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了一部美国职场剧,詹妮弗·安妮斯顿、瑞茜·威瑟斯彭两位影后主演的《早间新闻》(The Morning Show),两位女主都是我非常喜欢的、正能量、强有力的女性形象。
目前第一季已经季终,但网络环境里关于这部剧的讨论却相当少,未免有些可惜。《早间新闻》第一集,就用一个性骚扰故事拉开了序幕:
著名新闻男主播米切、因性骚扰&性侵指控而被停职,布莱德利(威瑟斯彭饰)在各种力量推动下成为继任者,也就是艾丽克斯(安妮斯顿饰)的新搭档。两位女性为成就自我而持续在高压中奋斗。但是,这个“性骚扰”的故事,却不只是作为本剧的开篇引子。创作者借米切的故事,展示了公众对米兔运动中的多层声音,其中包含这项运动是否矫枉过正?男性被指控者如何加入对话?以及对职场文化、性知情同意的反思。
男主播米切陷入性侵丑闻后,承认与指控者发生了性关系,但不认为自己有错,强调自己和所有涉事女性都是两厢情愿。是婚内出轨,但不是强奸,被离婚是活该,但远不至于失去事业作为代价。因此,他对米兔怨气十足,认为这场运动不过是女权主义者对两性关系的曲解,片面、激进、矫枉过正、目光短浅。米切对米兔运动的抱怨和对抗,也代表了为数不少的反对米兔、反对女权主义的声音。△以上评论来自“反女权吧”帖子:
《米兔运动:一场针对全体男性的有罪推定》
任何一场文化的变革都肯定会受到对抗,尤其是一些不愿改变现状的既得利益者。在米兔运动这场关于权力结构、身体主权、性别平等的文化变革中,位高权重、享尽便利的男性(或精神上认同该群体、以他们为人生目标的人)势必成为对抗变革的主要力量。这些对抗的声音,有些只是牢骚话:“当权者”一时不适应千百年来享用的性便利突然变得不合法、且代价沉重,自然生出的反对;不过这些牢骚话并不能证明ta们原先特权的合法性。还有些反对的声音却是有建设性的、值得倾听甚至采纳的。任何一场整体正义的变革,也难免局部误伤,或者发展过程中偏离其核心意义。这时就需要给建设性的异见以空间,让不同声音在观点的自由市场中分出胜负,也帮变革降低误伤率。在《早间新闻》中,有一场经典的二人对话,充分展示了上述两种声音,值得思考。米切因性丑闻被离职后,和一位受到类似指控的导演见面,一起吐槽米兔运动。这场对话颇有层次,其中米切是米兔运动第二波被指控的代表,导演则代表第一波被指控的公众人物。两者看似都是利用权力地位攫取性资源的人,但这场对话似乎尝试解剖二者的差别。导演:所有的东西都可以被重新赋予背景,他们拿我执导的电影去往负面的方向解读,以符合那套简单方便的说法。比如《爱情与拥抱》,本片隐晦地描述我祖母移民后接受新文化的故事,老天啊,现在重点变成了我对所有的女主演做了什么,什么时候拥抱也成了一种罪?疯狂的是,他们原本喜欢《随便杰西卡》这片名,之后呢,把我批判得体无完肤。
米切:他们可以曲解任何事。
导演:我甚至不理解他们想要传达什么讯息。女性就没有对性的选择权了吗?
米切:当他们专注于我们,就忽视了真正的问题。(米切在思考米兔是否是实现性别平等的核心路径)
导演:我为年轻人感到难过。因为你情我愿毫无情趣。(导演赤裸裸显示了他对强奸的爱好。)
米切:(犹豫……顿住)(米切察觉到导演话中有对强奸的推崇,开始怀疑自己和对方存在分歧)
导演:这句话我说错了,听起来很诡异。(导演为自己辩解)我想说的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刻是心有灵犀。现在一整代人都体会不到这一点,我感到很难过。我们没进监狱,公众舆论即监狱。
米切:我正要谈论此事。公众讨论,整个米兔运动,严格到了禁欲程度,目光短浅,没人指出,女性只要对我发表一项指控,无论出于什么目的,我这一辈子的努力便灰飞烟灭了,事业不复存在。我们来拍个纪录片吧,你来执导,我来做采访。让公众看看我们,我们要求加入对话。如果你们认为我错了,OK,但是告诉我哪里错了,如果你们是这么感觉,就向我解释清楚,我不明白错在哪。
这里,米切表达了自己对米兔运动的困惑,并提出了自己认为有利于达成共识、解决问题的方案——拍个纪录片,采访 “指控者”和“被指控者”,让被指控者加入对话,大家可以在公共空间里讨论清楚是是非非。
这种方式未必完美(比如不同阶层话语权、表达能力不同),但不失为一种有意义的方案。相比之下,导演的想法就卑鄙多了,他想通过影视和访问技巧来诱导公众。导演:和受害者的对话。是的,我认为可以用很巧妙的方法来做。
米切:我不确定在采访指控我们的女性时,是否该使用诱导的方式……
米切在性道德方面,带着男性的既得利益者的惯性和恶习,但谈到公共议题的采访,却显露出多年新闻人的敏感嗅觉。导演:去她的吧,ta们就是这样对我们的。我为了得到角色和你上床,并赢得奥斯卡奖,然后又说,我已年过半百,没了人气,所以我要告你“强奸”让你赔偿和解,说得好像那次不得劲的上床值几个钱一样。(导演模仿道)“我说我有20岁,但其实当时只有15岁。”胡说八道,那为什么看起来又老又丑。我非常想看看她的出生证明。
米切:(意外)我不知道有这件事。
导演:因为她采取了法律手段,胜算真是太大了,诉讼时效早已经过了,有时候不得不说,感谢上帝。
米切:(犹豫,话锋一转)我们可以谈谈米兔运动的具体性,第一波被指控的人和第二波的细微差别。
导演(意识到米切有言外之意,开始有敌意):你什么意思能给我解释清楚点吗?
米切(确认双方不同,明确告知):你确实是性掠食者。人们会希望你承认这一点。
导演:(对抗姿态)那你又是什么呢?
米奇:我不是你。
米切在开头是以性侵者的形象出现,但经过这一段,这个人物变得更复杂丰富,他在意识到导演的性侵者、性掠食者本性时,或许也对自己行为的本质,产生了反思。那么在这场舆论和正义的“审判”中,米切到底应该如何“定罪”也便随之有了讨论空间。
担心屠龙的英雄身上长出鳞片,是面对变革的正常反应。但是在米兔运动中,这种担心未免太早。
从整体权力对比来看,反对性骚扰的声音,远没强大到对实际存在的大量性骚扰行为构成有力威慑。对相关知识的科普,对针对“受害者”偏见的纠正,也远远不足。2017年,前优步工程师苏珊·福勒发布了一篇博文,揭露她在优步的上司对她进行性骚扰的确得到了HR的庇护,她随后指责了优步的性别歧视企业文化。这之后,优步相关负面不断,算是2017年关于职场性骚扰的一个重要事件。但真正掀起了米兔“运动”的,是众多女星对好莱坞大佬、金牌制片人哈维·韦恩斯坦性侵/性骚扰的曝光,社交媒体带上“米兔”的标签大量传播,更多类似经历的人站出来发声。这场运动也燃到了中国。商业、媒体、公益圈,无一幸免。尤其公益、媒体领域几起性侵事件的曝光,更深深揭示了,性掠食者是如何在各行各业中普遍存在。知名自媒体人王五四在《别假装深度调查了》中讽刺这种结构性的恶习:
“中国各个领域的领袖都是有性欲的,而且这种性欲往往跟权力一样,不受监管。”
对于米兔运动,最经典的反对声音是特朗普这样的,他曾在记者会上称米兔运动“非常危险”,不公平地威胁到整个有权势阶层的男性。不过,顶层的权力终于受到了制衡和监管,难道不是好事吗?而在女性主义理论,科普度、接受度都不高的我国,这一运动并不足以抗衡权力,对女性形成有效的保护。
所谓的反对,也更多是谩骂而非讨论,只怕“田园女权”这种污名化的概念市场份额都比女权主义要高些。这也是为什么,章文在反驳蒋方舟和易小荷的实名指控时,敢公然对她们进行荡妇羞辱,说蒋方舟单身交过众多男朋友、易小荷离过婚经常出现在酒局上,来降低她们的公信力。这一招虽低劣但屡试不爽。因为“荡妇羞辱”依然深植在我们的文化中,长在我们的脑子中。如果社会的性别平等教育更成熟,那小孩子都会知道“荡妇羞辱”是怎么回事,这种污名也就自动失效了。
米兔运动和女权主义在全球的发展毕竟是非常不均衡的。美国是个女性主义理念普及度较高的国家,也是米兔运动爆发地。倒不妨探讨一下,米兔运动的伤及无辜、或者成为新的利益集团工具的可能,但是在我国,应该还没必要。本剧给了米切这个人物一定的解读空间、模糊地带,留给人们去探讨,两性关系(尤其是职场中的两性关系)的界限在哪里,责任又如何界定。《早间新闻》中,布莱德利对受害者艾什莉进行了采访,挖掘出了职场文化的问题。“米切和我确实越过了界限,几次。在他的更衣室里,他会叫我进去,我们接吻,我会帮他口。他从未强迫过我,但是我想,我还是不知道该如何拒绝。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但是,所有人都知道。我能感觉到。我感觉,那些我曾经尊敬的人看我的眼神不一样了。我失去了他们的尊重。感觉就像,站在另一个视角看着自己,我看到了别人眼中的自己,这个为了事业去跟米切上床的荡妇。我自己都不认识那个人是谁。我不认识自己了,这都是他造成的。他给我打上了烙印。他偷走了我的自信,我的价值。我快淹死了。没有人向我扔来救生圈,一个人也没有。我孤身一人,非常孤独。我周围有很多人,但是……”
米切是开始这段关系的一方,但是职场中没有人审判他。一是因为光环,因为慕强是人的本性;二是因为威慑,他有恃无恐,就算有人对他的行为不满,他依然握有这个组织中最顶级的资源,也可能掌控着很多人的前途。大家不敢非议大人物,但敢向小人物放冷枪。《杜拉拉升职记》里,杜拉拉和王伟的恋爱关系被传出,一个小小的销售,就敢来找杜拉拉冷言冷语,但她是绝对不敢去找销售总监王伟说三道四的。如果没有组织内官方监督和“执法”机构,那职场文化对性骚扰、职场性关系的反应就是这样的——惩罚的大概率是弱者。社会心理学上有一个实验,叫米尔格拉姆实验,也叫“服从实验”,它展示了人们在具体环境中,有多容易服从权威人士。而且一旦开始服从某一规则,中途改变就很难。社会压力以隐秘的方式使人们表现出不人道的行为。职场、企业,恰恰是一个等级森严的环境。我们很容易自动遵循某种规则、氛围,对当事人施虐——如艾什莉感受到的沉默、孤立、视而不见。当然,那组织中的当权者也可能会说,她们主动找上我的!如果真想保证自己的名誉,你完全也可以指控这些人性骚扰你呀。杀一儆百。这样等于告诉其他员工,我不接受贿赂,别想用性来不正当竞争。从文化上讲,这也会断了利用所谓的“性别优势”上位的人的念想,创造更公平的职场文化。但是很奇怪,我们很少听到这样的故事。大部分有权力的人还是见便宜就占的。一个组织很难完全公正,但应该力求公正;个人行事有不同立场和考虑,但应保持基本的善良。在一个组织里,受监督的应该首先是有权力的人。也许今天的职场中,性骚扰还是一个很少人去讲述的问题,慢慢地有人开始敢于谈论,这也是好的改变。我就曾听到过身边不同朋友分享自己在工作中受到性骚扰的故事。一个朋友受到意大利老板的性骚扰,据说他有不少类似前科,但那位朋友默默选择了离职;另一位朋友,是受到已婚男同事在车上对她性骚扰,她很害怕也很焦虑,后来告诉了别的同事和老板,老板没有声张,但在一段时间后劝退了那位男员工。这起码是一个好消息。《无声的语言》中这样描述文化对人的控制:种种无形的力量构成并控制我们的生活,形成钳制我们的模式化行为,我们对其却浑然不觉。莱昂内尔·特里林就曾把文化比做监狱。不过,对文化的透彻了解,可能就是打开监狱、摆脱控制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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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翩翩
公关女/女权主义者/
中国传媒大学传播学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