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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所有人都在骂苏大强,我想起了这位父亲

成琨 十点人物志 2019-04-27

许多影视作品中的父亲,并不都像苏大强一样专门坑孩子。而我最喜欢的,还是温和内敛的他。


在电影《后来的我们》中,他饰演的林父一辈子独身守着自家的小饭店,等老了患了眼疾,依然不愿拖累孩子。影片末尾,他脸贴着信纸写信的样子,让无数做儿女的人潸然泪下。


他是导演田壮壮,他虽然真实身份不是演员,但比任何人都懂“父亲”这个角色。


对他来说,电影、学生都是他的孩子。


——小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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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什么都没干”


一天凌晨五点,白雪从睡梦中惊醒,呆坐在床上。电影《过春天》已进入上映倒计时,她又回想起曾经无数个因写不出剧本而陷入痛苦的夜晚,眼前的紧张和焦虑显得愈发复杂。


两年前,为了缓解自己的焦虑,她给导演田壮壮写了一封“求助信”:“我终于写出了一个自己的剧本,想请您看看……”


《过春天》的宣传海报上随后多了个名字:监制田壮壮。电影上映后,大家都来问田壮壮:“您作为监制,做了些什么呢?”留着白发和白胡子的田壮壮几乎每一次都脱口而出:“我什么都没干。”


是敷衍了事还是过分谦虚?提问者有些茫然,但如果看到田壮壮认真地说起“看中了青年导演的何种品质”、“该如何做好一个监制”,或许能理解他。


▲ 监制田壮壮在《过春天》点映现场


电影刚开拍时,白雪遇到犹豫和纠结的事情,总习惯去问田壮壮,他一般只简单回复几个字:“你自己看着办吧。”


“好的导演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关键是能不能有一个空间让她去做,我觉得监制就是帮着她把这个空间撑住就行,别塌了、别受别人干扰就行了。剩下的事你不用管,她一定会做的很好,你管得越多她越难展开。”田壮壮告诉十点人物志。


田壮壮觉得好的导演就像锥子——“只要搁到兜里,必然会露出尖儿来”,他很早就在白雪身上看到了这种锥子的特质。


从北京电影学院毕业十年后,全职妈妈白雪才终于拾起了导演的活儿。孩子暂时交给了父母,丈夫贺斌陪着她一起拍电影,整个剧组深圳、香港两头跑,跟打了鸡血似的。


从电影开拍到成片,白雪给田壮壮发了几千条信息,“你能觉得她一直在燃烧,那个兴奋点一直就不熄下来。”


果然,电影拍摄进行得很顺利,白雪问田壮壮的事情越来越少,自己的风格也逐渐鲜明。后来,请教变成了倾诉,田壮壮也不过多劝导,只在她拍戏累了时,像一个战友一样告诉她,“你其实是行的。”


▲ 《过春天》导演白雪


田壮壮恐怕是最懂拍电影需要自由的导演了,知道什么该帮忙、什么不该干涉。


40年前在电影学院上学时,田壮壮就觉得拍电影更重要的在于“拍”,而不是听老师讲书本上的东西,可当时学院里没有条件让每个学生都实践,他就跑去跟老师、校领导软磨硬泡,只为让同学们都能用到摄影机。


如今成为了电影学院的老师,田壮壮说,许多青年导演念他的好,可能最大的原因是自己帮着他们完成了处女作,比如路阳的《盲人电影院》、文牧野的《恋爱中的城市》,“我仅仅是条船吧,我把这个导演给搁到对岸了,那边能拍电影,我把他给运过去了。”


但学生心目中田壮壮的地位,并不像他自己说得那样轻描淡写。


有一次田壮壮问文牧野:“你究竟是喜欢拍电影,还是喜欢拍完电影后带给你的东西?”


文牧野试着理解,“如果我是演员,我到底是喜欢表演,还是喜欢红?”拿不准该如何回答的文牧野,后来才意识到,是田壮壮教会了他去享受拍电影的过程,无论最终拍得好坏与否。


▲《我不是药神》导演文牧野和恩师田壮壮拥抱


从2003年开始在北京电影学院教书,一直到现在,导演田壮壮更实际的身份变成了老师田壮壮,对于这个重要但也更加幕后的身份,田壮壮说“这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到了快退休的时候,他想:差不多可以了,我也就那么大力量了,今后自由一点儿过吧。在60岁生日那天,田壮壮辞了职,想去过自己理想中“归园田居”的生活。


可能是在国外买个小院,给所有的朋友发邀请,每个人来住上三五天,一起酣畅淋漓地聊天;也可能是去云南,找块地当农民。


但这个心愿被无限延迟,本想退休的田壮壮,又被陈凯歌邀请去上海电影学院导演系任教。


面对邀请,田壮壮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无力补天。”没有人知道他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又对电影教育和创作忍受了多少失望。


“导演是干什么的?”


看到年轻的学生们,田壮壮总想起从前,自己和同班同学共28个人,全都做了导演,但如今很多导演系毕业的学生,可能20年都拍不成片子,更别说拍出“好电影”了。


“他们也有愿望和冲劲,但是往往在今天,没有像我们那么容易实现自己的一些愿望,这给他们的挫伤是很大的。”


田壮壮的确经历过最好的时代,但出身于电影世家的他也坦承,直到自己上了电影学院导演系之后才爱上电影,又到了拍了很多部影片之后,才真的懂得什么叫“好电影”。


▲ 田壮壮(前)和父母、哥哥


著名演员田方和于蓝是田壮壮的父母,这让童年时的田壮壮享尽了风光。从小在片场长大,跟着所有人混,电影圈的大导演们都是他家里的常客。在电影资源依然稀缺的年代,他却可以有事没事就看电影,甚至一直看到犯恶心。


可年少的田壮壮对导演这个角色却很纳闷,“不知道导演是干什么的,别人都在那儿忙忙叨叨的干事,就他坐椅子上挺威严的。”所以当他在遇到那些导演们时,叫一声叔叔、大爷便走开,不愿意靠近。


而兜兜转转之后,田壮壮依然没能逃脱成为一名电影导演的命运。


当兵的时候,田壮壮的任务是去农影厂给一位老师傅当摄影助理,一干就是3年。起初,老师傅觉得田壮壮是干部子弟,什么都不会干,整天就知道混日子。


偶然一次,田壮壮透过镜头,看到了一片盛开的紫云英,等风吹来后,花海泛起的涟漪从心头扫过,他顿时觉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就像第一次碰到女孩子的手的那种感觉。”



自那天起,田壮壮便疯狂地爱上了摄影,睡觉时都得把摄影机放床边。老师傅也渐渐对田壮壮有所改观,开始教他用机器。


1978年恢复高考,周围的人都劝田壮壮去报北京电影学院,田壮壮的初心是考摄影系,却因为年龄限制,只能报导演系,便没有把考试太当回事。


初试考完后,母亲于蓝对田壮壮说:“学校的老师不认识你,也不认识我,因为你父亲在电影口里口碑特别好,他们挺希望你能够入学的,但就是觉得你太吊儿郎当,不认真准备,你复试的时候能不能认真点?”


▲ 田壮壮母亲于蓝


田壮壮答应了,复试出奇地顺利。那时候,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的考试总共考四样:故事、影片、政治、作文,田壮壮竟连续三次中了头彩。


那是5月23日的早上,父亲的朋友塞给田壮壮一张报纸,整版报道“双百方针”,结果考政治时碰到了一道80分的大题,考的就是“双百方针”。


考影片分析时,又恰好放映的是父亲田方主演的《英雄儿女》,田壮壮竟然记起了六年级时,导演武兆堤来家里和父亲聊戏的内容。


作文考《金水桥》,田壮壮那段时间天天在天安门广场拍照片,没人能比他写得更生动。


电影世界的大门,就此为田壮壮敞开。


“我知道有多难,但还是‘犯贱’”


在电影学院的几年,田壮壮看了更多电影,每个礼拜看四部外国电影,像看天书似的,“什么新浪潮,什么新现实主义,什么德国新电影,美国好莱坞的历史电影,电影史......”


田壮壮形容这种看电影的经历,就像带着一个空口袋进免费超市,不知道什么好吃、什么难吃,只要能带走的便全部扔进去。


这一批学生的阅历也并不比老师差,老师没法教,就和学生们一起看电影、讨论。张艺谋、陈凯歌、田壮壮们便是这样野蛮生长起来的。


▲ 陈凯歌、田壮壮、张艺谋


尽管田壮壮在大学里就拍完了四部电影,但他依然一直觉得自己“消化不良”。“毕业以后的很长时间里,在吃这些东西,在学校里并没有吃饱、吃明白,并没有吃出糖是甜的。”


毕业后拍《猎场扎撒》、《盗马贼》,田壮壮极端地排斥故事、对白,他觉得电影就应该是纯粹的影像,也不愿意用职业演员,不想让过渡的表演和修辞破坏了故事最原本的样子。于是,拍出来的片子,观众们都说看不懂。


有记者来问,田壮壮解释了一番,但偏偏一句玩笑话——“我的电影是拍给下个世纪观众看的”——被人们给记住了。


结果人们排着队给田壮壮写信批评他,“你拍出来的都挨骂,就觉得没所谓吧,骂就骂吧,也挺开心的。”


▲ 田壮壮在云南执导《德拉姆》


慢慢地,田壮壮觉得开始懂电影了,也和观众的距离拉近了许多,后来的《小城之春》、《德拉姆》等影片,让人们看到了电影背后更柔和的田壮壮。然而,田壮壮却又走向了另一种“极端”,因为自觉不擅长拍主旋律影片和商业电影,田壮壮决定去教书。


在《人物》的采访中,记者问田壮壮:“算是退而求其次吗?你对电影的喜欢,是只要干相关的就可以,导演也行,教书也行?”


田壮壮说道:“我最喜欢的肯定是导演,肯定是导演。”


他也道出了被电影刺痛的原因:


“我没有受过系统的训练,没有受过系统的教育。我不知道这些东西的得失是怎样的关系,但我总会觉得有时候我内心的力量不够,我能看到最好的东西,但我做不出来,这是我最痛的地方。其实就那个美就在那儿了,但你没办法够到,这个是最痛的。”


也因此,在电影教育中,田壮壮非常重视审美的培养,他希望导演系除了视听教育,还应该增加戏剧、美术、音乐方面的课程。于是,学院里缺什么,他就去找补什么,不想这群孩子像当年的自己一样,囫囵吞枣。


而田壮壮对《过春天》的赞赏,也总是谈及审美:“比如摄影,比如美术,比如音响,它的完成度和品质很好,你可以看到一个电影基本的完成度应该是什么样。”



所以那一天,面对陈凯歌的邀约时,本来想拒绝的田壮壮还是心软了,“你知道(有多难),但是你还是‘犯贱’,还是想帮着把这‘天’能补上点儿,你永远都是想这样。”


只是,给后辈做监制的时候,田壮壮很少去片场,“往那儿一站,每拍一个镜头人家都得问,田老师你觉得我这样拍行吗?这也挺累人家的,何必呢?所以我稍微识点趣吧。”


但另一种解释,反而能让人清楚地意识到,那个痴迷电影艺术的导演田壮壮从未消失过。


“自己挺难受的,你一当导演的,拍不着戏,看人家拍戏……”


“我从来没洒脱过”


继上一部电影《狼灾记》之后,田壮壮又有10年没拍电影了。这部电影被贴上了”田壮壮首部商业影片“的标签,人们纷纷猜测,田壮壮也要开始为钱拍电影了?但恐怕是多虑。


这几年,公众最熟悉的田壮壮成了电影中温和内敛的父亲们。


在《相爱相亲》中,他是开着新车要带妻子去“流浪”的老尹,笨拙地唱着《花房姑娘》,深情又有少年气。


在《后来的我们》中,他是患了眼疾却不愿拖累孩子的林父,脸贴着信纸写信的样子,又让无数做儿女的人潸然泪下。


▲ 田壮壮在《后来的我们》中饰演林父


这些形象和真实的田壮壮相去甚远,却也不妨碍他通过这些角色保持和电影荧幕外的连接。


但他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对拍电影的渴望。十几年前,他便和老朋友阿城聊过《树王》,因为技术限制等原因,将《树王》拍成电影的计划一直搁浅到现在。


当这一次拍电影的消息一公布,人们又开始关心他的进展,面对各式各样的打探,67岁的田壮壮开始兜圈子。


“其实这次做《树王》挺后悔的,干点别的不行吗?非拍什么电影(不可),自己给自己找难受。”“该开拍的时候就开了,我现在不能说,也可能拍不成,太多的变数。”


这份犹豫的态度来自曾经在电影里受过的伤,当被问及是否变得没年轻时那么洒脱时,田壮壮却说:“我从来没洒脱过”。现在重新开始拍电影,他还是会提前设想那些早已遭遇过的阻碍,比如票房,比如审查制度。虽然是在打预防针,但这种心理准备已经干扰了他。



早在八十年代,田壮壮便受过第一次重创。1984年,从云南拍完《盗马贼》后,田壮壮把影片送去审查,没想到的是,审查竟然比拍片时间还要久。


拍电影时,田壮壮很幸运。剧本里有雪景,八月份连着十天下了雪,雪景拍完了便停了。电影拍完后,他却成为了“倒霉”的人。


坐在电影局审片室,对方说:“我让你剪哪儿,你就剪哪儿。”田壮壮应了,可对方要把影片结尾的“天葬”给剪掉,“按照我的主题,影片最后的一个故事和升天,是在一个很庄严的宗教里边肢解的状态,这一部分整个拿掉了,等于是把影片的魂给拿掉了。”


影片最后过审了,田壮壮也堕落了,谁给他钱,他就给谁拍片子。珍视理想的人丢弃理想的那一刻,大都是因为太过绝望。


▲《盗马贼》剧照


田壮壮一边自暴自弃地拍了《鼓书艺人》、《摇滚青年》、《大太监李莲英》等“赚钱的片子”,一边痛苦地虚度生活,“那时候特别爱玩儿,打麻将、钓鱼,拿电影不太当回事儿,每天干完了就走,而且你也说不出来我拍得不好。”


都说四十不惑,因为一个梦,田壮壮清醒了过来。


在梦里,他飞到了香山,眼前是一片云海,突然一片云飘到跟前,问他:“我是死神,你觉得我可怕吗?”看着没有表情的“死神”,田壮壮说:“你一点都不可怕。”


“死其实不可怕。”这是“死神”说的最后一句话。醒来以后,田壮壮好像顿悟了,人应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能随随便便。从那天起,他便给自己立了个规矩:“只要是自己不想拍的东西,饿死了也不拍。” 


这份承诺,田壮壮一直坚持至今。而第二次“受伤”是在1992年,他耗费了很大的心思拍摄《蓝风筝》,遗憾的是,最后这部电影也没能和观众见面


▲ 田壮壮监制并客串《长大成人》


一直到2002年,他扶持了不少“第六代导演”的创作,帮忙监制了路学长的《长大成人》、王小帅的《扁担姑娘》等影片,唯独没有自己拍电影。


跟眼下刚过去的10年,看上去似乎并无二样。


“我不会改变我自己”


第一次回归时,田壮壮拍了《小城之春》和《吴清源》,算是对自己做了一次圆满的交代。


《小城之春》是费穆导演的作品,早在1948年,费穆谈起艺术片跟商业片时便直言:“我从来不会迎合观众,迎合票房,我热爱艺术,但是同时我又在享受着孤独。”田壮壮借这部电影,与费穆神交。


而《吴清源》也是田壮壮一直想拍的,吴清源老先生一生只追求围棋和真理,乱世之中依然坚信“君子适中”,给了田壮壮很大的鼓舞。吴清源曾写给田壮壮一幅字,上面只有一个“时”,“他说所有的东西到了时候了,就自然做到了,着急也没用。”


▲ 田壮壮和吴清源


大家都觉得田壮壮运气差,但遇见了这些人,他已经感到足够幸运。


这一次再回归,尽管田壮壮不愿意把话说满,但当他决定再次回到钟爱的云南,拍一部欣赏多年的作品《树王》,人们本就用不着心急了。


一番感慨之后,原本拐着弯回避“电影进度”相关询问的田壮壮,还是认真了起来。


“我刚才说了很多,其实也是玩笑话,电影我也会拍,我会非常努力,我不会改变任何我自己。我也希望有可能会请大家看,如果我拍的成。所有的事都是未知的。”


参考资料:

1.《田壮壮 幽人独往来》.人物

2.《田壮壮:我能看到最好的东西但做不出来, 这是我最痛的地方》.人物

3.《田壮壮导演了戏剧〈求证〉,他在一场对谈里将如何“求真”》.好奇心日报

4.《田壮壮谈吴清源:一生只追求真理和围棋》.三联生活周刊

5.《八十年代访谈录》.查建英著

6.《杨澜访谈录:田壮壮谈母亲、儿子、电影》

7.《毒叔会客厅:文牧野谈导师田壮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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