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梅《红楼梦讲义》③ | 贾宝玉,中国文学“新”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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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我们读的是《董梅红楼梦讲义》,作者董梅是中央美院教授,以研读《红楼梦》30年的功力,为你架起一座理解《红楼梦》的桥梁。让我们一起阅读这本书,体会经典名著的精妙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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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既是一种陪伴,也是为了更好的成长。
今天,我们继续阅读——《董梅红楼梦讲义》。
昨天,我们读到《红楼梦》中三位生活美学家,她们虽然年龄不同、性格迥异,却各美其美,与此同时,也感受到了饮食文化的趣味与魅力。
接下来,我们就要往这部伟大小说的内核去探索,进入《红楼梦》的文学主旨,领会作者的核心观点与全书的精神所在。
下面,就让我们开始今天的阅读吧!
通灵与绛珠
《红楼梦》第一回是不是可有可无的?
当然不是,最容易被人跳过不看的第一回,其实是《红楼梦》之眼,在全书里含金量最高。
作者在第一回所投入的匠心非比寻常。
其中包括:通灵石与绛珠草的天上人间、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的宇宙时空、甄士隐与贾雨村镜花水月般映照的红尘选择和甄英莲的命运引线。
概括言之,第一回由两个部分构成:第一部分是两个神话故事——通灵石和绛珠草,第二部分是现实世界两个普通人的故事——甄士隐和贾雨村。
在神话部分,通灵石的故事发生在大荒山的青埂峰,绛珠草的故事发生在西方灵河岸边的三生石畔,两者都是超越人间、红尘之外的所在。
而现实世界部分,甄士隐和贾雨村则生活于红尘深处的芸芸众生之中。
不管是神话中的通灵宝石和绛珠草,还是红尘中的甄士隐和贾雨村,在作者笔下,都是具有象征性的。
通灵石是一块顽石,绛珠草是一株仙草,一石一木,是作者最高的人文理想,也是全书符号象征体系的核心,还可以追溯到中国文化的自然观。
而现实世界中的甄士隐和贾雨村,则是作者对人生价值观的表态,一真一假,代表了两种截然相反的价值观取向。
几乎是从全书一开篇,作者就进入神话叙述:
女娲炼石补天,单单只剩了一块石头没用,但这块石头灵性已通,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
一日,一僧一道远远而来,说说笑笑到了峰下,谈到红尘中荣华富贵之时,让这块石头动了凡心。
“荣华富贵”四个字并不是随便一写,“荣国府”的命名即是由此而来。
石头打动凡心,渴望能到红尘中去经历一遭,二位仙师却先给了它一番告诫:可谓到头一梦,万境归空。
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从开头就已经作出预言:石头往红尘中走这一遭,是去“证空”。
石头自是懵懂无知,在茫茫大士的袖中,不知被带往何方,然后作者的笔锋顿了一顿,就在这顿挫之间,已经是几世几劫,万年已过。
而绛珠草还泪的故事,是红尘中一位富足的乡宦甄士隐在梦中听到的。
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便得以滋润,幻化人形。
当她得知神瑛侍者凡心偶炽,想要下凡经历红尘,便也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既下世为人,我也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
就因为这一段还泪故事,便引得许多风流冤家陪他们去了结此案,其中就有薛宝钗等金陵十二钗人物。
就这样,茫茫大士把那块玉夹带其中,让它随着这一干人物到人间去经历一回。
绛珠草这个故事很美,美得很中国,值得为之浮一大白!须得心有灵窍之人,笔下才能生出“还泪”这样奇异的因缘!
跟“证空”相对,绛珠仙子这一遭红尘,是为“证情”而去。
看似两个主旨相互矛盾,但其实,它们之间是有逻辑关系的。
体现为时间上的先后次第,情是归向,空是过程,情对空构成了否定之否定。
我想,《红楼梦》作者想说的是,空是宇宙的根本法则,世间万物不过都是成住坏空,但不能因为一切终将归空就否定生命,否定存在和过程的意义。
哲学家罗曼·罗兰有句名言:“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恰可以作为理解《红楼梦》的绝好注脚。
两次证悟
前文所说的“证空”和“证情”两条故事线索,始终贯穿于宝玉的成长历程。
我们在贾宝玉的心灵成长史中,看到两个特殊的刹那促成的两次自我超越。
一次是对生死观念的超越,一次是对自我观念的超越。
第一个刹那,是“黛玉葬花”,通常人们认为作者是为黛玉而写葬花,但在我看来,作者写葬花,其实五分为黛玉,五分为宝玉。
第二十七回后半段,“埋香冢飞燕泣残红”,黛玉因为小事误会宝玉,赌气置之不理,独自去花冢葬花排遣。
宝玉不知黛玉去向,看满地落花,也收拾了想要葬入花冢,走到山坡背后,却听见黛玉边哭泣边吟诵《葬花吟》。
宝玉因听到黛玉吟诵《葬花吟》而恸倒于山坡之上。
很多人会认为宝玉太脆弱,但如果真正读懂了这一段,就会意识到,这是青春期的宝玉,第一次与死亡意识的短兵相接,而此时的宝玉已经萌发了对黛玉的爱恋。
宝黛二人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有恋情的。初见时,他们都还处于童年,可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第二十三回,大观园第一个春天的仲春二月,宝玉和黛玉在沁芳桥边桃花树下山子石上共读《西厢记》,从此两人心中各自萌发恋情。
正因为爱恋,所以黛玉成为宝玉眼里最美好的女孩儿,其他的闺英闱秀“皆不能稍有及林黛玉者”。
当宝玉亲耳听到黛玉吟诵《葬花吟》,并从中听到了死亡时,内心受冲击之剧烈可想而知。
黛玉是他心里最宝贵的人,他根本无法想象这样一个人有一天会死去,会消失。这个念头击中了他,让他“心碎肠断”。
但是,宝玉的思考并未停留于黛玉一人,而是迅速超越,飞掠式的进入一个意识升华的过程。
如果所有人都在这个大命题里,那么,最终这个追问一定会回到自己:
如果有一天自己不在了,眼前的大观园,这样的花柳繁华又将归属于谁姓?
宝玉由此明白:生死是一张大罗网,没有谁冲得出去。
生死观的显现,对于宝玉这位少年来说,或许是终生不可磨灭的一刻。
这个时刻,也是通灵宝石的故事,所代表的“证空”主题在宝玉身上的印证。
第二个刹那,发生在第三十六回。
宝玉一时兴起想听昆曲,慕名到梨香院去找小旦龄官,龄官正懒散地倒在枕上,见了宝玉竟纹丝不动。
宝玉“素习与别的女孩子顽惯了的,只当龄官也同别人一样,因进前来身旁坐下,又赔笑央她起来唱‘袅晴丝’一套”。
却不想龄官马上抬身起来躲避,还正色回绝了他。
作为荣国府的“凤凰”,宝玉从未有过如此被人厌弃的经历。
没多久,宝玉便发现龄官与管理戏班的贾氏子弟贾蔷互动暧昧,不搭理自己的龄官竟会为贾蔷流泪。
这个刹那,对于宝玉来讲,有两重意义:
第一,他作为局外人,在龄官和贾蔷身上,看懂了黛玉和自己的故事;第二,他见证了龄官对贾蔷的上心,突然明白,原来自己不是宇宙的中心。
经历了这个刹那的宝玉如梦初醒,此刻他才解悟:“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
对个体生命的悲悯
从二十八回之“证空”到第三十六回之“证情”,两条故事主线交汇于宝玉,“生死”与“真情”两个主题并于一处,终于成为一个人生大命题。
也就是宝玉此刻所牵系的唯一问题:“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
《红楼梦》全书的主旨,可以归结为两个开辟鸿蒙以来的天问:
我是谁,何在何往?!你是谁,洒泪葬我?!
《红楼梦》要找到,就是这个答案。
相对于中国文学里传统的男性形象,贾宝玉完全是一个“新人”。
他的形象所包含的人文含量,是过去所有中国小说中从来没有出现过的。
看似宝玉不务正业、锦衣玉食、无忧无虑,是个富贵闲人,其实,宝玉是整个贾府活得最不容易的人。
因为他不光超越了性别,也超越了血统和阶层的束缚。
两个刹那,两种超越,让宝玉怀着人性的温暖对待周围一切美好,甚至弱小的人和事。
这就要说到容易被一般人忽略的“宝玉葬花”。
是的,宝玉也葬过花,他的花冢里埋了两枝花,一枝夫妻蕙,一枝并蒂莲,不过,夫妻蕙和并蒂莲不是为自己和黛玉埋的,而是为香菱和平儿埋的。
香菱和平儿的身份都是妾,说起来她们有家庭,但其实根本没有婚姻,更没有爱情。
宝玉埋下的夫妻蕙和并蒂莲,是替香菱和平儿埋下一份不可能实现的祝愿,就像是激昂的交响乐里,忽然出现了一个非常柔弱的调子,演绎出一曲对弱小和美好的挽歌。
这曲挽歌不单是为她俩,也是为所有跟她俩一样,没有被生活善待的女儿们。
完成了性别、阶层和个体生命的超越,宝玉的成长之路竟然具有了相当程度的现代性,带着浓厚的人性悲悯,也承载了这部小说的主旨。
清净、善意、深情,以平等之心对待他人的生命,宝玉是一个超前于时代的、不为众人所理解的人文主义者;一个始终不舍深情,寻找生命的人;一个对生命、对一切美好事物怀有大悲悯的人。
这个形象不但在小说里立得住,也成为《红楼梦》为世界文学贡献的一种经典形象。
结语
今天,我们开启了小说的内核部分,了解了两则神话故事与全书主旨之间的重要关联。
就像作者说的那样,曹雪芹想要告诉我们的是:即便历经世态炎凉或者悲欢离合,也不要轻易否定生命、否定存在,毕竟,生命总是有意义的。
接下来,我们会继续解读小说的内核部分,林黛玉和薛宝钗到底谁是女主角呢?让我们期待明天的阅读吧!
图片源于《红楼梦》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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