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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上最会讲故事的男人,只是被神选中了

耿凌波 十点人物志 2022-11-05



采访、撰文|耿凌波

十点人物志原创



对电影感兴趣的人,但凡聊起国内艺术电影近几年的发展,万玛才旦是一个绕不开的名字。

他个人编导的长片处女作《静静的嘛呢石》就获得第25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导演处女作奖;之后的剧情长片《塔洛》更是获得第52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奖 ;到了《撞死了一只羊》时期,直接问鼎第75届威尼斯电影节地平线单元最佳剧本奖。


他还是外界的认知里为藏地电影人“蹚出一条路”的人在万玛才旦鼓动下,松太加(导演《阿拉姜色》)坐上了与他同行的绿皮火车前往北京电影学院学习摄影;因为万玛才旦想要培养一个录音师,德格才让(演唱《故乡》)被从家乡叫来念了录音系;万玛才旦要拍电影《塔洛》,拉华加(导演《旺扎的雨靴》)成了他的执行导演……

这些人都先后有了自己电影事业上的代表作,影史上第一批藏地电影人闯了出来,外界称其为“藏地电影新浪潮”。在此之前,去往北京学习、从事电影工作,在松太加一行人看来是不可想象的:“电影门槛太高,北京都是精英人士,北电更是听说过但门都没见过。

在成为电影人之前,万玛才旦还是个会用藏汉语写作的藏地作家。自1991年就读于西北民族大学开始,万玛才旦的小说便开始频繁见诸于杂志、报刊及领奖台上。2020年,他创作的中文短篇小说集《乌金的牙齿》,一举摘得南方文学盛典“年度小说家”桂冠。

《乌金的牙齿》 万玛才旦 著

中信出版·大方 出版


电影《一代宗师》中有一个经典的“掰饼斗武”桥段,讲北方武术界不满“南拳要北传”,怀揣宫家六十四手的宫羽田是当时中华武术会会长,宫老爷子爱惜人才,更心系中华武学的发展和延续,在“掰饼”一战中,用一块饼试出了叶问对武林发展的想法,并有意将肩上的责任传递,当时他对叶问说:“今日我把名声送给你……希望你像我一样,凭一口气点一盏灯,要知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有灯就有人。”

作为藏族作家当中用汉语写作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之一,西藏文联主席扎西达娃也曾把名声送给过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万玛才旦,扎西达娃称他“创造了藏民族的电影和小说双子座的高峰”

而从藏区进入内地,万玛才旦的电影和文学作品也带来了新鲜空气。

拍出《益西卓玛》的谢飞,是中国“第四代导演”的代表人物,也是万玛才旦在北京电影学院的老师,谈及万玛才旦,他不吝赞美,“要拍好藏族电影,一定要有藏族的编导。万玛才旦是很不容易才出现的电影作家。他是藏族出身,有独立作家的能力,作品基本都是自己写自己拍。”更提到,伯格曼、费里尼、杨德昌等世界电影大师也是这样创作的。此前《益西卓玛》一直是内地电影解读藏区人文生活的标杆作品。

以《西藏组画》创下划时代意义的艺术家陈丹青,更是自看过电影《撞死了一只羊》之后,就对导演万玛才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看完了万玛才旦所有作品,被其中的每一部所打动,坦言透过电影看到了万玛才旦身上的慈悲和善良。

这种种盛名之下,万玛才旦自己作何感想?他又是如何认识自己的?

自2002年导演个人第一部短片作品《静静的嘛呢石》(处女长片前身),万玛才旦至今进入电影行业已有20年,如今再谈及电影创作,他更愿意将其形容为做一项工程、写一篇论文,当中的压力和责任自不必言说。相比之下,短篇小说的创作轻便、灵活,为一个作者安放个人化的表达、思考甚至是对创作的欲望,提供了更开阔的空间。

如今,万玛才旦推出《乌金的牙齿》之后的最新小说集《故事只讲了一半》,我们也有机会与他聊聊他的感受和态度。


“创作”正在变得复杂


万玛才旦不喜欢反复修补的创作体验,他觉得那样的过程就不太像创作。

创作应该是灵感迸发的一刻,就像做梦一样,可能当时记得清楚,醒来就会忘记。”用说唱艺人表演《格萨尔王传》时的状态类比就是:“他们一旦进入了那样一种状态,就什么都有了。”

《格萨尔王传》是世界上最长的英雄史诗,相当于西方《荷马史诗》数十倍。它还有另一个名字,叫“活史诗”,流传千年并不靠纸笔,而是靠一代代民间说唱艺人口口相传。这些人行走在高原河谷,《格萨尔王传》伴随着他们的高歌吟唱在藏区家喻户晓。

然而奇妙的是,说唱艺人大都不识字,但对《格萨尔王传》的表演却能切及肤理,有研究者将这样一种难以解释的现象称为“神授”。万玛才旦常觉得,创作这件事带有一点神秘性。


相比之下,“写了改、改了写”的操作,则像是在完善论文,不断查漏补缺,找找东西佐证,进度才能被一点一点完成。尤其可怕的是,创作本身产生的愉悦感也会在这样一场漫长的拉锯战中消耗殆尽,写作者仿佛不是在写作,而是在处理一项工程。

在他的小说创作经验中,倘若故事讲到一半被迫中断,隔了一段时间重新进入,出现衔接不畅或者感觉不对的情况,他都会很干脆地放弃。

像短篇小说《水果硬糖》的创作经历那样,中断之后还愿意重新捡起来,捡起来之后还能重新讲完,这样的情况是极少数。作为《故事只讲了一半》中万玛才旦自己最喜欢的作品之一,《水果硬糖》讲述了一位藏族母亲养育了两个儿子,一个成为医生,一个成为活佛。

从事文学工作以来,万玛才旦以创作短篇小说为主,还未涉足过长篇小说写作。他认同写作是个“体力活”的观点,而长篇小说则是更艰辛的体力活,尽管他自己偶尔也会有想法冒出来:“或许该写个长篇了”,外界也常催促:“你什么时候写个长篇”,但真正能让他将长篇落实的机会始终难找。

他并不能像一个职业作家那样,能完全静下心来,将整个的大段时间投注在写作上。文学创作之外,他还会被很多事情牵扯精力。一些颇有名气的作家也有过那样的经历,可能很早就有一个写作计划,但因为各种创作之外的事情拖延,以致于过了两三年才真正写出来。

万玛才旦的身份更多,时间也被裁得更碎。


尤其开始拍电影之后,他经常要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闯入,甚至连自己都常处在“无法明确第二天会发生什么”的状态里。他要不断地去平衡创作和上映之间的事情:电影拍之前,要和投资商见面洽谈投资、和主创见面平衡想法;电影拍完之后,还要配合路演、接受采访……

世界电影史上有很多电影大师,作品列表里硕果累累,一生能拍四十部甚至五十部电影。但万玛才旦很清楚,这可能不会是自己的速度。拍电影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尤其与外部环境息息相关,他需要时刻做好根据环境去调整创作的准备。

也因此,他通常会准备两三个成熟的电影计划在手上,看准时机,适时推进当中的某一个。

最新电影《雪豹》就是在疫情期间创作的剧本,真正拍完,用了两三个月的时间。拍摄的部分,去年就已经完成了,今年主要制作雪豹部分的特效。在电影市场萧条,投资环境艰难的情况下,万玛才旦对这部电影的进度已经很满意。


某一刻感受的放大


万玛才旦的创作似乎一直处在一种“两难”的境地之中。

他之前的电影《塔洛》,讲述久居深山的牧羊人塔洛,爱上了新兴藏族女孩杨措,为了想象中的爱情,他不顾一切卖掉羊群、剪去小辫子,最终失去所有。最后他想要回家,摩托车打不着火,旷野中,塔洛将点燃的炮仗投入油箱,用一种自毁的方式接受了惩罚。


不少看过电影的人,都会被镜头下藏民被动遭受冲击的处境触动,而给予了这个群体登上大银幕机会的导演——万玛才旦,则被外界铺天盖地的解读赋予了“慈悲”的形象。

到了电影《气球》,人们更试图借着电影主人公的遭遇,去触碰导演更深层次的创作冲动。藏族母亲卓嘎养育着三个孩子生活艰难,面对第四个孩子降生可能会带来的巨额罚款,她想要引产,但丈夫达杰却认为第四个孩子是自己父亲转世,坚持要妻子生下来。


一时间,到底是顺应现实,还是遵循信仰,成了笼罩在这位母亲身上进退两难的困境。

万玛才旦出生在青海藏区。宗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那片高原上出生的每个人,在这种价值体系里成长起来的万玛才旦,从家乡去县城、藏区到内地,遭遇到所谓更“先进”、更现代的生活和观念,难免会产生对比,甚至对自己的文化产生反思情绪。

也正因为,万玛才旦自己就处在类似的两难困境当中,所以才会将遭遇变化、身处变化的藏区群体作为自己电影的主角,只是他对这个世界的观察,常常被解读为一种凝视、一种俯瞰。

面对这些声音对他的塑造,万玛才旦会想要解释两句。但更多时候,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如今《故事只讲了一半》出版,外界认为万玛才旦有了新变化——外延更广,更加复杂。画家陈丹青在序言中提到“这批新小说…扩大了故事的跨度人物、情节、主题,更显复杂,不再框限于乡村素材,小说人物开始进入城市,进入摄制组,进入咖啡馆……”

《故事只讲了一半》 万玛才旦 著
中信出版·大方 出版

这次,万玛才旦却十分笃定,这种种变化在他看来或许只是读者层面的观感,对于他自己来说,谈变化,更多的是一种假象

正如他自己所说“一个人写作上的特点,包括叙事的基调,情绪上的伤感,甚至是贯穿其中的孤独感,早在处女作中就已经显现。”故事中,那种把人夹在中间的状态,万玛才旦在10年前就经历完了。小说只不过是在讲,故乡还有其他人正在经历同样的状态。

《塔洛》里面有一首歌叫《走出大山》,歌词中写道,“我要走出大山去看外面的世界”,描绘了藏区年轻人对于走出故乡的向往。他们抱着传统观念离开故乡,进入城市又会遭遇新的价值判断,两种价值观在一起碰撞,人则会产生一种撕裂感。

与其将自己放在一个对万物施以慈悲的位置上,万玛才旦更愿意将自己的创作看成是一种“神授”:“很多时候,灵感会猝不及防地拜访你,而且会附在你身上,一刻也不肯离开你。”而自己的书写,只是为降临在身上的灵感,进行一个妥帖的安放

万玛才旦的一位编辑形容,每一篇短篇小说,都像是对他自己某一刻感受的放大,而每个读者,都能从中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东西。“有点像镜头,镜头背后是创作者那一刻的感受,但观众却透过这一幕一幕看到了更全景式的东西。”


“放纵的快感”



时间会带走很多东西。

人们离开故乡,进入城市,开始可能会处在一个割裂的状态中。但经过几代人的融合,最开始那批人的后代,可能逐渐融入另一种环境,适应另一种价值判断,最终就成了城市人,完成了农业文明向城市文明的过渡。

到了那时,就像出生在美国的小孩普遍说英语一样,出生在中国的小孩可能普遍都在说普通话。至于自身族群的语言,以及语言背后的价值体系,逐渐在他们身上消失了。就像《气球》中,卓嘎所面临的生育困境,随着政策的变化,也已经不复存在。


但也仍然还会有一些困境,无法化解,会一直存在。就像面对一个男人提出“老婆和母亲掉进河里先救哪个”一样,这种困境没有终极答案。在万玛才旦看来,人处在其中,就好像走钢丝,会一直痛苦、一直纠结,类似于佛教中讲的“执念”。

这个时候就只能依靠自身,人有的时候,想清楚了自然就进入了另一个境界。万玛才旦承认,这种淡然正是自己的态度。透过阅读他的短篇小说,能够体会到这种坚定感。

这在一定程度上是短篇小说的形式带来的。他形容自己创作时候的心境,“往往有了一个题目之后,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写完了,比如《乌金的牙齿》的创作只用了一天加两个晚上。”

“写的过程中,它有一个很顺的气,写完之后你能感觉到它是一个好小说,你自己也会很有成就感,这种感觉我觉得挺好的。”这个过程会产生一种快感,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称之为“放纵的快感。”


不用考虑任何创作之外的事情,能不能发表,稿费多少,能不能评奖之类,享受那种纯粹的创作带来的愉悦感。让他在两难中,有机会“透口气”。

但两难境地不会被完全消除。所谓的看淡,在某种程度上,也只是另一种形式的无奈。

正如他在短篇《尸语新说:枪》中描述的那样,枪的出现,让儿子得以跳出父辈好逸恶劳的惯性,杀死神的香獐子,摇身一变,成了孝子;可对应着小说里另一条线,在听这个故事的德觉桑布,却依然在陷入“西西弗斯”式无望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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