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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中天:别以为我很牛逼,其实我是弱势群体
01 劝君免谈陈寅恪
陈寅恪是了不起的,可惜我们学不来。
首先是“顶不住”。
无论是谁,当真要坚持“自由思想,独立精神”,就必须有本事顶住来自各方面的压力。
要知道,压力并不仅仅来自官方,来自当JU,也来自民间,来自群众。
比方说在“文G”前,官方对陈寅恪还是相当关心、爱护、客气、尊重,乃至于“护短”的。
反倒是群众对陈寅恪很不买帐,极为不满,正所谓“群情虽未汹涌,但相差也不太远”。
实际上历史系一再坚持批判陈寅恪,一再坚持将陈寅恪划为“中右”,在一定意义上即代表着“民意”。
这也是该系领导人在受到上级批评时颇感委屈,一有风吹草动又故技重演的原因之一。
(另一个原因则是他们认为自己的做法“大方向”是正确的)。
所以,上面的弹压归弹压,下面的动作归动作,批判会还是照开不误。
既然不能把陈寅恪揪到会场上来,那就在会场当中放一把椅子,以为代表,缺席审判,直弄到“千夫所指”的地步。
陈寅恪能“横眉冷对千夫指”,我们能吗?
不是说我们不可能拥有陈寅恪那样的人格力量,而是说人格力量究竟有多大,还值得怀疑。
《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一书作者问得好:
“文化的品格到底有多大力量,能使一个人‘顽固’地坚守着逆潮流的、已等同‘过街老鼠’的精神世界”?
说到底还是“有恃无恐”。
陈寅恪的地位太高,来头也太大了。
他可以因为没有及时收到戏票而向副省长大发雷霆,质问:
“你这个副省长到底管事不管事”,
咱也能?
不能,就只好撤退。
你可是不要小看“群众”呢!
“群众”的力量是很大的。
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你淹死。
我在《闲话中国人》等书中多次说过,中国文化的思想内核是群体意识。
其具体表现,就是要求凡事都“大家一样,人人有份”。
那么,凭什么我们大家都学习马列、学习政治,你陈寅恪就可以不学习,还要吃香的喝辣的?
同理,凭什么我们大家都随波逐流,唯独你陈寅恪就可以坚持“自由思想,独立精神”?
想不通。
想不通就要革你的命。
一时半会革不了,就等待时机。
时机总是会有的。
比方说,文化大革命。
那时,就连陶铸都被揪了出来,看谁还能保得了你!
显然,我等一般学人如果也想坚持“自由思想,独立精神”,除非全社会都认同独立自由,不要求“人人有份,大家一样”。
但现在却很难。
其次是“守不住”。
怎么个守不住呢?
因为要“学以致用”。
中国的读书人,或曰知识分子,内心深处历来就有一个解不开的疙瘩,那就是总觉得自己的满腹经纶得有地方派个用场,否则实在是可惜了的。
所谓“有用”,倒不一定是要拿去换饭吃,换钱花,更主要的还是要有利于国家民族、国计民生。
因此这种想法不但不可耻,反倒很崇高。
这种崇高感,很容易地就会解除了坚守“独立精神,自由思想”的心理防线。
比如历史学家周一良就是。
周一良也是陈寅恪的学生,却同时又是“文G”中臭名昭著之“梁效”(即所谓“清华北大两校大批判写作组”)的成员。
这在别人看来是耻辱,周先生现在看也是耻辱,但当时的感觉却是庆幸。
庆幸什么?
庆幸自己所学的知识总算派上了用场。
这不能简单地看作是,周先生为自己“附逆”行为所作辩解的“托词”,而应看作是他的真实想法。
周先生是读过旧书的人,从小满脑子灌输的就是“修齐治平”那一套。
按照这一套说教,一个人之所以要读书,是为了修身;
而之所以要修身,则是为了齐家、治国、平天下。
也就是说,学以致用,服务于政治,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情。
所谓“学成文武艺,贷与帝王家”,实现的,不但是一个读书人的人生价值,也是知识学问的自身价值。
相反,有一肚子学问却没人看重赏识,没有用武之地,则是最让人难熬的。
这时,如果来了个买家,而且是大买家,你还不赶紧卖出去?
甚至还有自己上杆子送上门的。
比如冯友兰就是。
冯友兰也是参加了“梁效”的,因此也和周一良一样,颇为情议所不容。
说起来冯先生也是海内大儒,怎么会如此糊涂?
其实,与其说是“糊涂”,不如说是“自觉”。
对此,夏中义的《九谒先哲书》有很好的分析。
我同意他的观点:冯先生是颇有些“圣人情结”的。
他的理想,是要成为“当代中国的孔夫子”,成为当局在意识形态方面的首席顾问。
你既然打算通过权力中枢来施展“为王者师”的抱负,就先得让权力瞅着你顺眼;
而讨好权力之捷径,则莫过于“顺着说”。
这当然无妨看作一种策略,却也是一种危险的游戏。
因为无论如何,“顺着说”和“独立精神,自由思想”是不能兼容的,而顺了第一回,就会有第二回,第三回。
结果,一路顺将下来,冯先生几乎已不知道自己是谁。
最后,“国师”没当成,反倒当了“梁效”。
冯友兰守不住,周一良守不住,我们就守得住?
第三是“耐不住”。
坚持“自由思想,独立精神”,其实就是坚守个人立场,不以社会的好恶为好恶,不以他人的是非为是非。
那好,你既然已经“自外于群众”,也就不能指望别人在乎你、看重你,把你当回事,也不能指望别人理解你、赏识你,听你那一套。
总之,选择了独立自由,就只能走一条孤寂的道路,你能耐得住这份寂寞么?
就算耐得住吧,也还有一道坎儿不大容易迈得过去。
你可以甘于寂寞,“不求闻达于诸侯”;
你可以孤芳自赏,不把别人放在眼里;
但你总要吃饭吧?
连陈寅恪都感叹自己是“求医万里,乞食多门”,咱们比他就更不如。
吃的、穿的、住的,都是“人家”的,而且并不富余。
一旦“人家”不给了,咱就会衣食无着,咱就得扫地出门。
我在《你好,伟哥》一书中说过:
人们总喜欢骂中国的学人和文人没有骨气,却常常忽视一个现实问题:
他们每个月就那么几个小钱,上有老下有小,又要养家又要糊口,头顶上那几片瓦和脚底下的立锥之地都是单位上的,看病吃药哪怕就几片阿斯匹林也要靠单位报销(说得不好听也就是讨),你叫他如何硬得起来?
的确,要想有思想的独立,必先有人格的独立;
而要想有人格的独立,又必先有经济的独立。
大家都说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但鲁迅先生能够“吃了人家的也不嘴软”,原因之一恐怕就在于,他不必餐餐都吃人家的。
这才能坚持思想言论的独立自由。
但问题是,鲁迅先生可以靠稿费、版税养活自己,又有多少学人能靠学术研究获得经济上的独立呢?
自由思想,独立精神,真是谈何容易!
还是陈寅恪自己说得好:
“自由共道文人笔,最是文人不自由。”
而如果你非要坚持什么“自由思想,独立精神”,这些条件便很可能与你无缘。正如夏中义所说:“事情很明白,当你不思依傍权力,则权力所支配的种种恩惠也就不再赐你,而其制控的诸多不便或不幸倒可能如鬼魂缠你”(《九谒先哲书》)。比如同是研究《再生缘》,郭沫若可以尽阅当时所能看到的珍贵资料,包括北京图书馆馆藏、郑振铎捐赠的“海内孤本”,陈寅恪就看不到。他只能凭记忆搜索,请助手查找,最兴师动众的也不过是靠“私谊”请外地的学生帮忙,条件差到哪里去了?郭沫若可以在全国学术界众所瞩目的《光明日报》上,以“排炮”的方式发表一连串文章;陈寅恪却只能以“偷渡”的方式,由章士钊将自己的研究成果带出境外刊行,事后还要被追查,境遇之悬殊又何可以道里计?结果,尽管郭沫若是在1960年经人介绍读了陈寅恪的著作后,才心血来潮要研究这个课题的,却能迅速地使之成为国内学术研究的热点;而陈寅恪的《论再生缘》虽然早在1954年便已完稿,却只能如陆游所咏之梅花,“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根本无人问津。所谓“权”,并不等于或只是政治权力,也包括学术权力。比如能批给你一大笔科研经费,为你调查研究、收集资料大开方便之门,让你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等等,运用的是行政权力;说一不二,一言九鼎,“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则是在运用话语权力了。它能决定一个人在学术界混得怎么样,能不能混出个名堂来,甚至混不混得下去,同样堪称“生杀予夺”。君不见,多少有着真才实学的人默默无闻,多少有着真知灼见的著作埋没不彰,而某些平庸之辈的平庸之作甚至狗屁不通的东西却被捧上了天,就因为后者掌握了话语权力而前者没有!行政权力与职位有关,话语权力与地位有关,但在中国现行体ZHI下,两者之间往往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瓜葛和猫匿。长期以来,中国的学术活动尤其是学术评价(评奖、评职称、批课题等等),一直在行政化的体ZHI下运作。而且,随着所谓“量化管理”的推行,学术的体ZHI化还有愈演愈烈之势。无论谁和体ZHI作对,哪怕脱离体ZHI,都将一事无成,甚至连饭都没得吃。世道从来就不是为少数坚持“独立精神,自由思想”的人设立的。它只为那些愿意“入时合流”的人设立,也只为他们服务,给他们好处。在这一点上,它只问“是否”(纳入体ZHI),不问“亲疏”(血缘交情),因此不是“不公”,而是很“公”。你得自觉地纳入体ZHI,在体ZHI规定的轨道上运行。然后,你得去评职称,从助教、讲师、副教授一直升到教授。比如“博导”(博士生导师),据说就比普通教授高一等。要不然那些“博导”们为什么会把这头衔印在名片上,就像把名牌商标留在西服袖口上一样?所以,你还得去争取别的头衔,比如能够决定别人能否升职、得奖、当博导的评审委员。你写的书再破也能出版,你写的论文再臭也能发表,你随便申请一个什么鸟课题都会批准,有着花不完的钱。你将坐着飞机在全国各地,甚至世界各地飞来飞去,讲学作报告或者参加评审会,放的每一个屁都很香,看着谁不顺眼就能把他给灭了,就像阿Q革命成功以后那样:“要什么便有什么,喜欢谁便是谁”。其中所谓“权威刊物”多少篇,“核心刊物”多少篇,都是有定数的。其中“省部级”多少,“国家级”多少,也是有定数的。这些课题是哪一级的,有多少钱,在评定你是否能够当教授、当博导,是否能够获得重要岗位津贴时,都将起到决定性作用。评职称要填表,报课题要填表,申请博士点、重点学科,申请博士生导师、重要岗位津贴也都填表。还有一点也很重要,那就是当你申请这个申请那个时,必须投其所好,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你想做的不一定在“指南”里,在“指南”里的你又不一定想做。但能不能申请到课题,却是你能不能升教授、当博导、成为学术界大佬的先决条件。所以,你只能放下手中想做的题目,去做你不想做的事情。请注意,以上所说,只不过按照制度规定必须去做的事情,尚不包括诸如此类的“诗外功夫”和“画外功夫”:经常到领导和前辈那里去“走动走动”,请学术权威和社会名流题写书名或作序,以及邀齐了哥们姐们来吹吹拍拍等等。因为即便你当上了什么,还会有更高一级的什么等着你去当。何况,在你争取当什么的时候,还欠下了一大笔人情债要还。于是,当你把这一切都打点停当,踌躇满志准备干点自己想干的事情时,恐怕就会发现,你其实已经不是自己了。不就是学术地位吗,不就是话语权力吗,不就是科研经费吗,不就是岗位津贴吗?不就是当教授当博导,吃香的喝辣的,坐飞机住宾馆,在主席台前排就坐放个屁都有人鼓掌吗?平时我们总说豁出去了,豁出去了,也就是说,豁出去,就能“了”。陈寅恪不能说是完全豁得出去的人,但至少部分地豁出去了。比方说,他能不在乎他所作的研究是否有用,是否入时:陈寅恪的可贵之处,在于他能够做到,并不在乎自己所作所为有没有意义。意义,这是我们绕不过去的最后一道弯,迈不过去的最后一道坎。我可以不要名,不要利,不要有用,不要别人承认,但我总不能不要“意义”吧?然而陈寅恪却似乎把“意义”看得很淡,一再宣称自己不过“聊作无益之事,以遣有涯之生”。这话理所当然地被许多人看作是自嘲、反话、愤激之辞,或表现了他的痛苦和无奈。我们当然已无法确知陈寅恪说这话的真实想法,但我宁愿把它看作一种彻底,一种为了坚持“自由思想,独立精神”而悟到的彻底,尽管彻底得很无奈。因为所谓“自由思想,独立精神”,看重的不是“内容”,而是“形式”。也就是说,它并不在乎你想的是什么,有没有意义,只在乎你之所想是不是独立自由的。你想的东西再没有意义,只要是独立自由地想出来的,就是“自由思想”。从这个角度来看陈寅恪的许多“自嘲”、“自贬”、“自损”,我们就会有别样的体会。1952年,杨树达《积微居金文说》出版,陈寅恪为该书所作之序却被删去。陈致信杨树达先生云:“拙序语意迂腐,将来恐有累大者,今删去之,亦未始非不幸也。”陈此处之所谓“迂腐”自别有意味,但陈寅恪的著作中从思想到行文均不乏“迂腐”甚至“陈腐”之处,恐怕也是一个事实。如果“迂腐”该灭绝,那么,和“迂腐”沾边的,比如陈腐、陈旧,还有刻板、呆滞,是不是也该灭绝?如果没有意义就不能存在,就该灭绝,恐怕世界上的人早就死光了。你想,这世界上究竟有多少人能说出有意义的话,又有多少人句句话都有意义?何况一个问题或一句话有没有意义,原本就是不大说得清楚的事情。杞人忧天数千年,天并没有塌下来,那么,杞人还该不该忧天,杞人忧天还有没有意义?哥德巴赫猜想,猜了那么多年都没能猜出来,究竟有多少意义,还要不要再猜?实际上,科学史上许多课题开始时是没有什么意义,或看不出什么意义的。正因为历史对无意义表现了宽容,才有了今天科学长足的发展。从这个意义上讲,极少数的“有意义”,其实是靠众多的“无意义”来支持的。比如在我们看来,吃蜘蛛是没有意义的(其实皮洛耶人就吃)。但如果没有人吃蜘蛛(也包括吃别的不能吃的东西),我们今天也不会吃螃蟹。更何况,如果我们今天以“没有意义”为由,不准别人想某个问题说某句话,那么,明天别人也可以用同样的理由,不准我们想某个问题说某句话。你可以这样限制我的思想,我也可以那样限制你的思想。最后的结果,必然是大家都不能自由的思想,而不能自由地思想,其实也就等于不能思想。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自由思想或发展学术)讲,我们都得肯定“无意义”的意义。而且,为了彻底,为了确保思想的自由,我们还得否定意义的追求。既肯定“有意义”,也宽容“无意义”,难道就不好就不行吗?可惜,如果我们的口号如此,就不会有人去做“无意义”的事了。只有当他们认可了你的意义,你的所作所为才是有意义的。显然,这就必须以他人的是非为是非,以他人的标准为标准,哪有什么“独立精神,自由思想”?事实上,中国知识分子之所以总是“毛”,总是想附在某张“皮”上,就因为他们总想有意义。只有当它服务于现实,比方说能够安邦治国或者富民兴国时,才被承认为有意义。所以,与其说中国知识分子有一种“政治情结”,不如说他们有一种“意义情结”。于是,为了使“无意义”转换为“有意义”,中国知识分子不得不有意无意、自觉不自觉地把自己附在某张“皮”上。单独的“毛”,无根无底飘浮不定,风一吹来就满天乱飞,不要说别人看着没劲,连自己心里都不踏实。然而知识分子之所以是知识分子,不仅因为他有知识,更因为他是“分子”,既是极少数,又有独立性。显然,要想无愧于知识分子的称号,就得坚持独立立场;要想不附在某张“皮”上,就不能太在乎意义能不能实现。因此,当我们决定选择和坚持“自由思想,独立精神”时,就得先问自己一句:因为你如果连意义都可以豁出去不要,那就没有什么豁不出去的了。免责声明:文章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侵权删除。
为了能和你,没有失落与江湖的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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