原本一辈子也不会看的书,听了很多摇滚乐,性手枪、涅槃、九寸钉......
之后,我回到广州,把自己锁在一个小房间里,每天读书、写作、上文学论坛,我的银行卡有六万存款,主要用来买书。我在宜家买的两个一米宽、两米高的书柜全部填满了。
这种状态持续了近三年,我终于认清了“文学的真相”,不再寄希望通过写作改变生活了。我的投稿从没收到过回复,有次一个编辑主动向我要稿,一篇八千多字的小说,稿费只有两百多。
于是我又转头从生活本身想办法,我又开始打工了。
我的身心得到了治愈,当时我的心境是,假如亚历山大大帝问我需要什么,我也只会说,别挡我的光线就好,如果我被石头绊了一跤,我就爬起来自己再摔一跤,然后拍拍屁股继续走路。
因为阅读,以前困扰我的失败不在了,文学给了我另一套评价标准,在这个标准里,我不再那么自卑,也不那么在意别人的评价,很多人都很愚蠢,即使世俗上他们很成功。就像塞林格所揭示的,世界真正的可能在孩童般的天真里。
怀着怨恨的人生
是不值得过的
在广州,我们家没有亲戚,没有朋友,父母性格孤僻,和我相处他们也很冷淡,准确地说是公正,他们对我的感情更像是老师对学生,冷淡、克制、压抑,不掺杂对子女的私情。他们从小就告诉我,要学会忍让,为公共利益让步,满足私欲是可耻的。
他们极少回应我的情感需要,对我也没有要求和期待,最后我只能放弃和他们建立关系,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后来频繁换工作的时候我会觉得,如果我一直执着于某件事情,最后就是无穷无尽的痛苦,绝对不会成功。长大后,我越不能融入社会,就越埋怨父母,是家庭的边缘造成了我的边缘。
33岁之后我做的事情都没再告诉父母了,他们不知道我结婚,更不知道我写东西。但是近几年,我和父母的关系从对抗变成了照顾。我反思了自己对父母的情感。二十多岁时,对边缘的恐惧、对父母的怨恨,其实归根到底是对生活的厌恶。去年父亲去世,我全程在他身边,他已经不能说话了,在他眼里,我一直是个一事无成的人。接着,母亲癌症复发,不能化疗,只能吃靶向药拖延时间。她唯一的心愿就是趁着还能走路多出去逛逛,我们最近一起去了西安和兰州旅游。
2020年疫情爆发后,我和妻子从北京搬到了成都,有了比较安稳的生活。到现在,我没有再打工。我们租了一间在成都三环的房子,60平米,每个月租金1800元。成都的三环相当于北京的五环,我们本身生活需要的也很少,房子里比较多的是书,快一千本。
《我在北京送快递》这本书的市场反馈超出了我的预期。很多人是被底层文学、打工、送快递的噱头吸引来的。豆瓣一个网友的书评我印象很深,大意是说,她以前是用《平凡的世界》教育孩子,现在可以用我这本书来教育孩子了,不认真学习就要去送又苦又累的快递。她在豆瓣上给这本书打了四星。
但我不认为这本书属于底层文学,我没有刻意关照底层的生活,也没有所谓的底层意识。我没有想要代表某个群体或者阶层的意图,只是记录我的个人经历而已。
我已经写作十多年了,中间还有三年完整的时间全职写作,我只不过是在没钱的时候打工,生活得以维系后又回家写作。如果大家带着对“底层作家”的宽容来看我的作品,是一种我对读者的欺骗。
我最喜欢的文章是伍尔夫读《皮尔金顿夫人回忆录》后写的一篇书评。皮尔金顿夫人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作家,她的人生是一个下坠的过程,出身高贵,家道中落,死得凄凉。但她一辈子都非常乐观,在绝境中也有对万世万物的爱。哪怕饥寒交迫,仍然会心疼一只昆虫。她有很多矛盾,一方面自尊心很强,老是觉得被人羞辱,另一方面,为了钱也写低俗的文字,她博爱,也很记仇,写作的时候会挖苦得罪过自己的人。
她身上伟大的失意,曾经照亮过失意的我,教会我要接纳生活的安排,尊重真实的自己,哪怕真实的自己是矛盾的。
接下来,我会在成都写一部长篇小说,等到钱花完了,我就再去打工,最好是保安,比送快递轻松多了。
采访、撰文:张志浩
编辑:李纯
运营编辑:欣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