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无解的现象,一篇无解的文章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牛皮明明 Author 诗人牛皮明明
ID l niupimingming
作者 l 诗人牛皮明明
原标题:我写了一篇很无解的文章
01
9月,武汉发生了一起跳楼事件。这件事,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很难受。
视频里,一个14岁的初三男孩,在学校五楼的走廊,被母亲扇了耳光之后,随后默立两分钟后,转身爬上栏杆决绝跳下。
14岁孩子的绝望一跳,我心里涌现的惋惜,直堵得胸口发闷。而类似的事故,在今年绝不是偶然,特别是疫情复学后。
请允许我公布一组数据。
4月26日,安徽巢湖一名17岁中学生,因学习压力太大,跳楼自杀身亡。
5月25日,江苏南通一名六年级小学生,因作业没完成被老师批评,跳楼死亡。
6月3日,常州一名10岁女孩,因作文被语文老师批评,课后从四楼跳下身亡。
在写作这篇文章之前,在我的一个微信群,上海一位家长还无比惋惜并恐惧地说,又一个孩子跳楼了。整个微信群,有不少家长,都感到惧怕。新闻的背后,我们都能看到的是一个个鲜活生命的毁灭。我们无一例外,都可以隔着屏幕让人感觉到无法挽回的沉痛。
因为我们都是家长,都会成为家长。
而北医儿童发展中心发布过一个数据,更是证实了我们孩子出了问题:
这组数据是这样的,中国每年约有10万青少年自杀身亡,另一项来自上海的调查显示:每5个中小学生,就有1个曾有自杀想法。
从调查比例上公正判断,中国中小学生的心理建设,普遍出了问题,这不是某一所学校的单一结论,而是具有一定的普遍性。
我们的教育病了,而治愈教育生病的药却从未到来。从小学生到中学、到大学生。只要走入校园,每个人都在准备着严格的“军备竞赛”。
你家报一个兴趣班,我家报两个。你的孩子十点睡,我的孩子十一点睡,他的孩子十二点睡。前一段时间,一个孩子的家长告诉我,为了让自己的孩子考上大学,一个文科出身的妈妈,硬是把自己锻造成了理科学霸。
上了大学,读研、读博、国内读完,国外读书,拿了第一学位还要拿第二学位。无限的社会竞争、无限的恶性循环。
所有的孩子和家长都被卷入了这种看不见的“军备竞赛”中。
学校变成了高分工厂,学生变成了做题机器。思想教育、人文教育一切都是滞后的。在高分的背后,孩子的心理建设、心理健康,整个社会更是少有关注。
在今年几起新闻事件发生之后,我特意看了网上所有关于这几起新闻的报道。所有的媒体报道全部都是“谴责凶手”。一场本该反思的全民运动,最后却以“抓坏蛋”的形式草草收场。
“妈妈是凶手?”“老师是凶手?”“试卷是凶手?”“霸凌的同学是凶手?”这像一个集体的恶性循环,一场本该进行社会反思的事件,最后意外并千篇一律变成了大众、成人的智力游戏,变成了媒体风向的谍战大片。
在一个具体的案件里,背后的力量来自于每个人都必须背负的庞大的教育体系。
归根结底,伤害学生的不是家庭、学校,更不是他们自己,而是教育的大气候。
02
我在中国最穷的地方生活过,也在中国最富的地方生活过。你不用跟我讲述教育什么样,我可以看见社会真实的切面,这个切面无须所谓学者用几万字的论文向我阐述,我更清楚中国的现实。
今年大家都在说“内卷”,我深切体会到中国教育,确实已经陷入了严重内卷。
所谓内卷,就是在一个赛道,每个人的竞争压力都不断加大,但大家又都停滞不前,无法升级到另一种高级模式的状态。
就像孩子上学,一个孩子上辅导班,逼得大家都去上辅导班。最后大家排名还是没变,升学率还是没变,但是每个家长和孩子都被裹挟,加倍付出。而本质上谁的利益都没有得到拓展,大家同时造成内耗。
更无奈的是,虽然大家都明白这个道理,但是谁也无法退出竞争。因为整个教育体系的转动,都是靠这种白热化竞争维系。你不上辅导班,有人上,你不补课,有人补。
因为内卷,在城市,每一位家长都被逼成了全能冠军。
我在上海生活,亲眼目睹了那些家长的焦虑。这些家长无一例外,都是70年代、80年代出生的一群人。大家好不容易从乡村走到城市,然后在新一轮的城市压力中,如何一步步走向焦虑,这种焦虑也无一例外传达给了孩子。
比如我一个校友,来自农村,非常努力读了研究生,留在了上海。我们常常聚会,聚会中,在他们宝妈圈,有这样一句名言:赢在起点。
这是一句在中国至少生存了20年的格言,却在这一代人身上继续延续。
在每一次聚会上,我所有听到的都是她如何培养孩子。她说的每一句我都不赞同,但我却无能力反驳。因为即便我反驳了,也不代表我正确。
她告诉我,孩子需要在几岁学会多少英语单词?需要教师节为老师准备什么礼物?需要每周满满地安排全能教育?如果你的孩子不培养,就会被其他的孩子反超。不是你的孩子不努力,而是其他的孩子更努力。她还告诉我,孩子需要在几岁完成化学基础,需要了解法律,需要了解经济常识等等。
我虽然常常在想,这个孩子到底是去当中科院院士?还是去上家门口不足100米的幼儿园?
但我从不反驳,因为她这样的教育,并没有错。至少,在更多现实面前,她是对的,错的是我。
这是我真实的经历,这样的故事在我身上常常发生。这就是中国最富裕的城市上海的日常一幕。
为了读一个重点小学,我身边不止一个朋友会拿着20万去送孩子读一所重点小学。尽管他自己都不赞同这个重点小学的教育成果,但显然在这个高速列车上,在这个内卷里,他无法下车。
只好“既然自己有这个能力,那就给社会上认为的最好的教育。”
03
这样的事不是孤例。
北京还有一个这样真实的故事,一个家长问老师:我家小孩4岁,会1500个英语词汇量,够用吗?
老师苦笑说:在国外够用,在海淀可能不够。
在号称“超级高考工厂”衡水中学,从早上5点到晚上10点,时间安排具体到分钟,每个学生上厕所的时间精确到秒。他们的作息表,没有一分钟是留给学生们自由支配的,甚至发呆都要被扣分。
在这条教育的流水线上,我感到的只有惧怕,甚至庆幸我自己有幸出生在80年代的乡村,如果出生在现在的城市,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顶过一次次的考试压力。
04
我在中国最穷的地方也生活过。
我在城市看到的都是每一位家长如何担忧孩子的未来。看到都是每一位家长考虑如何让孩子读一所重点中学,长大之后,如何去国外读书,能不能进大型公司工作?
而我在乡村看到的硬币的另外一面,是截然不同的。一个普通的孩子,遥远的未来是课本里的,是文学作品里,眼前的现实,是就连高中很多孩子都读不了。
因为还有一组数据,在中国有些城市,孩子升入高中的比例是90%,而在乡村,孩子升入高中的比例只有37%。
数字也许让你毫无感觉,是吧。但是如果我告诉你,在西部、在三线城市以下的地带,压根就没有那么多的高中装下那么多的孩子。教育资源的匮乏,让许多孩子完成9年义务教育之后,就需要独自走入社会,最终以困在系统里的外卖员、快递员等身份来到你的面前。
这组数据,以前我也不知道。至少在很多年时间里,我都是浑浑噩噩的状态。而且在我读大学的时候,我也曾无比赞同陈丹青、刘瑜、资中筠、郑渊洁等读书人对教育的理解,也赞同那些说教育是一个灵魂摇动另一个灵魂的事。
他们balabala一大堆,我觉得他们说的都对。
但现在的我33岁,也到了当父亲的年纪。我才发现当时的我是如此浅薄,并非常可笑。他们的可笑在于并不了解中国,而我的可笑在于竟天真地以为自己和他们在一个阶层。
社会上打拼十多年后,我发现我是异想天开。很多时候,别说让我超越当前教育制度,我连享受正常的教育都非常艰难。
对于那些在大山里长大的孩子而言,一所再普通不过的高中就将70%的孩子拒之学校门外,现实又将他们统统推向了社会。
不要问我为何如此言说,那是因为现实如此赤骨。赤骨到我一个西北的小同事的妹妹,为了读一所民办高中,花了3万,那是他父亲一年辛辛苦苦打工的全部收入。
社会就像一个夹心饼干,这一层的饼干,是永远看不到另外一层饼干夹心的颜色。
这就是真实的教育状况。
那些乡村的孩子中间,如果他们有机会接受平等教育,我相信那个群体一定会诞生柯洁、马云、马化腾、张艺谋。很显然,眼下,他们连高中都没得读。他们唯一的社会通道就是看上去无比公平的高考。
我是来自于这个阶层,当年我读大学的时候,觉得上个大学并没有什么。现在我33岁,才恍然明白,自己何等荣幸,那是干掉了“千军万马”,才有幸和城市里的孩子分享同一张课桌。虽然我的大学并没有教会我什么,也让我的青春一点都不愉快。
05
可那些在城市里的教育又好到哪去呢?
在北上广任何一座城市,你都能看到一些高级幼儿园,普遍需要排队一年以上。甚至有的家长从小孩出生3天起就开始在拿票排队,最后还是没排上。还有很多家长为了孩子买房,结果买了房,还是没排上。
今年开始,北京 “731”大限,新政规定7月31日以后,落北京户西城区的家庭,学区房不再保证孩子进入某一所小学,也就是说,学区房的价值被消解。很多家长为了享有学区房最后的价值,直接赶到“731”之前,豪掷千万,全款买房。
交了全款的房子,难道就代表孩子的未来?一个孩子本来对未来无比憧憬的,结果所有的大人合起来说:
你的存在就是为了一次次考试。
孩子的存在难道只是为了一次次考试,即便考试考了高分。也许也会陷入另一种绝望,学了十八般武艺,结果完全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热爱什么。
我的生活里,有太多的“成品”朋友,我们坐在一起聊天,他们都有着很好的工作,但他们都不开心,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不知道自己热爱什么?
前一段时间,读库的张立宪先生招聘,招聘几个岗位结果来了几百份简介。一看到简介,张立宪先生说:
这一代的教育又失败了。
张立宪没有细说,很明显,我知道这些简介毫无创造力,这些简介就是一个个的填空题。大学期间得了什么优秀学生,参加什么征文获奖,身份是预备党员balabala一大堆。
很明显,这些“军备竞赛”之后的成品,又失败了。
06
同样,关于乡村教育呢,我还看到这样的一个报告,有个小细节我记得特别清楚。其中提到农村有些孩子学习不好,原因是什么呢?
有人第一想到的是孩子不努力,或者教育资源差。但真正的原因,大大出人意料,仅仅是因为他们眼睛近视了,但是没有人给他们配眼镜。
或者是因为贫穷,或者是因为父母出去打工没人管孩子,总之,一个可能很有天赋的孩子,仅仅因为眼镜这么一个极小的物质障碍,人生可能就走向了拐点,这其中的不公平,实在令人痛心。
我一直相信天赋、才华在人群中是均匀分布的,大城市和农村的孩子,成材的机率本来应该是相当的。但是由于出生不平等、教育不平等,事实上精英从农村儿童中出现的比例,要远远低于城市中产家庭。
中国流动儿童人数是3491万,城镇留守儿童是3798万,农村留守儿童人数是2581万。这加起来的数量,超过全国儿童总数的1/3。
受限于各种政策,这些儿童的父母,在大城市,从事快递、保安、家政、服务员等等,维持城市的正常运转,但这些孩子却在城市找不到一张课桌。
这些孩子没有办法入读公立学校,就只能选择城乡接合部的民办打工子女学校。可是随着城市大规模的拆迁,越来越多的打工子女学校消失。就北京为例,民办打工子女学校的数量,从2008年奥运前最高峰的接近500所,不断被清退,下降到了现在的不到100所。在上海的学生,即便你读完了高中,如果没有户口,也没办法参加高考,只能返回家乡高考。
在一些媒体的报道里,我亲眼看见他们用了“清退”这个词。这个冰冷的词汇,是如此伤害我们朴素的道德情感,就好像孩子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间违章建筑。
07
我们的教育怎么了。
从幼儿园的孩子、到小学生、初中生、大学生,确实病了。幼儿园都开始“军备竞赛”了,家长、老师、孩子,都被裹挟其中。最后教育出来没有热爱、没有创造力、没有人生观、没有幸福观的学生。
我们教育出来的孩子,经历不了挫败、也经历不了人生一次次的起伏不定。我们的孩子身心俱疲,我们的孩子甚至不再热爱生活。
可是在乡村,我们的孩子甚至连搞“军备竞赛”资格都没有。只能凭着天赋干掉千军万马,然后变成一个个大公司合格的螺丝钉,变成自我调侃的“打工人”,变成城市的焦虑一代。然后又宿命般地让自己的孩子开始搞“军备竞赛”。那些被干掉的“千军万马”呢,只能继续命运代代重复。
非常无解。
我是多么希望每一个孩子都可以自由、健康地长大。
我平时写文章,老有人质问我,你这人不行,你只看出问题,却没有解决问题的方法。说真的,我要有方法,我还写这篇文章吗?即便我有方法,估计也没人听我的吧。
牛皮明明,诗人,作家,曾在西藏流浪多年。擅长写民国人物,写那些被遗忘的故事,笔下的每一个人物都能够让人热泪盈眶!微信公众号:牛皮明明,ID: niupimingm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