挤破脑袋进体制,我成了领导的“枪手”
在人们的传统观念里,体制内的工作等同于稳定、清闲和体面。疫情以来,急剧变化的大环境,个体生活的不确定性,都让体制内的工作愈发炙手可热。
据统计,2022年,我国公务员考试的总报名人数首次突破200万,仅西藏阿里地区邮政管理局的一个基层岗位,竞争比就高达20000:1。许多年轻人怀揣着对朝九晚五的“铁饭碗”、“一杯茶一张报纸”的生活的向往,加入考公的行列,只有极少数人能突围“上岸”。
29岁的平林新月也曾是考公大军中的一员。四年前,他从南京一所211大学研究生毕业,回到位于江苏南部的家乡,考入区委办公室,成为了一名文字秘书,给一把手领导写文稿,俗称“笔杆子”或者“写材料的”。
真实的公务员生活由此展开。然而,平林新月逐渐发现,这个岗位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熬夜加班是家常便饭,光鲜和瞩目并不存在,孤独、枯燥和接受质疑,才是工作的常态。而这些,也引发了他对于公务员职业的新思考。
以下,是他的讲述。
像熬鹰一样熬人
2018年,我研究生毕业,和大多数应届生一样,为了求得一个安稳的工作,参加了江苏省省考。在我从小接受的教育中,当公务员稳定轻松,社会地位高,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钱多、事少、离家近”的高性价比工作。
当时,我对公务员内部细分的岗位还没有太多概念,只想着能考回家乡,专业对口就行,于是报考了区委办公室“文字秘书”的岗位。相比其他公职岗位,我报名的岗位报录比接近80:1,竞争不算特别激烈。经过了三个多月的精心准备,我幸运“上岸”,成为了一名真正的公务员。
去部门报到那天,师傅引着我来到工位,说:“这是之前一个写材料的‘老法师’的位置,在这儿写了十年,终于出头了。你要加油!”
初出茅庐的我并不理解这句话的深意,但那张工位着实让我震惊——富有年代感的合成木地板上,办公桌下那一块已经变色,那是双脚来回剐蹭后留下的痕迹;黑色的键盘上,字母键、数字键已经被磨到程光瓦亮,显然用了很久,兴许这十年都没换过;鼠标旁的烟灰缸尽管已经洗净,但无法褪去的烟渍和键盘里残留的烟灰,依然展现着上一任同事边抽烟边工作的情景。
办公桌下的地板,是岁月的痕迹/作者供图
和我同一间办公室的两个年轻人,一个姓程,一个姓章。程科(体制内初次见面时对所有同事的尊称)是一个90年的年轻人,一米八的大个子,身材微胖,“M”型的发际线给人一种成熟稳重的感觉。章科是92年的,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上去知识很渊博。
师傅向我介绍他俩,最后说了一句,“程科写了4年,章科写了2年了”。那时,我还不明白为什么师傅要强调写了多少年,后来才逐渐明白,年限不仅代表着资历水平,更说明了这个岗位没有多年历练是无法熬出头的。
新的职业生涯就这么开始了。和所有新人一样,我的工作也从校对、打印等“杂活”开始。大概三个月后,区里将和某个大学成立“产学研”合作平台,一把手领导将在活动上致辞,我有了第一次写作的机会——为领导起草这份活动致辞。
按理说,一般不到1000字的致辞是比较简单的:介绍自身的情况、介绍这所大学情况、强调两者合作的好处。但我把初稿交给师傅后,却很快被打了回来,理由是“味道不对”。
什么叫“味道不对”?这真是个完全让人摸不到头脑的说法。致辞第二天下午就要用到,我只能熬夜加班修改。虽然早已听说“材料都是改出来的”,但完善材料的过程比我想象中更痛苦。写作初稿时,我对文章的第一印象已经刻骨铭心,师傅的反馈意味着,我要把自己的第一印象全部清零,推翻重来。
晚上十点,十一点,十二点……我在已经确定的活动方案中寻找场景感觉,在浩如烟海的素材中寻找文字灵感,反复推敲致辞中的每句话,试图表现双方的这次合作是多么天造地设、千载难逢。
整栋楼的灯一盏盏熄灭,停车场的车一辆辆开走,巡楼的保安大叔走到我门口,推门进来看了我一眼,叹了一口气后,安静地带上门走了。或许,这种为了写稿挑灯夜战的场景,他也见过无数次了吧。
准确、准确,再准确!
对于公文写作来说,无论报告发言的主题是什么,“准确”都是最重要且最基本的要求。随着起草各类稿件的次数越来越多,我对于“准确”也有了更深的理解。
每年到了年终,全区会召开大会,总结过去一年的工作。会上,一把手领导的报告永远是重头戏。为了起草这份报告,我们前前后后得花掉一个月时间,其中包括一把手领导确定写作方向、整个团队分工起草、反复修改、最终定稿等数个环节。
最近几年的年终报告,我分到的都是“总结成绩”的部分。这部分不要求语言有多优美,但要求提到的数据绝对准确。
由于从开始起草到最后定稿的时间跨度较大,过程中,经常会出现数字变化、排名起伏、荣誉新增等情况。每改动一句话,我都要与对应部门一而再再而三地确认,哪怕是小数点后第二位的数字,都必须精确无误。
有一年梳理成绩时,我需要写明整个区全年进出口总额的数据,为了确认这个数据,我与部门的电话从三天一次,逐渐增加到一天一次,最后甚至半天一次,终于在定稿前一天,得到了这个数据的准确答复。
其实,数字的绝对准确,对于体制内的任何岗位都有要求,但对文字秘书的要求更高。
这两年,新冠肺炎疫情反复不定,所有人都时刻关注和疫情有关的数字,而疫情本身变化很快,无论是核酸检测,疫苗接种,还是隔离转运,就算只间隔一个小时,数据都会有很大变化。我经常听说,负责这些数字的同事每次都会特别小心谨慎,发布前半小时仍一遍遍地确认,避免因为数据不准而误导大众。
对于我们这个岗位来说,除了数字准确之外,用词精准也是十分重要的。中文博大精深,同一个含义有多种表达方式。我们起草的文稿,既不能曲高和寡,也不能过于随意,每一个词语和句子,不仅要贴合场景,还要让人能听懂。
记得有一次起草一份专题会议的讲话,里面涉及到对“女性”的称呼,我一开始想呼应综艺热点,写的是“乘风破浪的姐妹”,但回看时,总觉得在一个严肃的场合用这样的词略显轻浮,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改成了“广大女性同胞”这种更稳妥的、让人一听就明白的表达。
学无止境
很多人都觉得,体制内的工作是“一考定终身”,只要考上编制,就是幸福生活的起点,甚至是“躺平”的开始。
我也是进入这行后才发现,考上只代表着你站在了这份工作的“门口”,甚至离“入门”还差得很远,想要从小白变成熟练工,除了笔耕不辍以外,还要十年如一日地学习。
刚来时,师傅就告诉我,现在大众获取信息的途径很丰富,整个社会的知识水平都在飞速提升,我们作为材料起草者,也必须跟上时代的潮流,保持学习,在文稿中融入专业知识,至少不能说“外行话”。
所谓学习,按照体制内的说法,就是学习上级、学习平级、学习下级。
上级的学习,指的是学习上级的文件和讲话。我的办公桌上永远摞着满满当当的书,其中有国家领导人的讲话和著作,各领域名家专著,历史书籍,以及各类期刊杂志,我没事就翻翻,保证自己的知识结构能够紧跟时代,避免脱节。
听说,老一辈的写作大师在没有电脑和互联网的年代,都有剪报的习惯——把报纸上的重要信息剪下并收集起来,打造一本适合自己的“口袋书”,以便随时随地拿来翻阅。
平级的学习,指的是学习各种专业知识,并将它们有效整合。
有一回,我接到任务,要写作一篇农业方面的发言稿,我先花了几天大量阅读有关文件,又向区农业农村局的同事们请教了很多问题,等到自己觉得学的差不多了再动笔。
没想到,当我拿着精心写成的近5000字初稿“交作业”时,师傅的评价却是“像是部门写的,而不是一把手领导说的”。意思是内容还算专业,但太单一,而一把手领导需要的是整体性思维,因此文章必须从农业出发,把土地规划、农技人才等方方面面的内容纳入进来,形成更加丰满的层次,才算过关。
下级的学习,则是向生活本身取经。写过很多文章后,我发现如果一直伏在案头、皓首穷经,写出来的东西就会不接地气。
有一次出去下馆子,听到隔壁桌的顾客感慨自己前几日去办理营业执照,手续简化了很多,时间也缩短了。当时我只是听了一句,也没有特别留心。后来写行政审批方面的稿子时,想起这件小事,突然意识到要用“用户思维”思考,通过流程再造、节点控制、材料简化等手段,让大众在日常生活里感到方便和省心。从生活中获取的灵感,最终又反馈到了工作中。
写再多的稿子,也不能写自己
学生时代,我们常常听到“枪手”“代考”等词语,这些行走在“灰色地带”的职业似乎很难得到认同,而我的工作内容,恰恰是为他人而写。
记得刚入行时,有一次,我需要写一篇经济类讲话,因为我是经济学硕士出身,自认为在这个领域研究了很久,有一定的心得体会,写作时也加入了很多以前在学校学到的知识,写完对文章信心满满,没想到却被师傅狠狠泼了一盆冷水。
师傅给我发了一堆领导曾经在类似会议上的讲话稿,并对我说,“我们的工作是写领导的发言或者汇报,所以材料必须体现领导的思想和想法。我们自己想什么不重要,写出领导想什么才重要”。
“关起门来当领导”,是我们这份工作最大的难点。要想写出领导的想法,首先就得了解领导的观点。
每每有写作任务下达,一把手领导并不一定会专门告诉我们需要写什么,需要突出哪些重点。而且领导的信息渠道很多,他的想法会随着信息的丰富出现变化。我们只能通过旁听会议、记录笔记、整理录音,从领导的只言片语中寻找观点,作为写作的基础。
找到观点后,也不能只是简单地罗列,毕竟重复之前的观点并没有任何意义,还是要进行适当引申和进一步思考。虽然我并没有领导那样丰富的工作经历和生活经历,但既然这个岗位有要求,那我只能让自己加速老成起来了。
或许是因为天天站在领导的角度思考问题,习惯了当领导思想的“搬运工”,身边的朋友总调侃我有点“厅里厅气”。
有一次我去参加同学聚会,一改往日上班的正式穿着,自认为穿得非常随便,结束时,一个跟我关系比较好的同学对我说,虽然今天我的衣着比较休闲,但无论是说话还是动作,都像一个领导,给人一种城府深、不好亲近的感觉。
每次和体制外的朋友们聊起工作,我也常常能收获一些吐槽,“你们写出来的‘官话文章’看着都让人犯困,经常说很多‘正确的废话’,就这样你们还一直加班到那么晚”,我也只好苦笑。
在我看来,公文写作确实需要遵循一定的章法,尤其是一把手领导的发言,必须用精炼的语言把事情说完整,因此在用词上会极尽凝练,给人一种“正确的废话”的感觉。但实际上,每句话背后都有大量的支撑材料,稿子上短短一行字,背后可能查了两小时资料。
至于加班,除去写作本身耗时以外,另一个重要原因是,领导白天大多时候很忙,大家在各种社交媒体或新闻上也能看到他的身影,只有晚上他才有空审阅即将使用的文章,并提出修改意见。有时觉得文章写得不尽人意,必须大量修改,我们也只能挑灯夜战。
不知不觉中,这份“幕后”的工作已经进行到第四年。
在这四年的时间里,我结识了很多从事相同工作的同事和朋友。有人说,我们是一群“隐形守护者”。我觉得这个名字很好,我们藏在阴影中,很少有关注,更少有掌声,对于体制之外的大众,虽然能看到我们的文字,但几乎不知道我们的存在。
但我们同样很重要,特别是在信息化的时代,我们的文字已经成了沟通上下、展示内外的重要途径,也成为了守护整个体制高效运转不可或缺的一环。
我们常调侃“材料永无止境”,有写不完的文章和“愁秃头”的工作压力,很多人都十年如一日地伏在案头,像我的工位的上一任“老法师”一样,把地磨平,把键盘敲烂,但可能自己离生活却越来越远。
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几年中,我还将在这个工作岗位上继续耕耘。我并不排斥这种“坐枯禅”的工作,甚至想把它作为一种“技术”学好学精,如果我写的文字能给会场台上的领导、台下的听众,以及场外的大众带来一丝丝启发,给我的家乡建设带来一点点灵感,即使永远在幕后,那也就实现了我的意义。
部分配图来自《重版出来》
9月15日晚上8:00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 董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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