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薪20万的老师:我活得像个保姆
在人们的想象中,老师这个职业天然地与安稳、轻松、体面画上等号,对女孩们来说,当老师在婚恋市场甚至意味着更受欢迎。
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把“当老师”视为求职的第二选择,一种与激烈竞争、996的高强度没有关系的平稳生活。
据统计,今年刚刚结束的2020年教师资格证考试,全国有超过1000万人报考,连续第三年再创新高。
然而,年轻人入行后迅速发现,这个职业远非他们期待的那样。当老师也需要996,教育变成了服务业,许多恶性事件发生后,教师更面临着社会的流言。
一些选择当老师的年轻人,正经历对老师这个职业的重新思考。
作者 | 灯灯十点人物志原创
996的教师生活
成为老师的第四个月,24岁的芮琪决定辞职。
今年夏天,她从国内顶尖的外国语院校硕士毕业,进入深圳一所普通公立小学当英语老师,教二年级。
芮琪的想法很直接,“听说钱多,而且教小学英语还不简单?”
近两年,深圳大幅提高教师薪资水平,掀起了一阵“教师热”。以龙华区为例,其2019年公布的秋季教师招聘中,薪资福利一栏明码标价“本科生年薪26万起,研究生28万起”。
诱人的高薪吸引了全国各地的年轻人。最终,3.5万人报考,400人被录用,报录比约71:1,甚至略高于当年的公务员国考。
芮琪从激烈的竞争中脱颖而出。她的同事大多和她一样,本科就读于985、211或六大师范,不少人还出国读了一年研。
然而,预想中的游刃有余并没有发生。早7晚12的日子持续了几个月,她崩溃了,“没想到会这么累。”
每天早晨7点10分,芮琪起床,7点50左右,她到达教室。作为班主任,她要带领学生早读,做早操,一整天繁忙琐碎的工作由此开始。
她教2个班,一周至少有10节课。没有课她也不能松懈,因为“杂七杂八的活儿根本做不完”,比如改作业、给家长发通知、听其他老师的公开课、写学校活动的宣传推文。
中途被打断是常有的事。
有时是科任老师告诉她“你们班某某上课一直讲小话”;有时是学生跑来告状,“老师,他打我”;家长也会给她发微信,“我家孩子视力不好,能不能给她换个座位?”
“但这些还算好”,芮琪说,“最可怕的是有人跟你说,你班里哪个孩子受伤了,流血了。”
中午有3小时的午休时间,班主任需要全程看管,组织学生吃饭、午睡、午读。
直到下午2点半,第一节课开始,芮琪才能回到办公室,在椅子上瘫一会儿。10分钟后,她要继续处理上午没做完的工作。
下午4点半,学生放学了,芮琪终于能开始备课。白天忙杂务,教学任务只能晚上加班完成。如果隔天要上公开课,备课时间和精神压力都会翻倍。
深夜,当她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宿舍,嗓子已经哑到说不出话。她身心俱疲,“不是说老师是个安稳的职业吗?”
23岁的小柠同样感到不堪重负。去年,她从师范学院毕业,进入广东省江门市某私立初中当语文老师,教初二。
因为大学期间没有发展其他的特长和爱好,毕业时她觉得自己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于是随大流当了老师。
小柠一周只需要上5节课,但她90%的工作都来源于其他杂务。
私立学校活动多,她常常需要负责准备主持稿、培训主持人、写新闻稿,遇上有来宾的活动,还要负责迎宾。
入行前,她以为做老师就是备好课,上好课。
但后来她发现,教学竟成了老师的“副业”,需要抽空完成。
芮琪和小柠的经历并非个例。
2017年一份《关于“减少教师非教学工作”的调查报告》显示:“教师真正用于教学及相关准备的时间在整个工作时间中占比不足1/4,剩下的3/4是更为耗时耗力的非教学任务。”
而这些非教学任务,往往会落到刚入行的年轻老师头上。
工作时间大幅延长,相应地,是个人时间被急剧压缩。
小柠已经习惯了加班。她有一个在异地的男朋友,但她“压根儿没有时间谈恋爱”。
一整天的高强度工作结束后,她不想和任何人交流,“回家都是喘着气的”。
芮琪也有同感。周末除了备课,她和同事还需要参加五花八门的培训和讲座,入职至今,她还没有体验过完整的双休日。
一年3个月的寒暑假,是许多人选择当老师的重要因素。然而,这也只是理想状态。
在湖南岳阳一所私立小学当语文老师的桃子说,假期开始前,学校会给老师们布置打卡任务,练字、阅读、普通话,每天都需要打卡,开学第一天,老师还需要参加考试。
因为被派去外地参加培训,小柠上个寒假只休息了10天。腊月里,当学生们还在享受假期,她已提前一周返校,着手新学期的准备工作。
况且,大部分老师的工资按照“基础工资+课时费+各类津贴”来计算。
学期中,桃子每个月工资到手6000元,寒假就只有一半。小柠平时有5000元,寒假最少时仅有几百块。
当教育变成服务业
成为小学老师后,芮琪时常觉得自己和保姆没有区别。
中午,学生们在学校吃饭,她负责带他们去洗餐具,领便当,饭后发放面包和牛奶,给他们的课桌消毒。
午餐后,她会领班里的孩子集体去厕所,然后回教室午睡。
二年级的小学生,生活习惯尚在养成阶段,讲话、哭闹、推搡,各种状况层出不穷,全靠芮琪一人解决。
她平均每天要在家长群里发布三条以上的通知,包括讲座时间、疫情动向、流感疫苗的接种信息,以及第二天的课表和值日生名单。
家长也常主动联系她。除了请假和了解孩子的学习情况,更多时候是让她提醒孩子添衣、喝水,还有人在晚上10点打电话给她,说孩子的作业本不见了,让她去教室找找。
教初中的小柠认为,比起“虽然麻烦但相对单纯”的小学生,刚刚进入叛逆期的初中生,更加难以管理。
前阵子,在她任教的学校,部分初三女生间竟悄悄兴起了吃安眠药的风潮。
她们声称自己得了抑郁症,不知从哪里弄来大量安眠药,第二天以“吃了药睡不醒”为由,逃避上课。
发现异常后,小柠和同事们第一时间联系了学生的家长。然而,这些学生的家庭本就存在各种问题,比如父母离异,或者父母忙生意,对孩子疏于关心。
家长竟对小柠说:“如果她(学生)需要,就让她吃吧。”
少了家长的配合,“问题学生”成了年轻老师工作中绕不开的难题。小柠毫无办法,只能苦笑:“她们还没抑郁,我先要抑郁了。”
她非常认同豆瓣“教师小组”里广泛流传的一句话——小学老师管纪律,初中老师管情绪,高中老师管学业。
但在福建漳州教高中语文的木木发现,如今的高中生,不光要求老师上课有趣,还对年轻老师的颜值和穿着有要求。
学生会和她讨论她当天的穿搭,告诉她怎么穿好看,怎么穿不好看。
因为皮肤不够好,有天她素颜上课,还被班里的男生嫌弃了:“老师你能不能画个眉毛、涂个口红再来上班?”
还有一次她上公开课,年级里有几个高颜值的女老师坐在后排。下课后,有男生意味深长地对她笑:“老师,你看看人家多漂亮。”
木木的朋友在培训机构当老师,而培训机构对年轻老师外貌的要求更加赤裸裸。
为了提高续课率,主管甚至告诉手下的老师:“我给你们出钱,你们去做下头发,行吗?”
比学生更挑剔的,是部分学生家长。
入职第二周,芮琪就被校领导喊去谈话,理由是“你被家长投诉了,说你作业布置得太少。”
芮琪很委屈,“教育局不是规定小学一二年级不能有书写作业吗?”学校里年长些的老师告诉她,“你太天真了,规定是规定,素质教育和成绩要两手抓。”
而作业布置多了,也会有麻烦。
桃子任教的小学有自费晚托,8点下课,班里80%的家长会选择让孩子参加。
桃子在布置作业时会格外注意数量,尽量保证学生能在校内完成。如果学生回家还在写作业,家长会向学校投诉。
但总有一些情况是不可控的。
桃子说:“有的孩子做作业就是很拖拉,写一下玩一下,一个班三十多个学生,老师也不可能每分每秒都盯着他。等他把作业带回家,个别无理取闹的家长就会觉得,是老师有问题。”
小柠透露,一旦老师和家长发生争执,学校通常会站在家长那方。
这种偏袒在私立学校中格外明显,“学生为大,家长为大,我们就是做服务业的。”
芮琪也听说,为了更好地服务家长,深圳所有小学和初中的放学时间,即将再延长2小时。
困在流言里
教师的服务性质愈加明显,年轻老师们却普遍感受到,舆论对老师越来越不友善了。
小柠有天刷抖音,看到一个家长夸赞老师,说孩子生病请假,老师主动来家里为孩子补课。
本来是一个感人的故事,最高赞评论却写着“一定是你家有钱有势,给老师塞了红包她才来,不然哪有这么好的老师?”
小柠觉得很心寒。她身边很多老师都非常敬业,经常利用自己的休息时间给学生无偿补课。
“一些极个别的事件曝出后,外界会因为一小部分老师不好的做法,影射到所有老师身上,对教师群体产生反感。”小柠分析道。
芮琪也有同感。前两个月,家长群事件在网上闹得沸沸扬扬时,她和同事都觉得不可思议:
“怎么会有这种事儿?还敢让家长批作业?这老师不想‘活’了吗?”
教小学三年级语文的桃子认为,听写、背诵、检查作业是否完成等任务,都在家长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班里成绩好的孩子,家长确实更用心。
“老师的精力有限,家长愿意配合,效果当然更好,但我们肯定不会让家长替老师干活。”桃子说。
绝大部分学校对于老师的师风师德都抓得很严。
校内老师严禁私自在外授课,一旦被发现,就有被开除的风险。
但老师们通常不会有这种担忧,“光上班就累得不行,哪儿有空去赚外快?”
而收礼更是明令禁止的。教师节时,如果有家长来送购物卡和花,桃子都要原封不动地退回去。
贺卡也不能收,除非是孩子自愿做的手工卡片,“但严格意义上也是不允许的。”
除此之外,一些让教师群体备受争议的事件,从老师的角度看,也很难简单地下定论。
谈到小学生缪可馨跳楼事件,小柠的第一反应是后怕。
她曾经在课上喊一个有情绪问题的女孩起来回答问题。女孩不会,也不站起来,反而崩溃大哭。
课后,小柠马上安慰了她,告诉她不会也没关系。结果,当晚女孩就跑去厕所,爬上窗户想跳楼,幸好被及时拦下。
这件事给小柠造成了巨大的心理阴影。她自认为只是正常地提问,看到女孩哭了还哄了她很久。
但是如果女孩真的跳下去了,小柠不敢细想,“我可能会被大众骂死,甚至无法正常生活。”
今年几起学生跳楼事件引发热议后,小柠所在的学校要求老师更关注学生的心理健康,还会定期组织老师培训,一个学期至少三四次。
但她时常觉得,老师也很需要心理疏导。
而这个社会对老师这个职业依然抱有理想主义的色彩。
在一篇讨论某地区教师工资的文章下,小柠看到有老师抱怨自己工资微薄,不少评论怼老师:“你们做老师不是为了理想吗?不是为了教书育人吗?难道是为了钱?”
“老师也是人,也需要生存啊。”但小柠和她的同事们已经不会再发声解释什么,“一天上班就够累了,不想再看那些糟心的评论,还不如看点高兴的。”
进退两难
初入行的热情被磨灭后,年轻老师们进退两难。
芮琪坦陈,深圳教师的高薪让她对这份工作仍有留恋——虽然要通过一年试用期,才能完全达到招聘时所说的工资水平。
但是具体到每一天,这份比预想中琐碎、繁重、卑微得多的工作,让她无法掩饰自己的失望。
更重要的是,她不知道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教师想要晋升,教龄很重要。
从初级教师到中级教师,要熬五六年。从中级到高级更加不可控。高级教师的数量有限,有岗位空出来,才能有人升上去。
况且,短短几个月,她已经出现咽炎、腰痛、神经衰弱的毛病,这也是老师最容易患上的职业病。
小柠也不否认当老师存在的优势。比如,教师编制在父母眼中是铁饭碗,当老师的女孩在相亲市场上也更抢手。
身边不少结婚生子的同事,因为考虑到做老师可以跟孩子的作息保持统一,放寒暑假也可以陪孩子,所以还在坚持。
学生表现好,上课顺利的时候,小柠也高兴。但是这种瞬间往往很短暂。
大多数时候,她还是不擅长面对学生、家长和其他教师。大量杂务和复杂的人际关系,消耗了她对生活的期待,她觉得自己“快要抑郁了”。
不止她们,还有很多老师正准备或已经离开校园。
2018年的教育蓝皮书显示,教师辞职比例正逐年增加。
即使许多大城市和经济发达地区的教师报考人数稍有上涨,但是在经济欠发达地区,教师离职数量与日俱增。
转行并非易事。
小柠认为,“做老师做久了,连思维都没有其他行业的人活跃,而且接触的人比较单一,社会生存能力其实更差。”
她的不少前同事就算离开了学校,也是去了其他机构当老师。
彻底转行的人,都是利用课余时间学会了其他技能。但她对自己没有太多信心。
编制代表着稳定,对于想离开的人来说,却也是牢笼。
芮琪听说,在深圳,有编制的老师解约会有违约金,如果考公或升学则可以在双方同意下解约。
她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公务员考试,希望能够“成功上岸”。
而与此同时,教育部数据表明,全国各级各类学校的教师数量依然逐年稳步增长。从2006年的1329万增至2019年的1732万,近两年,增长率更是持续超过3%。
仍有源源不断的年轻人,正在走上教师的岗位。
(应受访者要求,芮琪、小柠、桃子、木木系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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