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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作家刘子超:当一个孤独的中国人,来到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笋思 十点人物志 2020-12-01



作者 | 笋思

十点人物志原创



一切同三十年前一样。


蓝色铁门,杨树林荫道,花园里的军官雕像。


一座苏联时期留下的军事疗养院,遗落在宛若马尔克斯笔下“礼拜二午后小镇”的边缘地带。


只需100元人民币,你可以在这栋四层公寓里拥有一间房,两张单人床,一张写字台,椅子倒扣在写字台上,就像暑假的教室。每层的公共卫生间在幽长走廊的尽头,而淋浴还需移步楼下。


餐厅,精确地说是食堂,提供一日三餐,就餐时间固定,每次一个小时。土豆酸黄瓜汤,加了芝士的意面,和两块小圆面包,没有菜单,没有酒水,所有人吃着一样的食物。


不出所料,房间的灯是坏的。但如果耐心等待,就能等到一位身穿工装背带裤、留着两撇小胡子的电工,他会很快换上新灯泡,并与你亲切握手,仿佛勃列日涅夫时代的电影中走出来的人物。


嘿,在这里还没见过中国人。“勃列日涅夫式”电工兴奋地对刘子超说。



时代的琥珀



刘子超。


36岁,北京人,北大中文系毕业,当过记者,现在是旅行文学作家——一项几乎“灭绝”的职业。作为罕见的东亚面孔,他闯入这个无精打采的“礼拜二午后小镇”,然后写下上述对小镇的描述。


塔姆加镇。


位于世界第二大高山湖泊——伊塞克湖的南岸,前苏联时期,人类第一位宇航员加加林从太空返回地球后,在此休养数月。如今它属于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吸引一些不那么富有的俄罗斯人前来度假。


▲ 伊塞克湖,军事疗养院内参加暑期疗养的儿童


吉尔吉斯斯坦。


与新疆接壤的中亚国家,中吉边境线延绵1000多公里,但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仅仅是把这个名字念对,就已经是一项难度颇高的挑战。


广袤的中亚。


除了吉尔吉斯斯坦,还有塔吉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哈萨克斯坦,土库曼斯坦,世界上里海洋最远的地方。过去几年里,刘子超6次深入这片中亚腹地,穿越人迹罕至的高原山谷,追寻咸海快速萎缩的湖岸线,探险前苏联秘密核试验场……


一位孤独的旅人,替我们拜访陌生的邻居。


在不便出门的2020年,刘子超把他的旅途见闻汇总成册,写出一本22万字的《失落的卫星:深入中亚大陆的旅程》,很快收获学界的一片赞叹。


许知远称他是“这一代人中最杰出的游记作家”,自己也写游记的历史学家罗新则评价这本书,“为今后的旅行写作树立起标杆”。


▲ 刘子超和他的新书《失落的卫星:深入中亚大陆的旅程》


倒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天才。


2010年夏天,还在当记者的刘子超来到新疆霍尔果斯。中国通往哈萨克斯坦的口岸城市,国门附近等待通关的卡车排起长龙,他循着队伍的方向眺望远方,天空终止于白雪覆盖的天山之巅。


他问司机师傅将前往何方——阿拉木图,又名苹果城。刘子超忽然着迷。


第二年,他在北京结识一位乌兹别克大使馆的朋友,对方突发奇想,安排刘子超和其他两家媒体记者去乌兹别克斯坦考察采风,机票、住宿、行程全部由官方包下。


这就是他的第一次中亚之行。游览名胜古迹,导游贴身讲解,三个中国记者在他乡高谈阔论国内新闻,交流业务。半个月后回国,坐到写字桌前,怎么也写不出来。


中亚的故事太过厚重,作为世界的十字路口,它在历史上被不同的文明征服和塑造,刘子超不知该把这个复杂而陌生的异域,置于何种语境之下书写。好在那位大使馆的官员也突然消失了踪影,让他免于被催稿的困扰。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2016年,刘子超辞职成为自由职业者,他重新拾起这段经历,带着想写点东西的念头,再次前往中亚大陆。


他终于来到阿拉木图,没有满街的苹果树,只有整齐划一的苏式建筑和一排排白杨。老式公交车缓缓驶过,上面坐着哈萨克人、鞑靼人、俄罗斯人,还有被斯大林迁徙至此的朝鲜人,他们都说俄语,面无表情。


▲ 阿拉木图,绿色大巴扎


他明白了,要书写现代的中亚,终究要放在苏联的历史框架里去谈。


书名叫“失落的卫星”,寓意着曾经超级大国的一部分、世界的中心,如何迅速分崩离析,并在此后30年的全球化进程里,被抛弃和遗忘,如同一颗迷失方向的卫星。


“我迷恋这种挣扎、寻觅的失重状态,而这种迷恋最终又转化为理解历史潮流的渴望——不管愿意与否,我们一直被这种潮流裹挟着前进。”刘子超说。


他笔下的中亚,大部分时候如同“礼拜二午后小镇”上的军事疗养院,时钟指针停止在30年的某一刻。


刘子超用了一个浪漫的词来形容:时代的琥珀。


而隔壁高速运转的我们,浑然不知。



被困住的



陌生与好奇是双向的。对中亚的当地人来说,刘子超的出现是一种独特的异域景观。


还是在伊塞克湖畔,败落的旅游小镇乔尔蓬阿塔,两个比基尼女人冲他大喊:


“你,中国人?过来!过来!”


红发女郎和黑发女郎,正在沙滩上喝酒,看上去百无聊赖。刘子超真的走了过去,发现周身已有两个喝空的啤酒瓶和一个白兰地酒瓶。


“呲”的一声,红发女郎拧开刘子超带来的一瓶两升装啤酒,用一次性塑料杯为他倒上,然后也为自己倒上。一杯一杯下肚,她们讲起自己的故事:


无非是两个失落者的故事。她们是出生于此的俄罗斯人,小学时遇上苏联解体,同胞们大批大批回国,整个伊塞克湖区只剩不到2000个俄罗斯人,她们是这不走运的两千分之二。


也不是没见过外面的世界,年轻时去俄罗斯的大城市打工,当服务员,但不管怎样,总归还是回来了,在镇上找到份工作。


红发女郎离了婚,儿子长到十几岁,“他是特别棒的男子汉”,她把这句话重复了三遍。看得出来,儿子是她为数不多的希望。


▲ 乔尔蓬阿塔,银色列宁像


更多的故事被湖区常见的阵雨打断,两位女郎力邀刘子超共进晚餐。载着三人去镇上高档餐厅的黑车在女郎家楼下短暂停留,那是两栋破败的筒子楼,趁二人上楼换衣化妆的间隙,吉尔吉斯司机突然对刘子超说:


“你带她们吃点好吃的,她们什么都肯干。”然后比出一个下流手势。


刘子超以一声干笑作为回应。而这场“艳遇”的结尾,两位女郎与餐厅里的招待串通,让刘子超付了一大笔钱。


她们不知道,刘子超其实看得懂账单。他没有生气,反而感到一种水落石出的轻松。走出餐厅,两位女郎又请求刘子超买了两瓶啤酒,终于感到不虚此行。


“我们喜欢中国人!”她们半醉着坐进刘子超拦下的黑车,继续补充,“我们不为了钱。”


刘子超没有上车,看着她们和汽车的光影,一齐消失于小镇的夜色中。


▲ 比什凯克,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首都


读《失落的卫星》,里面还有许多诸如此类的异域见闻。


“外国人”身份带有天然的魅惑,自称社交笨拙的刘子超,比起早年间在国内做记者时常遭遇对方的戒心,反而能在中亚获得更多进入陌生人世界的机会。


被困在这里的人太多了,他们需要刘子超这样域外的过客,充当安全的倾诉对象。


留着小胡子的青年作家阿拜出生于苏联解体后,他只写西方人爱看的吉尔吉斯故事,因为觉得只有这样,才有可能被“国际文坛”看见。


他的理想是夺得诺贝尔文学奖,并已经总结出一套得奖方法论。他不无得意地告诫同为作家的刘子超:


“你一定要记住,如果你想得诺奖,那你千万不能抨击绿色和平,更不能抨击LGBT。”


有些困惑是年轻人的特权。


塔吉克斯坦首都杜尚别的街头,一个塔吉克小伙拦住刘子超,开始大倒苦水。


他说自己刚和女朋友分手,因为女朋友即将去美国投奔叔叔。为了赌气,他开始学中文,给自己取中文名叫“幸运”,想去中国留学,赚钱,出人头地。


他的口头禅是:“我被困在这里了,哥!”


▲ 杜尚别的公交车


一些虚无的情绪在城市年轻人群体中蔓延,但好在中亚幅员辽阔,尚未传染至偏僻之地。


最后一次去哈萨克斯坦,刘子超来到边境之城塞米伊,1949年,苏联在城西160公里的大草原上开辟秘密核试验场。


他花重金钱前来参观核爆点,由一位军人和一位讲解员引路。曾经拥有四万多名科学家和军事人才的小镇库尔恰托夫濒临荒芜,在参观完回程的路上,刘子超随口问起讲解员:


“这里过去拥有那么多科学家,那么多知性活力,可现在人口锐减,日渐衰落。你怎么看待这种情况?”


没料想遭到讲解员激动的反驳:


“谁告诉你库尔恰托夫日渐衰落了?政府会确保这里一直繁荣下去。”


这之后,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


▲ 塞米伊,苏联核试验的遗迹


回国之后,刘子超跟进过这些故事中人的近况:


文学青年阿拜结了婚,生了儿子,社交平台上的头像换成了他的大胖小子。他在等着疫情过去,可能去俄罗斯做点生意。再也没提写作的事。


“幸运”幸运地通过了汉语考试,拿到了中国一所大学的奖学金。他有了新的烦恼,想着如何才能留在中国。


伊塞克湖畔的女郎无从再觅。但她们的未来乏善到谁都能猜到——或许如她所愿,儿子带她搬去了俄罗斯定居,也或许,她们还日复一日地坐在湖边,伺机着下一个愿意喝酒的外国人。



陆上的海明威



那么,一个中国人写的中亚见闻,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去年9月,刘子超先于这本书完成的《乌兹别克斯坦:寻找中亚的失落之心》一文,获得第一届“全球真实故事奖”特别关注奖。


总结获奖的意义,刘子超觉得,这代表着非西方作家写的异域经验,终于能够进入全球的视野中。在过去,书写“他者”的权力,向来属于西方作家。


“这说明了世界潮流的某种转向,我们中国作家提供的世界经验,可能会变得越来越重要。我觉得这是好事,应该把视野放大,做世界的观察者。”


▲ 阿拉木图,天山- 阿拉套


抛开宏观层面的意义,旅行文学是刘子超自我实现的方式。


他高中时就想当作家了。学生时代,他大量阅读名家著作,一篇模仿乔伊斯写的作品投稿新概念大赛,最终入选二等奖,惜败于郭敬明和郝景芳。


母校北师大二附中文科班的文学氛围浓厚,同学们自费出版作品集,取名《离海不远》,可以算得上刘子超的第一部作品。


仿佛某种命运的暗号,他那时想不到,多年以后,他写了一本“离海最远”的书。


文学梦没有随着少年时代的过去而有过一丝消退。后来他考入北大中文系,加入文学社,在学校BBS上写诗歌写小说。他听从偶像海明威的建议,每天写1500字就停笔,以便在第二天可以立刻接下去写。


海明威对年轻人还有一个建议——如果你想当作家的话,先当几年记者是很好的选择。毕业之后,刘子超进入南方报业当记者,第一篇报道就拿了报社里的好稿奖。



写作之路似乎一路顺风顺水,但每当采访完一个文化名人,他总忍不住反问自己,我自己的作品在哪里?


2012年,迷茫的刘子超辞职离开媒体行业,申请到一个交流项目,得以在欧洲待三个月。这期间他独自在中欧十几个城市里穿行,回国之后按每天1500字的速度,两个月写成6万字的游记,成为他第一本旅行作品《午夜降临前抵达》的前半部分。


第一本书卖了近4万册,好评很多,没赚到多少钱。但旅行文学的方向自己感兴趣,也能写得好,他多年来的困惑终于得到解答,“我就姑且把自己当成作家了吧。”


刘子超满世界跑的这几年,国内媒体行业剧烈变化。传统媒体肉眼可见地一年比一年不景气,他以前的同事有的转行做赚钱更多的公关,有的跑去创业,几轮融资下来已经财务自由。


说内心没有波澜是假的,有段时间,刘子超会故意躲避一些同龄人聚会的场合,以免谈及一些话题时,止不住地引发焦虑。


后来又是自己想通了:


“我就问自己,假如你已经财务自由了,那你想干嘛?我还是想去写一些东西。既然自由之后还是想做这件事,既然现在也没饿死,那干嘛不现在就去做?”


人们总把人生比作逆旅,无非都是修行悟道的过程。如此看来,以旅行为事业的刘子超,也是一个善于同自我和解的人。


▲ 刘子超在中亚的足迹


他说起中亚旅途中最愉悦的一个瞬间,是在瓦罕山谷看到了玄奘取经途中写过的佛塔。


当他抵达时,佛塔早已坍塌,玄奘见过的佛像、华盖、珍宝,都不复存在——这里也不再是佛教的世界。


沧海桑田变换,惟有站在佛塔边上俯瞰山谷,对面兴都库什雪山的风景依旧。


一切同1300多年前一样。


文中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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