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梅《红楼梦讲义》⑧ | 人无完人,曹雪芹看到的生命局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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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我们读的是《董梅红楼梦讲义》,作者董梅是中央美院教授,以研读《红楼梦》30年的功力,为你架起一座理解《红楼梦》的桥梁。让我们一起阅读这本书,体会经典名著的精妙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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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既是一种陪伴,也是为了更好的成长。
今天,我们继续阅读——《董梅红楼梦讲义》。
昨天,我们从哲学的角度,解读了《红楼梦》中隐藏的奥义。
作者告诉我们,优秀的文学作品一定有其独立的生命,它不会局促辕下,仅仅作为某一种思想、哲学、宗教的文学说教版而存在。
《红楼梦》中的人物似乎特别容易引起争论,不仅是前面讲过的钗黛之争,很多重要角色,比如晴雯、袭人、妙玉,只要提起来,都有人特别喜欢,有人十分厌恶。
所以,《红楼梦》中到底有没有完美的人物呢?接下来,让我们开始今天的阅读吧!
每个人都有人性的弱点
《红楼梦》里没有完美的人,“红楼”人物正因为自身的不完美而独具魅力。
比如林黛玉,固然聪明灵秀、人格清洁,但她拈酸使小性儿时也着实让人难以招架。
第七回,王夫人的心腹周瑞家的因去薛姨妈住的梨香院向王夫人回事,却被薛姨妈抓了差,让她给各位姑娘捎去用纱堆的宫花十二枝。
这本是闺阁中一件饶有风情的小事,不承想却因为黛玉的猜忌敏感生出了风波。
这天,周瑞家从东北角的梨香院出来,依次由东往西,先经王夫人处、王熙凤处、宫花也就依次送到“三春”和凤姐儿手上。
最后到贾母处给黛玉时,匣子里只剩了最后两枝花。
黛玉碰也没碰,只撂下一句话:“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周瑞家的一路兴兴头头而来,不想在黛玉这儿碰了一鼻子灰。
又如宝姑娘,她艳冠群芳、宽容大度,最后连黛玉都真心敬服。
但宝姑娘越长大,有个问题就越突出——一开口就是大道理教育人,只要宝钗开口说话,就让人觉得言语无味,性情寡淡。
她不但越来越无趣,而且越来越无情。
第六十六回,尤三姐为柳湘莲自杀,一死以明痴情,柳湘莲追悔无及,以鸳鸯剑挥尽万根烦恼丝,随跛足道士不知向何乡而去。
柳湘莲是宝钗哥哥薛蟠的救命恩人,薛姨妈正在替柳湘莲张罗筹备娶亲之事,听闻突变后心甚叹息,薛蟠回到家时眼中尚有泪痕,只有宝钗听了“并不在意”。
在她看来,薛姨妈替柳湘莲料理娶亲之事就已经还了柳湘莲之情,所以,薛家是没必要再赔上悲喜情分的:
“这也是他们前生命定的,走了,依我说,也只好由他罢了,妈妈也不必为他们伤感了。”
她更在意的是自家的人情:
“倒是自从哥哥打江南回来了一二十日......那同伴的伙计们辛辛苦苦的,回来几个月了......也该请一请,酬谢酬谢才是,别叫人家看着无理似的。”
“倒是”两个字,功利、现实、寡情到令人生出寒意。
不用说,宝钗的情商是高的,人情常理无不周到,但只有仕途经济、货物买卖、来往礼道这些“正事”,才能在她心里占有位置。
而尤三姐心里一生至一死的痴情、柳湘莲弃绝红尘的痛悔,对宝钗而言都是不以为然的“闲情”。
再说说王熙凤,这个人物身上一向贴有贪婪、虚荣、势力的标签。
她对待下人手段严酷毒辣;变尽心思挪用贾府的公钱放高利贷,中饱私囊;她还十分狠毒,用阴谋算计尤二姐至死;甚至后来逞强、弄权到肆无忌惮,竟然要打死张华父子二人。
但同时,作者也用了大量笔墨写她超乎男子的精明和才干。
而且,有一处不起眼的小细节格外温暖动人,倏忽间让凤姐儿的形象更为丰满。
平时看来欺软怕硬、恃强凌弱的凤姐儿,竟然暗中呵护过清贫柔弱的邢岫烟,岫烟是邢夫人的侄女,因为家境清贫,随父母投靠到贾府邢夫人处。
不幸她的父母和姑母邢夫人都是重利寡情之人,所以,这个姑娘在大观园的罗绮丛中,显得寒酸而沉默,几乎没有存在感,可以说是大观园的姑娘群里最为弱势的一员。
但这个姑娘颇为不俗,在宝玉的眼里“举止言谈,超然如野鹤闲云”。
凤姐儿冷眼掂掇岫烟的心性为人,也发现这个女孩儿不像邢夫人及她父母一样,而是端雅稳重、温厚可疼,因此凤姐儿倒“比别的姊妹多疼她些”。
孟子说,人皆有恻隐之心,王熙凤也有她温暖的一面。
《红楼梦》的挑战
我们传统的审美习惯是非黑即白,传统戏剧舞台上,白脸的曹操是坏蛋,红脸的关羽是好人。
很多人看电影时也习惯追问“好人坏人?”然后陪好人流眼泪,对坏人咬牙切齿。
其实,这是世界范围内的审美共性,这种截然对立的好人与坏人,脸谱化的非善即恶的形象,对应着文学评论范畴的一个词——扁平人物。
一个满身灵气又平和温顺的林姑娘不是更可人吗?一个雍容大度又有情有义的宝姑娘不是更完美吗?
但《红楼梦》偏不对这种审美心理让步,曹雪芹用“优缺点的人”挑战“完美的人”。
他既是在挑战中国读者数千年来的审美舒适区,也是在挑战非善即恶、非黑即白的传统人性论。
曹雪芹推倒了简单的、二元对立的善恶分法,更精彩的是,他有破有立,推出了一套自己的理论——正邪两赋,可以称之为“红楼人性论”。
对曹雪芹的人性论观点影响最大的,应该是西汉大儒董仲舒。
曹雪芹的“人性论”认知雏形即来自董仲舒,并以此发展出“天地-阴阳-人性”理论。
通过“正邪两赋”的概念,曹雪芹把人性从大恶大善之中解放出来,如果用现代语言来表达,乖僻邪谬基本相当于“独特个性”。
“正邪两赋”的基本特点,就是尊重人性的复杂,尊重个性,原谅人性的弱点。
曹雪芹以宇宙生成论为原点,建构了系统性的“红楼”人性论。
正因为“正邪两赋”为《红楼梦》提供了坚实的人性论基石,所以书中那些重要人物的一言一行,几乎都有了可以理解的人格动机。
以“金陵十二钗”中的妙玉为例,妙玉是在栊翠庵带发修行的一位女尼,从其表面言行来看,连宝玉都惊叹说:“她为人孤僻,不合时宜,万人不入她的眼中。”
众人眼中超逸绝尘的林黛玉,因为尝不出她泡茶的水是梅花上的雪,即被她讥讽为“大俗人”。
更别提刘姥姥进大观园游玩时,众人在她那里喝茶,因为嫌弃村妇刘姥姥喝过茶的杯子,她竟然吩咐直接扔掉。
就连外号“大菩萨”的李纨也说:“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她!”
但如果仔细分析妙玉出家的原因,就能理解这位“红楼”女儿的生命之痛和她的性情来由。
妙玉出身官宦之家,自小多病,按当时的习惯买了很多替身替她出家,都不管用,直到她亲自出家入了空门,身体才好了。
所以,妙玉出家是迫于健康的原因,并不是自愿的。
对这种被动的出家,妙玉本人究竟是什么态度?
第六十七回中秋节,在跟黛玉、湘云推敲作诗时,妙玉无意中泄露了心底的秘密。
她说,作诗不能一味求奇求怪,那样反倒“失了咱们闺阁的面目”。
原来,在妙玉心里,闺阁女儿才是她的本来面目,她并没把自己认定为出家人。
这就是为什么她带发修行,始终不肯剪去一头青丝。
妙玉的“正邪两赋”
青春貌美的妙玉,“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她非常自然地有着对红尘的向往,甚至有青春情思和欲望。
所以,宝玉来了,她会把自己平时喝茶专用的那只绿玉斗拿给他用,这个举动有多么不寻常?
试想一下,你会把自己平日喝茶的专用水杯拿给什么人用?
再联想妙玉如何处置刘姥姥用过的那只杯子,“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我使过,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她”。
这位“红楼”女儿的心性情思,昭然于读者。
但是,在当时的社会和时代环境之下,妙玉没有任何返回世俗生活的可能,所以,在第五回,太虚幻境中的十二支曲子中,属于妙玉的一支曲牌名为“世难容”:
“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
现实处境和内心欲望之间的矛盾,让她内心充满挣扎和痛苦,这就是妙玉乖僻邪谬的来源,她用极端的孤傲对抗着外部世界的不公,也对抗着内心的欲望。
按照传统的善恶观念,是没法定义妙玉的,但是“正邪两赋”让这个人物不但成立,而且带有独特的魅力。
这就是宝玉所说的:“她原不在这些人中算,她原是世人意外之人。”这的确是因为描写真实的人性,而给读者带来了审美的意外。
可以说,在《红楼梦》诞生之前,中国的小说里基本只有扁平人物,好就好上天,坏就坏下地。
直到有了《红楼梦》,中国的小说里,才有了既不纯善也不纯恶,而是“正邪两赋”的真实的人。
这样的人物,自然是丰满而立体的。
曹雪芹能够理解每个生命的局限性,所以,他也能看到每个生命困于自己的局限之中,无奈又痛苦。
就像妙玉那样,每个人物的乖僻邪谬都来自她的生命之痛。
回到这部书的哲学源泉,在佛家语,这是慈悲;在儒家语,这是仁恕,其实,都是一回事。
传统的人性论是善恶截然对立,人们处在这种认知惰性之中,不质疑善,更不原谅恶。
但是,正因为既有对人性的洞见,又有对生命的尊重,《红楼梦》推出了“正邪两赋”的人性论。
结语
今天,我们读到《红楼梦》里关于人性的分析,曹雪芹对自己笔下的人物,不作简单粗暴的道德评判,甚至不提供标准,而是用多棱镜照见更完整的人性。
不写完美的人物,这就是所谓的“正邪两赋”。
接下来,我们又会从什么角度解读《红楼梦》呢?让我们期待明天的阅读吧!
图片源于《红楼梦》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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