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里雪山与登山队的17条人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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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山与登山
真正让小林更开阔去了解神山,是当地转山活动。1999年秋,当他第一次踏上梅里转山路,想去寻找的,还有没人侦察过的西侧登山线路。那时的他,其实还放不下梅里登山梦。96年顶峰前的被迫下撤,“那样的不甘心,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然而,当他2000年秋完成第二次转山,眼看着藏人围绕神山,步行转圈,甚至一路叩着长头。“我们只想着要登上山顶,他们却崇拜着整座山,如对待神明一样信仰。”
一次次感受着“人与山”的共存与敬畏,也让小林一次次自问:“攀登难道不是在践踏他们的信仰?”他不禁对还想寻找新登山线路的自己,开始有些罪恶感。“我不再想去攀登梅里了,最终也觉得是不能攀登的。”
▲转山是盛行于藏区的朝圣活动。藏人笃信转过神山,可以洗净罪孽,甚至最终脱出轮回,荣登极乐。梅里转山已有700余年历史。
尤其当抵达神山南面,云开雾散之下,醉心摄影的小林,得意于自己大概是全世界第一个拍到了神山南面。转头却见转山人,一个个正在五体投地叩首。
相形之下,他惭愧难当。“这片山早在我拍照的千百年来,其实就和当地人息息相通。忽略掉这些人,谈什么世界第一,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我以后可再不能自封什么世界第一了。”
就在小林反思之际,外部世界对于梅里雪山攀登的争论也正达到沸点。山难与屡次惨败,让藏人更加笃信神山有灵,也让登山者对这座未登峰燃起更大热情。
1999年,西藏登山队准备再次发起对卡瓦格博的攀登。而这一次,已经不仅是当地藏人反对,梁从诫、奚志农等中国环保人士,也加入了这一场世纪大辩论——
▲卡瓦格博日落。摄影 / 马锅头
登山者觉得,无高不可攀,未登峰的艰险,才倍显人的勇气与可贵。
执政者觉得,雪山大都在贫困地区,应利用自然资源,脱贫致富。
环保者觉得,为什么地球上不能多留几座人类未曾染指的山峰?
当地人则觉得,世界上那么多山,为什么非要登我们的神山?把个人成就建立在践踏民族信仰之上,这是不道德的……
纷争之下,1999年登山活动被暂停。2000年,数十位中外学者、宗教人士和当地人发起禁登卡瓦格博的呼吁书。2001年,德钦县人大正式立法,禁止任何登山队伍再攀登梅里雪山。
▲虽有禁令,仍不断有探险者向往梅里雪山。图为曾在当地收集到遇难者遗物的高家虎,2011年他在独自攀登梅里雪山过程中失踪。
这是中国第一次有山峰因为宗教意义,被禁止攀登。小部分人的登山,就此退出神山历史舞台。更大众的旅游热,却才刚刚掀起大幕。
登山之前,还几乎无人知晓梅里雪山。惨烈山难、再登失败、遗体重现、禁登激辩……贯穿10年,一次次登山事件,充满玄机与离奇,也吸引来越来越多目光。
1998年秋,当登山者带着遗骸悲伤离去,观光者沿着新建公路,开始大量涌入。人们好奇于山难,想亲眼看看这究竟是怎样一座神奇雪山?1999年,德钦接待游客首次突破10万。
距离冰川最近的明永村,很快成了最富的村子。“全村都忙着去给游客牵马,村里70多匹骡马,根本顾不过来……”而一直是全国特困县的德钦,1999年旅游收入近2000万。
“这在10年前,根本不敢想象。”即便是抗议登山的当地人,也不得不承认,是1991年那一场山难打开了一扇窗子,梅里雪山从此进入公众视野。
▲卡瓦格博。摄影 / 马锅头
神山之名
旅游热潮,比想象来的更快。在明永村,骡马很快取代了其他牲口。家家户户忙着牵马迎送游客,即兴而歌的场面开始少了。自由农牧生活,开始一点点被旅游业所取代。
更不可控的是,明永冰川在加剧消融,速度之快让人忧心忡忡。虽然科学结论是全球气候变暖。村民却认为这是神山警示,是近年外来的登山、旅游所导致。外人看到的是自然原因,当地人看到的更是人为,是文化冲击。
“明永村以后会更富裕吧?”1999年起常驻当地的小林,恰好也见证了旅游时代的来临。“那当然。”大扎西甚至准备在家接待游客。小林最初被这个想法惊到:“那你打算把明永村打造成民宿街吗?”更忧心的还有,随着旅游热,神山还能保持它的神圣吗?
“我们正因为有卡瓦博格才能生活。如果它不再是神山,我宁愿死了也行。”大扎西再次赌命的话语,总算让小林有了信心。作为村长,他为藏族传统自豪,却也肩负着民生。“我最大愿望就是能让村民都富起来。但,也不能变得和外面一样。”
▲转山诵经的藏人。摄影 / 马锅头
冰川在消融,文化也是。当村民忙着致富,另一群藏族年轻人开始了自我保护。他们生于70年代,接受现代教育,却忧心着藏文化流逝。毕业于云南艺术学院的斯郎伦布,曾最难堪的是,同学问他的名字用藏文怎么写?他竟不会。
而这,并非个例。1962年起,德钦取消藏语教学,年轻一代几乎不会藏文,对传统文化也很无知。无怪乎,登山队最初进驻时,不少年轻人态度模糊,甚至不那么关注。而山难震醒了更多人,更加意识到神山之伟力、传统之重要。
“你能用母语写你的名字吗?”也是在1998年,斯郎伦布自掏腰包,在德钦办起了藏文培训班,贴出这样一句标语。“语言是一个民族的灵魂,只有把藏语传承下去,我们藏族才不会丢失自己的根。”
▲转山诵经的藏人。摄影 / 马锅头
德钦迎来旅游热的1999年,他和几个藏族小伙则发起了文化社,并坚持社名一定要有“卡瓦格博”4字。虽然德钦为提升旅游知名度,将错就错,沿用了因山难而闻名于世的“梅里雪山”之名。但对于所有当地人,“卡瓦格博”这个名字不可取代,意义非凡。
那是斯郎伦布至今铭记的日子,冬日凌晨的飞来寺,穿着最隆重藏装的5个年轻人,带着最隆重心情,一起面朝神山,口诵誓词:“尊贵的卡瓦格博神山啊,我们是你的子民,世世代代受你呵护。现在我们借你之名,成立卡瓦格博文化社。我们看到,在你下面的这些子民中,文化正走向濒危。我们只想藉你的威力,来恢复传统文化……”
那一刻,清晨第一缕阳光正点燃雪山。灿亮金光之下,无法抑制的斯郎伦布,泪水刷刷掉了下来。一起立誓的兄弟说,双眼模糊之际,他感觉卡瓦格博真的就站在面前,看着他们。
▲卡瓦格博日出。摄影 / 马锅头
望向雪山的眼睛
在开发和保护交织中,2003年藏历羊年,卡瓦格博迎来前所未有的转山高潮,仅转山者就超过10万。藏人相信神山有生命甚至属相,而卡瓦格博属羊。羊年转山,功德百倍。
朝圣热情的另一面,是用以焚香的香柏树被大片砍伐,2元一枝卖给爆棚的游客。为了保护香柏树,卡瓦格博文化社请来活佛劝导村民:“焚烧神山身上最好的装饰品,来敬卡瓦格博,这样怎么会有功德?”香柏树这才幸免于难。
在这一年转山热潮中,也有小林尚礼第3次来转山的身影。前两次转山,是为了自己内心情结,并终于重新认识了这座山。而第3次,他下决心为山难17位逝者而转,告慰他们的英灵。
这一次,他对藏人的转山行为,已不再感到丝毫讶异。“走进给予自己生命的存在,围绕它,转山祈祷,这是非常自然的事。”
让他一路唏嘘的是,遭遇山难的1991年,正是上一个羊年。干支12年一轮回,12年前的雪夜,终结了他们的生命,也不知不觉改变着这片雪山和人民的命运。12年后,剩他还走在这片相信生死轮回的大地。面对共同仰望过的雪山,一一默念着消失的17人的名字。
“山难以来,岁月流逝,这座山也终于对我们露出了笑脸。”
▲转山路。摄影 / 杨波
又一次面朝神山,心中浮起逝去友人,已是2017年春天。从1998年发现遗体,小林至今每年都会再来。
如今,印在他眼里的卡瓦格博,已和最初完全不同。登山时代,他眼里只看到了皑皑白雪的山顶。20余年,深入向雪山下的腹地,却看到了更广阔的人与天地。
曾经封闭的山区,也不再如往日。游人簇簇,酒店林立,早已是中国最热门旅行地。昔日落后的中国,也已超越日本,跃升全球第二大经济体。
从1991直至2017,在神山千年历史中,只是短暂一环,却也是最飞速发展的一环。有幸见证的小林,却对未来持有乐观。“时代改变了,但我相信这里对神山的信仰没变。”
▲1998年至2010年遗体收容情况。制图 / 小林尚礼
而他自己,也还继续着对神山的探寻。30次冰川搜索,让16人得以归来,只剩最后一位清水永信,始终不见踪影。抱着说不定还能找到的心愿,小林还会每年都来。
而已发现的16具遗骸,在睡袋里的只有10人。遗物中,有7个人的日志,正在写最后一夜,却嘎然而止——这两个细节,似乎暗示着雪崩来临时刻:约在1月3日22点半左右,17人即将就寝之际。只是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是以怎样状态去迎接最后的瞬间……
为了亲眼看一看亲人最后的所在,一些遗属也曾跟着小林,一起远道而来。在一个飞来寺前的黎明,目光追着霞光,投向正一寸寸被燃成金黄的神山。每一个人都双手合十,目不转睛,一瞬光影也不舍得放过般,痴痴望向亲人永远消失的山顶。“那是一双双含泪的眼,凝视的眼,微笑着问候亲人的眼,我永远忘不了这些眼睛。”
▲卡瓦格博日出。摄影 / 马锅头
山也在看着人
今天的梅里雪山,每一年,每一个清晨,同样位置,同样角度,依然有不同身份的一双双眼睛,热切仰望着,盼能一睹日照金山。
而当一拨拨过客,把梅里雪山当作旅行对象时,又是否真正领会卡瓦格博的意义?错位依然存在于这座山下,神话也还在代代流传。现在,最闻名的莫过“梅里山难”。在当地,你总能听到一句“阿尼卡瓦格博”,总会看见“禁登神山”的提示,还有一部循环播放的山难纪录片。
飞来寺岗坚宾馆的老板格茸吾烁,为了招待客人,自己都看了一千多遍。每看一遍纪录片,格茸和游客,都不禁一起为神山的胜利所赞叹。真正亲历过的张俊等人,却自称“看不懂”这部片。“太多神化、炒作,甚至以讹传讹,说的都不像当年实际发生的事了。”
▲前往雨崩、西当的旅游路标。摄 / 荒芜地
26年过去,山难成了祭品,成了真假掺杂的传说,成了神山一道光环。这让已年届60岁的张俊,至今伤心。
“17条人命做了一个大广告。现在出名了,富裕了,却把发挥那么大正面作用的登山,塑造成负面反面的……”这个把登山与开放最初引进来的人,每提及梅里雪山,还有太多心绪难平,哪怕26年岁月流过。
而刚满26岁的格茸,生于1991年。那一年伊始,17人消失,新的生命也在诞生,在传说中成长。19岁开始跑车的格茸,2年前贷款210万,成为飞来寺52家宾馆中的一户。所有村民,也都从事着旅游生意。但飞来寺的宾馆,90%是外地人在经营。
“大家是有钱了,但压力也更大了。”远离传统的年轻一代,面对现代文明,却没有外地人的竞争优势。被旅游业拴住,被银行贷款压住,格茸非常怀念少年放牧时,和神山相伴的日子:“如果有可能,我情愿回到过去,至少很自由。”
“我最大愿望实现了,但也有新的担心。”不远处明永冰川管理站,卸下村长职务的大扎西,面对日益消融的冰川与人情,心里也依然怀着重任。那是曾对小林的承诺:“只要我还在,这里就绝不会往离谱方向发展。”
还在苦苦奔走的斯郎伦布,虽向我自嘲着:“文化社快熄火了”。曾对卡瓦格博立下的誓言,却言犹在耳。文化保护的路,还要继续走下去,因为山也在看着人们。
▲左为90年代明永冰川,右为冰川目前情况。
无论喜忧,人与山,都不可回避随时代前行。但幸运的是,他们还有神山。困苦时,它是衣食之源。富裕时,它更是心灵所依、文化之源。
格茸记忆里,儿时只在初一、十五烧香敬山的村民,现在变成了天天烧香,比以前更加感恩和依赖神山。
而飞来寺烧香台,同时也是神山最佳观景台。一边是村民们对着卡瓦格博,重复着千百年的祈祷,一边是游客对着梅里雪山发出赞叹。当第一缕阳光又来,以卡瓦格博峰为首的十三峰,云雾蒸腾中,如众神肃立,正一寸寸镀开金光。
这金光穿透时间的迷雾,曾迷醉一群梦想登顶的登山者,曾安慰另一群痛失至亲的遗孤,曾感动苦苦搜寻碎片的小林,曾激励立誓保护传统的藏族青年,更千年照耀着一代代信仰朝拜它的山民……
这金光从过去抵达今天,还将照向未来,照进更多人凝望神山的眼睛。无论怎样变,山不变。
▲卡瓦格博日出。摄 / 马锅头
人与山的不了情
文/湘君
消失的17人,一度被“塑造”成一意孤行的挑战者。穿过无数传说,我最初最想了解的是,他们究竟为什么而登山?
在真正的亲历者讲述中,才发觉,面对一座山,一支小小登山队,就涵盖了来自两国三方的诉求——云南求边陲开放,中登协来为国争光,日方怀着对未登峰的崇尚。
只是那时的他们,竟不知还有另一个群体——他们与山息息相关,与山有着比任何人更强烈的情感。
为什么登山?
最普遍回答是,因为山在那里。
然而,当我们一次次把目光聚焦在山顶,却往往对山脚下的人,一无所知。
消失的17人直至遇难,还不知山下反对,更不知身后无尽纷争。
这一点,一度让我深感意外。然而近30年过去,当我们一次次从远方归去来时,对于当地的人与生活,又有多少了解?这样的无知与忽视,其实至今延续。
为什么转山?
带着了解渴望,没能登顶的小林,在山脚下,却终于重新认识了这一座山。
最初作为登山对象的梅里雪山,在他眼里,慢慢变成了神山卡瓦格博。
而我们各自心中的那一座山,和当地人相依为命的山,又是否一样?
围绕雪山,一次次的相逢,已经不是一起简单的登山事件,更是对自然、对他人、对文化的不断理解、尊重与反思。
雪山如镜,投射着太多不同人的情感。
对于山民,它是犹如父母的神性的山。
对于遗孤,它却是夺走亲人生命的魔性的山。
对于消失的17人,它是感知生命的高度的山。
对于深入此地的小林,感受到的却是一座孕育万物的丰饶的山……
每一种人怀有的情感,都如山的一个侧面。
你怀有怎样情感,雪山的镜面就会反射给你怎样的答案。
每一种文化,也都是人类文明的一个侧面。
存在即合理,都有各自闪光。当它们共同投射向雪山,有交锋也在相互影响。
一场山难,让17人生命走到终点,也让千年隔绝的人与山,不觉踏上了新时代的起点。
新的时代,更多人的涌入,更多人与山的不了情,也还在持续改变着这片土地。
只愿更多人望向雪山的眼睛,带着理解,含着敬畏。
因为山,也在看着我们。
纪念:1991年梅里山难 17位遇难者
日本队员:井上治郎、佐佐木哲男、清水永信、近滕裕史、米谷佳晃、宗森行生、船原尚武、广濑显、儿玉裕介、笹仓俊一、工藤俊二
中国队员:宋志义、孙维琦、李之云、王建华、林文生、斯那次里
本文重要参考文献:
小林尚礼
《梅里雪山 十七人の友を探して》
京都大学学士山岳会
《梅里雪山事故調査報告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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