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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悦然:我们活在一个不能犯错的时代

夜奔 十点人物志 2020-10-20


作者 | 夜奔

十点人物志原创



当老师是张悦然做过的唯一一份正式工作,上学期她有两门课,一门是面对研究生的创意写作课,一门是面对本科生的基础写作。


这既让她得到一种感知现实世界的方式,虽然是以承受压力、不适来获得的。每周二,她需要去中国人民大学上两节课,完成自己的教学任务,每节课之间只隔半小时,她通常都要慌慌张张地找教室,再匆忙吃点东西,打仗一样。


过了这一天,她就可以在家中从容地阅读、写作、办杂志,再到下一个周二的到来,她享受这种有秩序和节奏感的生活。


在教学生们的过程中,张悦然得以重读了很多书籍,有了自己对文学更系统的思考。这些关于文学的思考,凝聚成一本文学评论集——《顿悟的时刻》于近期出版。


在这本书里,她探讨了小说写作中的一些问题,并分析了村上春树、门罗、波拉尼奥等5位当代作家的作品,这5位作家都是张悦然在不同人生阶段反复阅读过的。


十点人物志借此契机采访了张悦然,和她聊了聊老师生活、文学、80一代等话题,以下是张悦然的自述(经过编辑):



挺喜欢当老师,它带给我一种节奏感



2012年,我开始在中国人民大学教书,给本科生上基础写作,给研究生上创意写作课。


那时候为什么会有去教书的想法呢?我大学毕业回到北京就一直在写作,从来没有工作过,没有任何的社会经验。


作家其实相对来说是一个两脚离地的人,没有每天去参与生活,我觉得多一个职业身份会更好。


你要去承担业绩压力和考核等,它有现实给你带来的重负——那些你不喜欢的东西,你想拒绝的东西,但这个可能就是让你离开舒适地带的一个方法。


开始确实感觉到了压力,也不舒服,比如说它的时间总是非常准确,你要去抵达那个地方,你要上课。


我有一个朋友调侃我,说我永远都在找教室,到底是公教二还是公教三,3107到底是三楼还是一楼,我就是永远在狂奔,然后找教室。


感觉比学生还要惨,学生只是非常沉着地坐在底下,不知道这个老师其实已经争分夺秒跑了好长的路,然后走错好几个教室,终于找到这里。


而且老师之前在咖啡馆已经坐了一两个小时,在改PPT。那时候我还不太熟悉课件的表达系统,很容易沉迷于细节,PPT用什么背景都会非常在意,这些造成了挺大的压力。



而且,学生真的给了一种无形的压力,你觉得你要对他们输出负责的东西,有价值的东西,这跟读者见面会不一样。


之前我参加的都是读者见面会,读者跟你天然有一个共同可以交流的东西,是你的作品,你们的桥梁是不需要建立的,而且你的作品是你最熟悉的东西,你只要把它表达出来就可以了。


但是学生不一样,你们没有共同的桥梁,你又要说出你认为对他们有价值的东西,这部分有价值的东西还不是你最熟悉的东西,是包括方方面面的,所以你就会有有很大的压力。


我也没有受过正统的文学的教育,我经常怀疑自己的很多主观看法,很多的判断观点是不是正确,或者会不会引起学生的误解等等。


所以开始的一段时间里还是充满自我怀疑,有很多的压力,但是慢慢的你会有一些信心。


我上了一些公选课,全校选课,来的学生都是喜欢文学的,你会觉得他们真的很开心,能聊文学很开心。你也会觉得你每次让他们看作品,他们都看得特别的认真,然后发言也非常的自信和积极。

    

而且我一直有一个想法,我的这门课应该是最不累的,最没有压力的,就是读小说。我希望它变成学生们可以松弛的、愉悦的去疏解他的压力的出口。好像实现的还不错,所以慢慢的就有了一些信心。


▲ 张悦然经常在微博上分享书籍


作为老师要教够学分,每周可能至少有两门课,我一般把它安排在一天,这样我一周剩下的时间会比较完整。


两节课之间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休息,所以我真的是在找教室,有的时候你要找教室还要仓促地吃点东西,然后去下一门课,有的时候真的很仓促。

    

但是也很有成就感,学生需要文学,你希望文学能够留在他们的生活里,然后你觉得有价值,慢慢的就有这个信心了。


这几年基本都是00后的学生了,感觉他们被互联网、新媒体塑造了很多思维,比如说他们的文学标准,他们阅读的资源很多是来自网络小说,即便是喜欢文学,但很多人可能也是喜欢网络小说。


▲ 张悦然在法国宣传《茧》法文版


我还挺喜欢老师这个职业的。


首先它给你带来了一种节奏,一种秩序,每个周二你要上课,然后你需要花一点时间备课,然后去上课,它是一个每周的刻度。对作家来说,周末不是那么重要,因为你平常也工作,周末可能也工作,所以你的时间感是比较差的。


有了一个周二后,你的时间感就会变得非常明确,会有觉醒,对时间更敏感。然后你会有寒假暑假,你会非常清晰的认识到一年要过去了,半年过去了,它的时间刻度更明白。


你也会意识到你的学生是00后了,然后你会忽然意识到他们是更年轻的一代,它会有很多时间的层次,你慢慢地会认识到。


它还是给你带来一些强迫你去理清自己的思考,让它变得更加有条理、有秩序,我觉得它对我是有用的,因为我是一个思维非常发散和迁移的人,不是那么有条理,当老师还是会帮到让自己变得更加有条理。


再一个就是它会使你在阅读上更深入,因为你要讲这个东西和你纯粹作为读者,责任和角度是不一样的。所以我觉得还是会带来一些挺有意义的东西。



80一代早慧又晚熟



我的人生经验里面,比如说高中是理科生,大学读了计算机专业,大学去新加坡留学,这段人生里面包含着一代人大众化的一种选择,只有到了选择写作的时候,我才脱离了主流的道路。


原来我就好像是坐一个大巴车,一代人被运输到一个他们觉得更好的未来。然后忽然之间我跳车了,走向了别的道路。


那个选择可能是我第一个自主的——不仅抛开了父母,也抛开了主流价值——属于我自己的选择。


我觉得我很幸运,因为我有这样一个很强的意愿,有我愿意投身的事业,所以我做选择很坚决。


但我很多身边的同学,他们也许要到好多年以后才能再走到岔路口,他们最后可能也会离开计算机,也会离开这个领域。


我觉得80后这一代人,在过去的十年里面,经历了很多。


比如说,从媒体的消亡到新媒体的崛起,一代人怎样完成迁移的工作,这里面其实有一个巨大的沟壑,有些人他跳了过来,有些人可能就掉了下去。有很多人在10年前可能都充满创业热情,那时候好像有很多机会,但也有很多的人失败了。 



早慧又晚熟,是我对这代人的一个感觉。这一代人的热情很快就用完了,或者说在巨大的现实压力面前,他们轻盈、跳跃不起来,有一种被拖拽着,沉入到现实当中的感觉。


我觉得确实,我们社会现在越来越快,就像你说的你们作为一个公号,要尝试很多新的领域,可能在尝试的时候也不确定它能够持续多久,也许马上风向就变了,但你们不能失去它,因为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变化。

    

其实这也是这一代人的想法,就是他必须要紧追时代的潮流,不然可能他就会落在这个时代的后面。


所以大家都很快的失去了某种精神——年轻的时候更理想化,愿意保留更多的可能性,更愿意冒险的这种精神。


如果说有什么对抗它的方法,我是觉得人还是得建筑自己更稳定、更充实、更饱满的,自己的精神世界。


“匿名作家计划”发布会现场


这个精神世界会相对来说保护你,在潮流无论怎么变的时候,你有自己相信的那些东西,你有一些内在的你所追求、你所信任、你所愿意继续学习和研究的价值和领域。


它可能会比外界那些瞬息万变的东西更恒久,也能更给你带来安定的安全感。有自己的一个精神世界,才能不趋同、不盲从。 


文学在这个过程中,本来能起到的作用更大,但文学现在很多作用也被抑制了,我们现在的文学获得了一种道德的判断和绑架,我们给文学这部分的空间太少了。


文学本来是可以包容更复杂的、更暧昧的、更多元的价值判断,而正是因为这部分它才能够疗愈人,当你全都是正确的三观,全都是积极的人物的时候,它跟我们正常人的生活真的是不符的。

  

  “匿名作家计划”发布会现场


我们之所以在文学里面可以舒展自己,就是因为它们不是积极的,不是高尚的,不是三观百分百正确的。


我们才能够在里面舒展,在里面得到一种释放,得到一种解脱,得到共鸣,但是现在文学的这个空间在被缩小。

    

包括新媒体,其实本来可以承担更复杂的东西,但马上就会有道德的约束产生,所以你们也会越来越谨慎,越来越收缩,就会导致最后读者并没有受益,相反读者得到的永远是勒紧他们的东西,就是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们往前走的东西。

    

所以我觉得可能首先要给文学取消一点这种道德的约束,如果一直在这样的状态里面,我们的阅读给我们提供的养料其实是一个紧箍咒,只会让我们觉得我们应该变得更好,我们应该更励志。



可以为作家感到悲伤,没有必要替文学感到悲伤



这十年有一个比较明显的趋势是文学的没落。


第一,我觉得文学本身被分散了,文学不再需要一个专业的殿堂性的位置,它被分散到很多的工种里面。


有的时候你也可能会在新媒体的一些文章里面发现文学的元素,一些新媒体时代的KOL,你在他们身上也能看到一些文学的才能、文学思考,甚至是讲故事的能力。


我们去创业的时候不都说要讲一个好故事了吗,我觉得文学变成了人的更基本的一种才能。


在国外,其实创意写作专业很多时候不一定非得进入大学,很多人在社区里面也有创意写作课。


他们认可创意写作本身,觉得写作这件事情本身对于普通人有疗愈作用,很多时候你把它写出来,表达出来,其实就对你的精神成长、挫折修复、挫折重建会有帮助。

    

再一个就是,它也好像是现代人的一种基本技能,你有更好的表达能力,你可以讲故事,你可以更好地使用文学,它会给你整体的人生都会带来一些帮助。


所以其实我们的新媒体的崛起,我觉得文学在里面扮演着一定的角色,虽然含量可能比较低,但它里面其实有一些文学的元素。


▲  张悦然在法国宣传《茧》法文版


时代在改变,人们需要的文学可能不再是那样的文学状态,需要的可能是一种很亲切的、点缀性的元素,时代也不再养活那么多作家。但很多有写作才能的人,可能他通过一些别的方式在崛起,在被人看到。

    

我觉得,首先要认识到这是一个变化,从这个变化来说,我们可以为作家感到悲伤,但是没有必要替文学感到悲伤。


文学,它永远是人的一种需要,是人不变的一个天性,我觉得文学不会消亡。它只是说在不同的时代,在浮躁的时代里面,它可能会有别的样态,然后慢慢的,人又会回到去追求更深厚的文学的状态。


▲  张悦然采访麦克尤恩

    

当然对于作家来说,他不能选择时代,所以这可能不是一个很好的时代。


这个时代能够纯粹靠严肃文学生存,本身就变得越来越困难,读者在变少,碎片的阅读时代不再能够忍受去读更长的、更复杂的需要思考的书籍。这个确实是作家现在的一个处境。


面对这个处境,我只能说我会去做一些事情,尽可能地去改变它一点点,比如说教书。


我会觉得我的很多学生,比如新闻专业的学生,他们之后都不会从事纯粹的文学的工作,但如果他们愿意保留阅读的习惯,愿意在他们的世界里面保留这个文学的角落,我觉得这是一件我值得去努力的事情。

 

至于怎么去保留这个文学的角落,比如说我觉得,读《顿悟的时刻》这样的书,他找到了一些新的进入小说的角度,获得了一些新的乐趣,他就会愿意持续地在深的层次里面阅读小说,他可能就会在之后,还是会让文学留在他的世界里面。 

 

▲  张悦然新书《顿悟的时刻》


这本《顿悟的时刻》,我挑了5位作家来解读——村上春树、门罗、波拉尼奥、麦克尤恩和珍妮弗·伊根。


首先他们是我们同时代的作家,带着我们这个时代的印记,反映了我们这个时代的面貌,他们的思考对我们去理解我们自己所身处的时代和社会特别的有帮助。


我觉得我们读书,经典和同时代同样重要,(市面上)经典的分析不缺,但同时代的这部分比较少,可能大家就会觉得说好像还没有定论,怎么样去看待它不确定,所以我就挺想做这一部分的。


再一个是我的学生们确实会很广泛地去读他们,他们是有读者的基础和土壤的。


对我而言,他们都是不同时期我很喜欢的作家,但在这本书里,我想跳出来这层纯粹的喜欢,跳出这层感情,进入到一些作品的具体分析里面。


环境很差,虽然可能杯水车薪,但你还是要去尽你所能去做一些努力。


我是觉得作为一个作家,创作是一部分,如果你觉得这个环境不好,读者不好,也需要身体力行地做一些事情,去建筑一个共同的更好一点的文学环境。 



通过阅读和学习,可以加固才能



很多人问过我是否担心才华消退。契诃夫的一个小说叫《美人》,是一个情节非常淡的小说,基本上只讲了一个男性主人公,一生中见到两个还是三个美人的过程。


主人公还是小男孩的时候,他和爷爷去一个农场做客,看到农场主家的孙女儿,一个特别美的女孩,他的感受不是开心、心动,不是中意,不是这些。


这个男孩感到很悲伤,因为他第一次感受到这种美,他觉得这个女孩的美,宛若一只蝴蝶栖落在这个女孩的身上。


女孩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来,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消失,他感觉到这个女孩并没有去驾驭控制美的能力。并不只是这个女孩,而是我们人对于美怎么来到,美怎样不失去,我们并没有这个能力。


我很喜欢那个小说,我觉得才华可能就跟那个美是一样的,很多时候我觉得它不是我们可以去控制、去驱动的东西。


如何能持续地保有才华?我觉得阅读很重要,虽然这是一个非常乏味的答案。


▲ 张悦然在收拾家中的书架


首先你得对阅读有热情,不是把阅读当成一种写作养料的输入,为了输出你必须得补给,而是一定得在阅读中有热情,那个热情可以变成你自己的一种热量。


再说的消极一点,任何才能都有局限性,任何才能也有可能会消退、会衰减,才能不是一个可见的东西,你把它关在笼子里它就不会跑,我觉得它没有办法控制。


另外一方面,它并不是说,你本来是个有才能的人,这个东西突然没了,可能和环境、和时代、和你的境遇很多有关系。


才能里面其实包含着学习能力,这一部分是你可以去拓展,去建立的,你可以通过不停的学习去加固你这部分的才能。


我们只要持续地在做,不管它的转化率是多少,它对我们自己都是一个信心,因为它是我们唯一可以做的一部分。


在新加坡读书回北京之前,我读书更盲目一些。


那时候新加坡中文书不是特别多,我都是去书店碰上什么就看什么买什么,但还是在那个时代认识了很多很好的作家,比如说门罗、安吉拉·卡特。


其实是一个挺快乐的时期,没有太多的意见,没有其他人的引导,是你纯粹是通过自己的判断去挑选文学作品的时间。


▲ 张悦然在微博上推荐安吉拉·卡特的书


搬到北京以后,稳定下来了,有了更多买书的资源,这个时期我就会看一些小说之外的东西,包括社科、历史等各方面的书,补了一些功课。


去人大教书以后,就开始了一个重读的过程。很多东西其实之前读过,但读得太早了,或者说读的时候特别散漫,完全没有太多的记忆,重读可以让你把一本书的局部或者你想要研究的问题,深入地去研究,这是第三个阅读的过程。


以前有段时间每个星期看到有那么多新书出现,我还想去追逐它。因为你觉得很多新书,代表了你的一种视野,你对这个时代的一个感知。但我现在挺少这种书读不过来的压力,也很少会有阅读的面不够广泛的焦虑。


现在我觉得深入最重要,你在一本书里也完全可以读到很多书里面所想要汲取的东西,读出自己的感受、自己的思考,而不是只是把它读完。


这个阅读过程其实是一个很自然的变化过程,随着时间流逝和成长,你会对自己之外的事物,对世界连接的方式、运行的方式以及世界是怎么从过去到现在,变成现在这个方式的会感兴趣,所以你就会去关心历史、代际,关心现在的社会、关心现实。


它点燃的是你虚构的热情,你希望把你的故事放在这种复杂的情境下去探讨,在这么复杂的社会、历史等情况下,其实才能反映复杂的人心。


图片来源:张悦然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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