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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应台:有些路,需要一个人走

维罗阳光 2021-03-22





龙应台,毕业于台湾国立成功大学外文系,后赴美国求学,获堪萨斯州立大学英美文学博士。 1988年迁居德国,在法兰克福大学任教授。1994年,出版《人在欧洲》。 1998年,她的三部书《啊,上海男人》、《这个动荡的世界》、《故乡异乡》在上海相继发行。2008年在香港大学教授任上获评为孔梁巧玲杰出人文学者。



龙应台丨目送



华安上小学第一天,我和他手牵着手,穿过好几条街,到维多利亚小学。


九月初,家家户户院子里的苹果和梨树都缀满了拳头大小的果子,枝丫因为负重而沉沉下垂,越出了树篱,钩到过路行人的头发。

  

很多很多的孩子,在操场上等候上课的第一声铃响。


小小的手,圈在爸爸的、妈妈的手心里,怯怯的眼神,打量着周遭。


他们是幼儿园的毕业生,但是他们还不知道一个定律:


一件事情的毕业,永远是另一件事情的开启。


  

铃声一响,顿时人影错杂,奔往不同方向,但是在那么多穿梭纷乱的人群里,我无比清楚地看着自己孩子的背影——


就好像在一百个婴儿同时哭声大作时,你仍旧能够准确听出自己那一个的位置。


华安背着一个五颜六色的书包往前走,但是他不断地回头;

好像穿越一条无边无际的时空长河,他的视线和我凝望的眼光隔空交会。

  

我看着他瘦小的背影消失在门里。


  

十六岁,他到美国做交换生一年。我送他到机场。


告别时,照例拥抱,我的头只能贴到他的胸口,好像抱住了长颈鹿的脚。他很明显地在勉强忍受母亲的深情。

  

他在长长的行列里,等候护照检验;我就站在外面,用眼睛跟着他的背影一寸一寸往前挪。


终于轮到他,在海关窗口停留片刻,然后拿回护照,闪入一扇门,倏忽不见。

  

我一直在等候,等候他消失前的回头一瞥。

但是他没有,一次都没有。

  



现在他二十一岁,上的大学,正好是我教课的大学。


但即使是同路,他也不愿搭我的车。即使同车,他戴上耳机──只有一个人能听的音乐,是一扇紧闭的门。


有时他在对街等候公交车,我从高楼的窗口往下看:


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眼睛望向灰色的海;

我只能想象,他的内在世界和我的一样波涛深邃,但是,我进不去。


一会儿公交车来了,挡住了他的身影。


车子开走,一条空荡荡的街,只立着一只邮筒。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

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

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我慢慢地、慢慢地意识到,我的落寞,仿佛和另一个背影有关。




博士学位读完之后,我回台湾教书。


到大学报到第一天,父亲用他那辆运送饲料的廉价小货车长途送我。


到了我才发觉,他没开到大学正门口,而是停在侧门的窄巷边。


卸下行李之后,他爬回车内,准备回去,明明启动了引擎,却又摇下车窗,头伸出来说:


“女儿,爸爸觉得很对不起你,这种车子实在不是送大学教授的车子。

  

我看着他的小货车小心地倒车,然后“噗噗”驶出巷口,留下一团黑烟。


直到车子转弯看不见了,我还站在那里,一口皮箱旁。



  

每个礼拜到医院去看他,是十几年后的时光了。


推着他的轮椅散步,他的头低垂到胸口。


有一次,发现排泄物淋满了他的裤腿,我蹲下来用自己的手帕帮他擦拭,裙子也沾上了粪便,但是我必须就这样赶回台北上班。


护士接过他的轮椅,我拎起皮包,看着轮椅的背影,在自动玻璃门前稍停,然后没入门后。

  

我总是在暮色沉沉中奔向机场。

  


火葬场的炉门前,棺木是一只巨大而沉重的抽屉,缓缓往前滑行。


没有想到可以站得那么近,距离炉门也不过五米。


雨丝被风吹斜,飘进长廊内。


我掠开雨湿了前额的头发,深深、深深地凝望,希望记得这最后一次的目送。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文章来源:现代大学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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