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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仁之先生谈地名工作及地名普查

侯仁之 江西地名研究 2022-03-18

江西地名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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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侯仁之(1911-2013年),山东恩县人。1940年毕业于燕京大学,1949年获英国利物浦大学博士学位。1952年任教于北大地质地理系,后为北大城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1980年当选为中国科学院地学部院士。侯先生在历史地理学理论、城市历史地理学研究和沙漠历史地理学研究方面都有很高的建树,是中国现代历史地理学的主要奠基人之一。


    1979年底,侯仁之教授在海淀区地名普查工作会议上做了题为《海淀区附近地区的开发过程与地名演变》的精彩报告,从北京城市历史发展的大背景中阐述海淀地名的特点,还特别提到杨家将传说与海淀地名的关系,对海淀地名普查工作提出了指导性意见。这篇报告后被收录于1980年版《北京市海淀区地名录》中。


海淀区附近地区的开发过程与地名演变


北京大学教授侯仁之一九七九年十一月三日在海淀区地名普查工作会议上的报告



谢谢同志们,给我一个机会谈谈地名问题。对于这个问题,严格来讲我也是一个门外汉。因业务关系,接触一些地名问题,知道得很有限。今天还有市里的领导同志参加,主要是抛砖引玉,提出一些问题和同志们一起研究。


我知道全市包括咱们区,正在积极开展地名普查工作,这项工作本身的重要意义不需要我讲了。但是我要补充一点,在地理学,特别是历史地理学的研究上,地名常常提供重要线索。我很大胆地提出一些个人看法,供同志们参考。


讲到我们区的地理演变,实在非常频繁。今年春天开全国地名工作会议的时候就曾提到,随着社会的发展,地名也在经常起变化。但是,要了解地名变化的原因,还得看总的背景。讲海淀区地名变化的情况,也要看海淀所在的地方有什么特点,这个镇是怎样成长起来的。所以先让我花一点时间做一个简单的介绍。


“海淀”这两个字作为一个聚落的名称,是什么时候第一次见于文字记载的?我们祖国的文献非常丰富,大概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像我们国家有这样大量的文献资料。海淀这个名字第一次记载下来,据我所知见于元初王恽的《中堂纪事》,离现在已经七百二十年了。七百二十年前的北京城,不在现今这个地方。七百一十三年以前,才选择了今天以“三海”为中心的这个城址,奠定了今天北京城的基础。我们海淀镇是北京市一个区的行政中心,但是历史要比现在的北京城还要早。原来的北京城在哪?在广安门附近一带。它的起源可以上溯到三千年以前。那时北京所在的小平原上,有一些原始的小居民点在成长,其中有一个就在今天的广安门白云观和莲花池之间。这个小居民点,由于交通上的枢纽地位,随着社会生产的发展、劳动的分工和第一个阶级社会也就是奴隶社会的出现,就迅速成长为一个小奴隶制王国的统治中心。这就是燕国的首都蓟城,现在京东也有一个蓟县,属天津市管,是唐代以后才有的。古代北京为什么叫蓟?北魏的大地理学家郦道元和北京的大博物学家沈括都曾有过解释,今天暂不讨论这个问题。


在蓟城的故址上发展起来的最后和最大的一个大城是金朝的中都城。中都城的东北角,在现在宣武门东北不远,北墙由此往西,经今天的复兴门南到今会城门一线。会城门是中都城北墙上三个城门中最西边的一个门。城已不在了,但会城门这个名字却保存下来。会城门以东是通玄门,故址在今白云观以北。当初,出通玄门直奔南口,是自古以来通往蒙古高原的重要大道。出通玄门北行第一站就是海淀。

现在的苏州街,从万寿寺往北一直到海淀的西南口倒座观音庙,古路痕迹很明显。北方的老百姓有句俗话,“多年的大道走成河”。这条大道切入地中,象一道干河床的样子。大约七百多年前,出中都城通玄门往北,过今二里沟向西北,就接上这条大道,北行来到海淀,穿过今圆明园故址,经古城一直过龙虎台到南口。以后北京城址东移,去南口的大道也随着东移了。公元1215年,蒙古骑兵从南口下来,也是经过海淀,直捣中都,宫殿被毁。又过了四十五年,也就是到了公元1260年,忽必烈来到中都,没有住在城里,而是住在中都城外的离宫里,也就是今天北海公园的琼华岛上。过了七年,即1267年,他决定以今天的北海、中海(当时没有南海)作为中心兴建新城,这就是元朝的大都城。大都南城墙,就是现在东西长安街所在的地方,东西城墙没有变化,北城墙留有遗址,就是现在德胜门外的土城。出大都城北门再去南口,就不经过海淀镇而经过清河镇了。


再说,海淀原本不是聚落的名称。过去有人把“淀”写作“店”或“甸”,都是错误的。原始的。海淀”,只是一处浅湖的名称。华北平原上许多的浅湖,原来统叫做“淀”。“淀”就是浅湖的通称。原来的北京以南一直到天津附近,淀泊很多,晚至明朝还有京津之间“九十九淀”之称。但这些湖泊沼泽,大部分都逐渐消失了。怎么消失的?人的生产劳动改造了它,变成了农田沃壤。


大家知道:北京平原一带,平均年降雨量是640毫米,但是每年的差别很大,70~80%又集中在夏季。如果年年有640毫米的雨水降下来,年年可庆丰收。实际上不是这样。遇到雨少之年,一年还不到100毫米。雨多之年,暴雨集中下降,一天就可有150~200毫米。1963年8月5日至9日,连降大雨,北京郊区闹水灾,北大未名湖的水都溢出来了,西校门外去颐和园的大路流水成河,公共汽车停驶,朗润园的住房都成了孤岛。这不是唯一的一次。清光绪十六年六,七月间的大雨,有记载说:“海淀一带一片汪洋,平地水深三尺,房倒屋塌,烟火全无。”(金熏:《成府村志》,稿本。藏中国科学院图书馆)这里顺便提一下,1963年8月初那次大雨刚停,我跑到北大西校门拍摄洪水照片,一回头看见市委书记刘仁同志站在那里。他问我:为什么洪水排不下去?非常关心校园水情,亲自到现场察看。这事我记得很清楚,也很感动。


海淀所在的地方,淀泊消失了,出现了市镇,这不是孤例。比如,建国门外有一个居民点叫大郊亭,还有个小郊亭。这大小郊亭所在的地方,在一千年以前北宋的时候,还是一片浅湖,叫郊亭淀,《宋史·宋琪传》有记载。现在跑到郊亭在低洼的地方挖地不到一米,淤泥出来了,淀泊已被排干。排干这个淀泊的劳动人民开始在这里居住,进行耕作,才有了大郊亭村、小郊亭村,“淀”字就被省掉了。海淀湖消失之后,出现了海淀镇,可是那个“淀”字没有省掉,因为“淀”字前头只有一个“海”字,双声叠韵叫起来顺口,所以仍叫海淀,但已不是水泊而是聚落了。


最早的时候,从现在海淀镇的西下坡,一直到六郎庄,就是原始的作为湖泊的海淀。这从地形上就可以作出判断。


从白石桥北来到海淀镇和北大校园南部,是海拔50米等高线以上的一块高地,最高处到52米,我管它叫“海淀台地”。自此以北、以西,地形下降到50米高程以下。昆明湖东岸,是高程50米的大堤。如果大堤一破,六郎庄一带稻田就要被淹了。乘332路公共汽车从中关村到海淀站,一路下降,这个印象大家都会有的。我记得50年以前第一次来西郊,从西直门出来走高梁桥、护国寺,经过大钟寺北,然后到黄庄进海淀南大街,穿过西大街,一出西大街口。一片浩渺平远的低地突然展现在眼前。当时我有一个直觉:“这里叫海淀,大概是这片低地的关系吧。”如茵的稻田荷塘,伸展到颐和园的墙外,真是一片江南风光。这块低地我给它起名叫“巴沟低地”。巴沟也是低地上的一个小居民点。海淀台地和巴沟低地形成的原因,这里也来不及讲了。海淀以南,巴沟低地的上游是万泉庄。历史记载这里有众多泉水平地涌出,所以叫万泉庄。泉水汇成一条小河北流,这就是原来海淀湖的上源之一。


颐和园昆明湖


海淀附近的昆明湖,原来也是一个小湖,叫瓮山泊。瓮山泊东岸上有个龙王庙。清乾隆年间,把小湖扩大了,改称昆明湖,龙王庙变成了湖中小岛。湖水主要来自玉泉山的泉水,是深层地下水,和万泉庄的泉水不一样。在没有人工渠道开凿之前,玉泉山的水加上巴沟的水,顺着古代永定河的河床故道,流到清河那边去了。低地上排水不畅,积成了原始的海淀湖。湖边农民开辟湖田种稻植荷,很有历史了。湖泊越开辟越小,而开辟这个湖泊的劳动人民的住处越来越大。他们就住在湖边的高地上,日出而作,从高地到低地去劳动;日入而憩,又从低地回到高地上来休息。在这个开发过程中所出现的江南风光,引起了北京城里官僚阶级的注意,特别是北京城迁到现在的城址之后,去海淀很近。城里不少封建文人来这里游览风景,饮酒赋诗。甚至把海淀这个原始的湖泊改称“丹棱泔”,但是老百姓还是叫它海淀。到了明朝中叶以后,海淀的湖上风景越来越引人注意,有的写诗赠送友人说:“输君匹马城西去,十里荷花海淀还。”(区怀瑞:《友人招饮海淀不果往却寄诗》,见《日下旧闻》卷22引)甚至有人描写说,这一带地方乃是“神皋之佳丽,郊居之选胜。”(蒋一葵:《长安客话》)。意思就是说,这里乃是京城郊外风景最优美的地方,是开辟别墅最理想的所在。


当时由于不断开辟的结果,原始的淀泊已经变成南北两个小湖,在南边的一个叫南海淀,北边的一个叫北海淀。南海淀的名字一直保留到今天,也只是作为街巷的名称了,北海淀的名字已经失传。关于北海淀所在地,最后一个最可靠的证据,记在天仙庙里一块明朝隆庆年间的石碑上,称其地为北海淀。天仙庙俗称娘娘庙,现已并入北大校园南墙之内。可惜的是,在十年动乱期间,这块石碑已被搞掉了。北大燕南园内,也曾挖出一块墓碑,说明墓葬之地就是北海淀。


明朝万历年间,迎来了海淀园林开发的新时期。首先是贵族武清侯李伟,在北海淀开辟了一个规模宏伟的大花园,命名清华园。清华园的故址,在今海淀镇西下坡以北、去颐和园的大路以西。随后,著名书法家米万钟,又在清华园引水的下游开辟了一个幽雅精致的小花园,取“海淀一勺”之意,取名“勺园”。勺园故址,就在北京大学校园南部的西墙之内。


勺园修禊图


后来,虽然有人继续在这一带兴建园林,但是都比不上清华园和勺园。有人曾经写了如下的诗句说:“丹棱游边万泉出,贵家往往分清流,李园米园最森爽,其余琐琐营林丘。”(永理:《题近光楼诗》,见《诒晋斋集》卷6)。也许并非过分。


到了清朝初年,继达官贵人之后,皇帝也来海淀兴建园林了。康熙首先把清华园改建为畅春园。现在畅春园故址上保存下来的唯一遗物,就是北京大学西校门外以南,大路西侧恩佑寺和恩慕寺的两座庙门了。都是乾隆年间建造的,也已破败不堪。


康熙营建了畅春园之后,又为皇子雍正开始营建圆明园。圆明园兴建的时候,把现场一个叫做后华家屯的居民点强行迁走。后华家屯的南边还有个前华家屯幸而被保留下来;并且被改名叫做挂甲屯。现在的挂甲屯大家都知道,就在去颐和园的大道南边。但是,当初改名的原因没有任何记载,不过事实很明显,乃是有意暗示杨家将的故事。在封建统治时期,民族矛盾不能解决,杨家将的故事,讲的是北宋时期汉族反抗北方契丹族入侵的事,在民间流传很广。杨家将奋战抵抗异族的事迹,并非完全虚构,只是日后传说中“演义”的色彩越来越浓厚。当时的战场,大约在山西省北部。可是到了清朝初年,这杨家将的故事却一直传播到北京城下来了,这显然是反映了汉族排满的情绪,华家屯改称挂甲屯,正好说明了这一事实。


挂甲屯一出现,六郎庄的名字也出来了。查一下文献,这个村子原来也不叫六郎庄,明朝时候这地方叫牛栏庄,是老百姓开辟海淀湖田喂养耕牛的地方,人住在海淀台地上,牲口喂养在低地上。有些封建文人来海淀游览风光,即景生情,就地写诗,觉得“牛栏”二字不雅,不能入诗,就擅自改为柳浪庄。可是柳浪庄的名称,在民间并未流行。清朝初年,出于排满的情绪,华家屯被改为挂甲屯之后,结合杨六郎挂甲的故事,牛栏庄也就改称六郎庄了,而且故事还在继续发展。六郎庄的名称出现之后,北边还有一个圆锥形的山头。本来叫做百望山,也就改名叫做望儿山了。这同样是为了传播杨家将的故事,说这望儿山就是当年余太君登山遥望,盼儿子杨四郎归来的地方。最初百望山的得名,是因为这个圆锥形的高山,兀立在平原的边际,远走百里之后,仍可在望。这百望山下还有两个小村庄,一个叫东百望村,一个叫西百望村。等到百望山和杨家将的故事联系起来,随着挂甲屯、六郎庄等名称的出现而改名叫做望儿山的时候,山下的两个小村庄也就改称东北旺(望)村和西北旺(望)村了。那么,现在可以问:当时在劳动人民中间广泛传播这种反抗情绪的究竟是谁呢?现在还不太清楚,大家在普查地名的时候,这也是值得注意的一个问题,希望能得到一些线索。


但是,故事并没有到此为止,过望儿山往西走,不到黑龙潭,中途路北有个小村叫亮甲店,传说是杨六郎、七郎晾甲的地方。“晾”字现在错写成“亮”字了。亮甲店原来叫什么,未见记载,大概有两家人在那开了个小店,可能叫“两家店”吧?


亮甲店往南去还有两个村子,叫做韩家川和南羊坊。关于这两个村子也有个传说,请你们普查地名时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传说韩家川的人和南羊坊的人不讲话、不结亲,好象世代不和的样子。现在是不是这样?(下边有人答话:还是有这样的说法)。还是这样的说法,怎么回事呢?地方传说韩家川是辽将韩昌驻兵的地方。辽朝的势力来到北京了,以北京为陪都嘛,在金中都城之前就是辽的陪都,叫南京。但辽史上没有一个韩昌,却有个大将叫韩延寿,和汉朝循史燕人韩延寿同名。大概老百姓说的韩昌,就是辽将韩延寿。西山里有一个韩延寿墓,过去认为是汉墓,后来经人考察,砖并不是汉砖,那个墓应是辽将韩延寿的墓。


至于南羊坊呢,又传说是杨家将杨七郎驻兵的地方,辽与北宋交兵,一个是保卫中原,一个是入侵中原,因此,后来住在这两个地方的人也对立起来了。其实这些都是无稽之谈,并不可信,不过杨家将的故事在这里传播,可能是有个政治背景的,值得注意。这杨家将的传说,从北京近郊一直散布到南口以内关沟里的“穆桂英点将台”,还有青龙桥的“六郎影”。这样的故事本身,就说明住在这里的劳动人民对入侵者的反抗情绪。他们对传说中举家奋战,保卫中原的杨家将的故事津津乐道,特别是清兵入关以后,就在京城近郊借故大加宣扬,难道是没有一点政治背景吗?这个问题留待大家去考察吧!这里需要再说一次,就是上述这类的民族矛盾,在封建统治时期,是无法解决的;只有在社会主义制度下,全国各个民族才能真正友好相处,亲如兄弟。


从黑龙潭往西就到了自家疃,大家都知道这是曹雪芹这位伟大的作家逝世的地方。他的房子已经不存在了,但从当时人去看望曹雪芹时所详细记载的道路,如何穿过白家疃直到村西头的小石桥,也还依稀可辨。过了石桥不远就是曹雪芹的几间小房。现在房子不在了,石桥还有,只是现在自家疃的东西大街向西展出很远了。自家瞳原有个开源寺,寺里有一块石牌,记载这个地方在玉河乡。其它好几个地方,也都有玉河乡这个名称。辽时还从蓟县分置了一个玉河县。玉河县治究竟在哪儿?是个有待考察的问题,普查地名时有可能搞清楚的。自家瞳西约十里,还有一个周家巷。周家巷附近地里有一块界碑,碑上说这界碑东南是玉河县。金朝取消了玉河县改为玉河乡了。看来玉河县治,还得向这一带的山南去找。


最后,再回到海淀镇附近一个地名问题作为例子来谈几句。从白石桥北来路过魏公村到海淀,有人问,魏公村的魏公是谁?前几天北京日报上讲了是不错的,没有一个魏公。不过这个地名的演变,倒是很有意思的。元初营建大都城后,有新疆维吾尔族的人集居在现在魏公村所在的地方,当时写作畏吾村,后来就讹作魏公村了。魏公村以东大佛寺西南,路旁也有个墓碑,是明代李东阳的坟墓。李东阳对海淀附近的地理情况及风景名胜都很熟悉,他写的西郊游记很有参考价值。后人记载,他的坟墓指明就在畏吾村,大概后人觉得“畏吾”两个字不大好,才改称为“魏公”。十年动乱期间,又曾一度把“魏公”写作“为公”,意思虽好。可是改来改去不见一点原来地名的影子了,总不太好。实际上“魏公”二字也已经完全失掉原意了。


总之地名普查是一件很有意义的工作,对于了解自己的乡土,认识自己的乡土和建设自己的乡土都很有关系。今天,结合海淀的历史地理,讲了几个地名演变的例子,自己的看法也不一定正确,更难免有错误,大胆提出来也是抛砖引玉。希望同志们在地名普查的工作中取得更丰富的成果,回过头来,我再向同志们请教。



文章来源:转载自微信公众号“地名笔谈”


本期主编:黄卿

选稿:王涛

审订:常宏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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