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百姓，从这个世界消失吧！

转载自凤凰WEEKLY（公众号ID：phoenixweekly）

作者：金快乐

中国人民在银幕上的老朋友——卖花姑娘

说起朝鲜电影，大部分人知之甚少。家中的老一辈可能还看过《卖花姑娘》，年轻人中的多数，恐怕连一部朝鲜电影也没看过。

但是，为了拍电影，朝鲜有多努力，你知道吗？

朝鲜每年可以生产电影40多部，其中反派多为美国人。这些电影普遍质量堪忧，情节老套，桥段单一，影片里到处是哭天抢地的场景。

但在海量的主旋律烂片之中，却有一部电影鹤立鸡群。

这部1985年产的电影叙事流畅，情节动人，最令人意外的是，作为一部朝鲜电影，它十分罕见地，既没有歌颂金家，也没有进行赤裸裸的意识形态说教。

而它居然还是社会主义国家第一部怪兽题材的电影，并且，其思想深度和所包含的政治隐喻，远远超出了人们所熟知的哥斯拉系列。

这就是由韩国导演申相玉执导，朝鲜前领导人金正日监制的《平壤怪兽》。

请忽略这个奇怪的译名吧，“普尔加萨利”是中文字幕组根据日文版本进行的音译。

在讨厌怪力乱神的朝鲜，这样一部怪兽片能得以拍摄，首先是出于金正日本人的意志，他对日本的《哥斯拉》颇有兴趣，但认为其缺乏内核与思想。

坊间甚至有传闻称，金正日才是此片的实际导演。虽然这种说法没什么可靠的根据，但金正日确实提供了大力支持，并切实为这部电影的诞生做出了巨大贡献——连导演申相玉都是他特地派特工从境外绑架回来的。

正因为金正日对这部电影的高度参与，人们不断揣摩，金正日究竟想在这部电影里表达什么？

据说朝鲜方面对这部电影的解释是：电影暗示了资本主义在不受任何拘束的情况下所带来的不良影响。

但看过这部电影的人们对这种说法不屑一顾，他们试图从这部电影中窥探出另一个不一样的金正日。

社会主义国家的第一部怪兽片

电影一开始，是朝鲜艺术电影制片厂的片头标志，年纪稍大一点的人们可能会觉得眼熟，改革开放前，中国许多电影制片厂的厂标都是这个风格的。

故事的背景是14世纪的朝鲜，在暴君的统治下，徭役繁重，饥荒四起，民不聊生。

但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朝廷仍一心作死——不想着如何改善民生，却只想着制造更多兵器，用于镇压民众的起义。

为了锻造兵器，暴君在全国搜刮铁器，官府大量征用百姓的农具，甚至连家里做饭的铁锅都不放过。

负责落实最高指示的县官，面对百姓的质疑，说了句看似大义凛然的话：“国泰方可安耕。”换成大白话，大概就是“没有国，哪有家？”，或者更进一步——“难道填饱肚子比祖国还重要吗？”

要是百姓不愿给咋办？能问出这种问题的人，不是太年轻，就是太幼稚。

对老百姓，绝对不能惯着。惯多了，哪天他们还真以为自己是国家的主人，那还得了？

现在可是皇上开恩，给你们一个自愿为国家做贡献的机会，别给脸不要脸啊。

不给是吧？没关系，那就一个村一个村抢过去嘛。官兵所过之处，农具、炊具这些百姓赖以吃饭的工具，只要是铁的，全部无偿征用。

被官府指定锻造兵器的人，是村里一个善良的老铁匠，他一辈子为农民冶炼农具。目睹了村民们的惨状，他把官兵们征用的农具和炊具，又偷偷地还给了村民。

哎哟，你这刁民，居然敢公然对抗国家政策，怕不是想造反吧？结果毫无悬念，老铁匠被官府抓起来一顿暴打，然后丢进大牢。

遍体鳞伤的老铁匠在临死之前，对这个糟糕的世道深恶痛绝，于是用米粒和泥土，捏了一只小怪兽，取名为“不可杀”。并且希望这只怪兽能拯救世人于水火之中。

这只小怪兽作为铁匠的遗物，被铁匠的女儿，也就是本片的女主角带回了家。一次不小心，女主角的血滴在了怪兽身上（请自觉忽略此处的五毛钱特效），奇迹发生了，怪兽居然活了过来，并且以铁为食，从针到剪刀，只要是铁的，抓住了就不撒手，咔咔吃。吃的越多，就长得越大。

小怪兽刚出生没几天，就表现出了对劳动人民的深切同情。在刑场上，它一跃而起，把刽子手的刀给吃了，救下了起义军的领袖。

这个场景的动图在中国互联网上流传颇广，不少人以为其是哥斯拉或奥特曼里的小怪兽，殊不知，这其实是金将军的造物。

之后小怪兽还跑进了官府的兵器库里，大快朵颐。把官吏们都吓坏了。

发现了兵器这种超值套餐之后，小怪兽长势喜人。很快就长成了哥斯拉一样的大怪兽，跟着起义军南征北战。

这下可把暴君给气坏了，朕对你们还不够好吗？你们居然敢造反？朕好生气，必须自夸几句，冷静一下。

不让你们见识一下朕的自夸三连，你们还真以为朕不会打嘴炮呢。

至于起义军这边，有了大怪兽的助阵之后士气大振，义军领袖决定一鼓作气，推翻暴君。

深谙好莱坞套路的人都知道，电影还没过一半，就开始乱立这种flag的人，通常是活不到最后的。在后来的征战中，义军领袖果然壮烈扑街。

不过没有关系，毕竟本片的主角是怪兽，只要怪兽不死，义军就可以接着打下去。怪兽所到之处，官军望风披靡，这个场景明显是在向日本1954年版哥斯拉中的经典桥段致敬。

下图是日本1954年版哥斯拉中的相似场景。

大怪兽一路攻城拔寨，势不可挡，撼动着暴君的统治。

最让朝廷崩溃的是——妈的这货根本就打不死。刀枪不入这种庸俗的主角光环就不说了……绞尽脑汁，布下陷阱，把它困在笼子里放火烧，居然还TM烧不死。

奉命镇压起义的将军当时就被吓尿了。

辛辛苦苦搞了个巨大的弩箭，无奈怪兽皮实在太厚，弩箭一射到怪兽的身上就被弹飞了。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将军当场被吓成面瘫。来一张特写，大家感受一下将军的心情。（将军：我不要面子的啊？）

好不容易把怪兽引到了陷阱里，用巨石把它埋了，动弹不得。

将军终于可以松口气了。谁知道，就在官军们欢庆胜利之际，女主突然跳出来，发动技能“圣母光环”——将自己的血，洒在活埋怪兽的巨石堆上。

然后……然后……怪兽居然就满血复活了……

将军：妈蛋，这仗老子不打了！（非常悲怆了，再感受一次，心疼将军）

复活后的怪兽继续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路打到暴君所在的都城。守城的官军造出了一种巨炮，朝着怪兽一顿猛射。

当然，怪兽毕竟是主角，皮糙肉厚的，炮弹打不穿，官军也表示能够理解。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对官军来说，可以讲是非常过分了。

非战斗人员请迅速撤离

谁知道怪兽当场开启了外挂，硬是用嘴含住了炮弹，然后再一口吐回去。城楼上的官军都傻眼了：还有这种操作？

在主角光环的加持下，怪兽终于攻破都城，杀进皇宫，一脚踩死了祸害百姓的暴君。

如果故事在这里就皆大欢喜地结束了，那无非是一部毫无深度的平庸之作。但电影的制作者显然有更大的野心，并不甘于这样一个庸俗的大团圆结局。

推翻暴君之后，故事并没有结束。因为怪兽的食量越来越大，战争结束之后，再也没有那么多兵器可供它食用。于是百姓们纷纷献上了自己家的农具和炊具，来供养这只解放了他们的怪兽。但怪兽的食量实在太大，很快人们就倾家荡产了。

女主想劝阻人们继续供养怪兽，但人们把怪兽当作自己的解放者，不愿让它饿死。

于是，曾经的解放者成了新的暴君，起义的胜利并没有解决问题，人们依旧要献出自己的生产生活用品，依旧饥饿。

心系全人类命运的女主角担心这样下去，为了满足怪兽的食欲，人们只能入侵其他国家。于是她决定牺牲自己，和怪兽同归于尽。她躲入一口大铁钟里，并吸引怪兽前来。

饥饿的怪兽不知有诈，大嘴一张，把铁钟连同女主角一口吞下。

在电影的设定中，怪兽因女主角的血而活，也会因女主角的血而死，反噬了主人的怪兽无法活下去。最终，暴君举全国之力，用尽了各种兵器诡计，却怎么打都死不了的怪兽，在巨大的响声中，石化、解体。

到了这时，人民才得到了真正的解放。电影的最后一幕，是女主角含泪躺在一堆碎石中，生死未卜。

为了“超越好莱坞”

金正日不惜绑架韩国导演

《平壤怪兽》不是金正日参与的第一部电影，早在1968年，金正日26岁那年，他便组建了“白头山创作团”，将父亲金日成在抗日期间创作的《血海》搬上银幕。

在《血海》拍摄期间，金正日经常到现场“视察指导”。六七十年代是朝鲜电影的春天，当时的许多经典电影，都是在金正日的直接组织并参与创作下完成的。

在这些作品中，中国人最熟悉的就是《卖花姑娘》，该片剧本出自金日成的手笔，金正日则亲自指导多达150余次。

年轻的金正日在片场。

虽然金正日参与的多是朝鲜主旋律电影，但其本人却是好莱坞的影迷，他喜欢冒险题材的电影，比如印第安纳琼斯，他还是伊丽莎白·泰勒的粉丝。他对不同种类的电影均有涉猎，连《13号星期五》这类恐怖片也颇受他喜爱。

毫无疑问，他是这个国家中为数不多，甚至可能是唯一的，可以不受拘束地看西方电影的人。

他拥有一个神秘而庞大的私人电影资料库，据说配音、翻译、字幕师、录音师等加在一起有250人之多，其规模远超很多国家的电影资料馆。

至于金正日所收藏的拷贝（或碟片）数量，至今没有一个具有说服力的数字，但这些众说纷纭的猜测里，最少的数字也在15000个左右，有人甚至认为多达25000个。一个可供比较的数字是，中国电影资料馆的拷贝数量，目前在30000个左右。

金正日绝不满足于当一个电影爱好者，他对自己的爱好进行了理论升华，写出了多部专著。

同事王富贵从平壤背回来的金正日著作。

理论之外，金正日对于实践也充满着热情。他曾亲自视察过朝鲜艺术电影制片厂591次，相较之下，他的父亲金日成只视察过该厂22次。 

金正日毫不掩饰自己对电影艺术的热爱：“如果我没有成为一名政治家，我肯定是个出色的电影导演，或者至少是个电影评论家。”

这不由得让人想起另一个天赋异禀的统治者，法王路易十六，他本可成为一名精益求精的锁匠，却不幸地坐在了王位上。

当金正日对电影的追求越来越高时，他的创作团队却跟不上他前进的脚步。于是金正日决定另辟蹊径，既然朝鲜的人才无法拍出好的电影，就从资本主义的韩国那里挖墙角嘛。

于是在1978年，朝鲜特工绑架了韩国导演申相玉和他的前妻，知名演员崔银姬。

申相玉和崔银姬

但申相玉直到1983年才第一次见到金正日，此前，他已被关押了5年。在被释放之初的3个月里，申相玉和崔银姬每日都被安排观看朝鲜人为他们挑选的电影，平均每天看4部，一共看了约120部。

这些电影中大部分是朝鲜拍摄的，质量堪忧的作品，目的是为了让他们熟悉这个国家另类的电影主题和逻辑。除此之外，还有苏联和东欧的影片，以及两部美国影片，《日瓦戈医生》和《巴比龙》。

金正日希望申相玉夫妇为朝鲜的电影事业服务，并在朝鲜的电影工作者中发挥表率作用，金正日抱怨自己的“白头山创作团”：“表达方式总一模一样，情节老套，桥段单一，影片里到处是哭天抢地的场景”。

除此之外，金正日还要求这对韩国夫妇对外声明，他们是为了创作自由而自愿来朝鲜的。

“你们必须说，你们叛逃到朝鲜是你们的自由选择，而且韩国的民主是虚伪的。它是掩饰反共产主义的一种假象。没有真实的民主。只有反共产主义和对创作性工作的干涉。你们必须说，因为艺术上的限制，你们叛逃到了朝鲜，因为在这里，你们能够享受真正的自由，有保证的创作自由。”

此后，申相玉夫妇在两年零4个月的时间里，为朝鲜拍摄了7部电影，并且在朝鲜的各类媒体上频频受访，表示二人“获得了比在南朝鲜更大的自由”。

作为回报，金正日确实给了两人比别人更大的创作尺度和资金支持，朝鲜银幕上的第一个吻，就来自申相玉的作品。

在朝鲜工作时的崔银姬，甚至亲自上手操作起了摄影机。

金正日在申相玉身上寄托了“赶超好莱坞”的梦想，但这位韩国导演却“辜负”了领袖的一番美意。1985年，申相玉夫妇借着一次到欧洲参加影展的机会，在维也纳甩掉了监视他们的朝鲜特工，投奔美国驻维也纳使馆寻求政治庇护，从此再也没有回到朝鲜。

《平壤怪兽》成了申相玉为金正日拍的最后一部电影，不过申相玉后来发现，逃出朝鲜之后，他就被从这部电影的制作人列表中移除，导演的头衔被给予了当时的副导演。

如果不考虑这次“背叛”的话，金正日的电影之路大体还算愉快。绑架申相玉的时候，金正日还年轻，和任何一个那个年纪的人一样，他野心勃勃，渴望一展宏图，创作出更好的作品。

他没理由不对未来充满信心，毕竟就在几年前，他指导创作的电影《卖花姑娘》，在社会主义国家中大受好评，成为朝鲜历史上为数不多的文化输出。他还爱上了当时朝鲜最美的电影明星——成蕙琳，并和她生下了长子金正男。

那时他还不是这个国家的统治者，因为父亲金日成还活着，并且身体硬朗。但他的接班人地位已经确定，前景光明。

对当时的朝鲜而言，也是如此。因为苏联的存在，朝鲜还能从苏联主导的经互会（经济互助委员会，由苏联组织建立的一个由社会主义国家组成的政治经济合作组织）中获益，那大概是战后朝鲜最好的时代，当时还没有发生饥荒和“苦难行军”。

46年前的一个夜里，成蕙琳的姐姐成蕙琅被楼下传来奇怪的汽车喇叭声吵醒，她从四楼的窗户往下望，黑夜中停着一辆黑色轿车。那是金正日，不同于后世所熟悉的那位总是一副严厉神情的朝鲜领导人，彼时的金正日才刚满30岁，年轻的脸上，洋溢着后来世人都不曾见过的喜悦。

“刚才蕙琳生了个儿子！”他突然开心地说。

《平壤怪兽》所引发的联想

申相玉的逃跑，并没有中断金正日一个人的电影史，他仍旧非常关心朝鲜的电影发展，即便许多年后他已不再年轻。

2006年，金正日参与剧本创作的《女学生日记》在朝鲜国内创下票房与口碑的双丰收，并且在西方引发了关注和讨论。

2009年，由朝鲜艺术电影制片厂完成的电影《红楼梦》，也是金正日指导下的作品，此时距离他去世只有两年时间。

从左到右分别为朝鲜版《红楼梦》中的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

《平壤怪兽》这部在金正日的授意下产生的电影，在今天的人们看来，怎么都不像是讽刺资本主义的扩张。

这恐怕是金正日生前没有想到的，正如他没有想到，他的一个儿子会杀害另一个儿子。

片中，那位不顾国家处于饥荒状态，征用农具、炊具，只为打造兵器的暴君，比起抽象的封建制度或资本主义，似乎更容易让人联想起当下举全国之力进行核试验的朝鲜。

毕竟，该国百姓的温饱能否得到满足，尚令人怀疑。

电影中，曾经作为解放者的怪兽，在推翻暴君后却成为了新的暴君，似乎也能引发人们对朝鲜第一家族的思考。

金正日——这位已故的朝鲜统治者，好莱坞的影迷，梦想着成为导演的人——最初究竟想通过这部怪兽片表达什么，大概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很可能，他并没有打算表达什么深刻的主题，他只是想像个好莱坞导演一样，拍一部自己喜欢的怪兽电影。

只是朝鲜当下的处境，让观影的人们更容易产生联想。

对于平壤的怪兽，就如女主角在舍身饲兽时所想的——

互联杂谈后记：

为了百姓，从这个世界消失吧！

这句话是对怪兽说的吗？

金正日和我们都知道怪兽并不存在，但是人类历史上比怪兽更恐怖的东西并不少。

美国小布什总统曾经做过一次演讲：

人类迄今为止所取得的最伟大的成就，不是科学技术，也不是天才的作品，

而是把权力关进了笼子，我现在就是站在笼子里对你们说话...

金正日难道生来就是独裁者？当我们谴责他世袭，谴责他不顾朝鲜平民生死时，我们扪心自问如果我们自己处于他的位置，我们能否做得更好？面对奢华的生活，面对大量随手可得的美女，面对不受约束权力的肆意妄为，有几个人能抵制其诱惑？

这部电影与我们熟知的洗脑朝鲜电影完全不同，我们宁愿相信，彼时金正日还是一个有梦想的热心青年...

为了百姓，从这个世界消失吧！

这不正是对不受约束权力的控诉吗？

只可惜他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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