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撰文 | 灯灯
十点人物志原创
五年前，律师刘胜飞第一次处理婚恋案件，是因为妻子和前男友的天价“彩礼”纠纷。
在此之前，刘胜飞在法律行当泡了十七年，从未想过要做婚姻律师。在他的固有印象中，婚恋纠纷属于家事，是居委会大妈都可以解决的问题。直到被动进入婚恋法律领域后，刘胜飞才猛然发现，近些年，轰动全国的婚恋大案、要案层出不穷，全国法院受理的婚恋诉讼案件数量年年激增，婚姻家事诉讼早已进入日益复杂的法律领域。借由妻子被告的案件作为“契机”，刘胜飞转型成为了一名婚姻律师。这五年来，他处理的婚恋纠纷超过1000起，曾无数次直面婚姻中的不体面，现实的残酷，以及人性的曲折幽微。前些日子，刘胜飞律师和他的妻子李湘接受了十点人物志的专访。我们试图从众多失败的婚姻中总结经验：每一个即将踏入或正处于婚姻关系中的普通人，该如何保护自己，保护对方，保护这段婚姻？结婚第三年，妻子李湘突然收到了前男友老陈发来的短信，要求见面谈谈。我知道妻子的这位前男友，他是生意人，比李湘大十几岁，早年靠服装生意和炒地皮发迹。两人经媒人介绍认识时，李湘还在读研，正处于最困窘的时期——父亲生意失败，家里背着巨额债务，妹妹还在读高中，姐妹俩的学费都要靠李湘兼职打工去赚。老陈对李湘很好，这让李湘觉得有了依靠。为了报答老陈的雪中送炭，李湘决心和他认真交往，同时在工作上尽心尽力地辅佐他。直到因为一次偶然，老陈已婚的真相败露，李湘这才明白老陈最初的“单身”人设全是谎言，两人不欢而散。我们万万没想到，两人分手多年后，消失多时的老陈再一次出现，竟是为了要钱。老陈声称，交往期间他在李湘身上花费了200万元，要求李湘如数归还。李湘气愤地告诉我，这纯属敲诈。老陈当年的确送了她一辆16万的小车，买房时帮她付了18万首付，可这两样加起来不过35万。我们向老陈提出愿意返还35万元，老陈却嗤之以鼻，显然不满足于此。双方僵持不下，老陈便屡次去李湘名下的那套房子骚扰租客，强行撬锁闯进房子，还扬言不给钱就闹事，甚至给李湘发恐吓短信，说要来砸车子、泼硫酸、去她的工作单位发小册子。我们报了警，在警察的压力下，老陈不敢再胡作非为，但他并未善罢甘休，转头就上法院起诉了李湘，案由是“婚约财产纠纷”。收到传票，我和李湘都不意外，但看到“婚约财产”这四个字时，我却懵了，这是什么意思？我在法律行当泡了十七年，之前主要在研究劳资纠纷，从未想过要做婚姻律师。由于案子小，单价低，加上家长里短的刻板印象，早些年，婚姻家事在法律细分领域一直处于鄙视链的末端，圈子里很少有律师愿意做这块业务。
案子找上门来，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应对。我开始恶补这方面的专业空白，发现所谓的“婚约财产”就是我们平常说的彩礼。李湘很委屈，老陈从未说过要和她结婚，这笔钱怎么就成了彩礼？
我查阅了十几个类似的案例，发现只要是恋爱期间，男方赠与女方的大额财物（超过5000或一万元），法律都会直接推定为彩礼。除非白纸黑字地写明，这笔钱是没有任何条件的赠与，否则，不管双方出于什么原因分手，男方大概率可以要回。这样规定，本意是为了抑制现实生活中高额彩礼的不正之风，防止骗婚，但是实践起来，却常常对女性非常不公平。虽然过往案例的判决结果对我方不利，不过，老陈狮子大开口提出的200万也漏洞颇多。我和李湘四处搜集证据，证实了其中有160多万是老陈的个人花销，和李湘无关。而余下的部分，在彻底搞清楚婚约财产的法律原理后，我找到了三个突破口：首先，普通的诉讼时效是三年，分手三年内，老陈都没有要求李湘返还大额赠与，现在早已超过了诉讼时效，老陈要求返还彩礼的权利不再受法律保护；其次，自打认识老陈起，李湘就一直在帮他处理公司事务，还帮助老陈申请到了500万元的企业资金。当时老陈承诺李湘，事成后，会给她10%的报酬，所以后来老陈替她付房子首付时，李湘理所当然地认为那是自己的劳动所得；最后，双方并没有婚姻约定，这一点也是导致两人分手的主要原因，李湘在分手信中写得很明白。尤其是老陈当时已经身处一段婚姻中，他和李湘的婚约更是无从谈起。我们拿出了完整详尽的证据，老陈理亏，在法庭上节节败退。为了不让他再来打搅我们的生活，我们同意了法官提出的调解方案，按照最初的想法，给了老陈35万元了结。这起折磨了我们近一年的天价彩礼闹剧，总算是收了场。在我的印象中，她一直是个很独立、很刚强的女人，做什么事都风风火火的。彩礼案发生那年，孩子还小，妻子尚在哺乳期。为了搜集证据，她只能抱着孩子四处奔波，情绪紧张起来，奶水都不太正常。事后她和我说过，那时她心里非常害怕，害怕这场闹剧会拆散我们的婚姻，害怕职场上的流言蜚语，更害怕好不容易奋斗得来的平静生活会毁于一旦。哪怕自己的丈夫是律师，哪怕我们夫妻二人从始至终都是同仇敌忾的状态，她也依然每天在痛苦中煎熬，经常一觉醒来，枕头都哭湿了。妻子的反应让我很心疼。虽然最后我们赢了官司，但过程中的焦虑、无助和愤怒，至今仍历历在目。更让我觉得难受的是，女性在婚事案件中常常处于弱势地位。我的妻子只不过是谈了一场恋爱，分手多年后，不仅被索要巨款，名下的房子还被随意霸占，维权之路却如此漫长艰辛。光是代入女性的角度想想，我都感到恐惧。这让我想到，如果我能将婚事案件发展为自己的业务，同时帮助更多“李湘”，何乐而不为呢？2018年，我正式转型为婚姻律师。妻子也辞去了大学老师的工作来协助我，负责心理咨询和调解的部分。受理案件之余，我也会在一些短视频平台上做法律科普。我发现，大部分国人对婚姻法的了解程度，低得超乎想象。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在我的视频评论区，常常会有人提到一个词，叫做“自动离婚”。大意是说两个人只要分开多年，就会自动解除婚姻关系，我每次看到都哭笑不得。还有许多当事人问我，是不是只要对方出轨，我就能让他净身出户？这或许是大众对婚姻法最大的误解。出轨并不是法定的离婚事由，法律明确规定的离婚事由之一，是“有配偶者与他人同居”，且必须是“持续、稳定地共同居住”。因此，偶尔的出轨，几乎是没有法律责任的。既不会被判离婚，也不一定会影响离婚时的财产分割。有关子女的抚养费，也存在一个普遍的盲区。有些女性带着孩子打离婚官司，往往希望争取到高额抚养费。实际上，法院判决的抚养费，通常是当事人每月固定收入的20%~30%，一般不超过50%。我接触过一个叫小芊的单亲妈妈，她的前夫是个富二代，住1000万的豪宅，开200万的豪车，按理说财力很雄厚，应该有足够的实力支付孩子的抚养费。但是，男方受父母安排，在街道办找了份合同制的工作，月薪只有5000元。他在法庭上拿出工资证明，法官最多也只能把抚养费判到每月1500元，这就很无奈。就算不抚养孩子的一方是老板，名下有企业，月入五六万，抚养费就能判到一万五吗？也不对。除了固定收入外，法官还会考虑当地实际生活水平，以及普通人家抚养一个孩子的平均支出。拿广州来说，综合各种因素，往往法官判的抚养费最多不会超过6000块。诸此种种，婚姻法中的门道还有很多，很大一部分是我进入这一行才了解到的。在这行干得越久，我越能感受到，婚姻家事诉讼早已进入日益复杂的法律领域。因此，在前期工作中，向当事人普法，让对方了解自己的法律权益，降低先前过高的心理预期，是所有案件能顺利推进的前提。这些年，找我们咨询离婚的客户中，有90%都是女性。想离婚的原因，主要是男方出轨，其次是家暴和感情不和。夫妻双方谈不拢，无法和平离婚，只能走司法途径，于是找到我们，寻求法律帮助。虽然在情感上充分理解她们，但从实际操作层面来看，去法院离婚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我国，法官判决离婚的条件很严苛，“感情确已破裂、无和好可能”的裁判标准相当依赖法官的主观判断，因此很多法官不敢轻易判离。比如去年轰动全国的湖南衡阳宁顺花案，女方受不了男方赌博和家暴的恶习，连续五年提起离婚，当地法院却五次判决不准予离婚。直到案件在网上发酵，法院迫于汹涌的舆论，才最终判离。举个例子，法定离婚事由中，有一项是“因感情不和分居满两年”，听上去好像很容易证明，事实却并非如此。要如何证明分居？如何证明是因感情不和而分居？如何证明分居时间满两年？在同一屋檐下分房、分床睡都不算分居。只要有一方不承认是因感情不和而分居，那就要有两年前的吵架证据，两年前离家出走的机票、火车票等交通证明，还要有两年以上在外租房的合同、每月交租金和水电的转账记录等等。除了难度大，耗时久也是离婚诉讼的一大痛点。很多夫妻闹到法院去，两人都带有情绪，一人要离，另一人偏偏不肯离，非要和对方耗着，一来二去，两三年就过去了。中间还要经历一审、二审的复杂程序，两人对簿公堂，势必会互相攻击，无论是对个人，还是对孩子来说，都是巨大的伤害。
电影《婚姻故事》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我们通常会建议当事人先调解，最好不要去法院解决问题。其实很多女性遇到丈夫出轨，虽然生气，但对于是否要走到离婚那一步，内心是很挣扎的，尤其是有孩子的情况下。今年，我们帮助很多女性写了婚姻保障协议，至少写了一两百份吧。协议里一般会通过设计多个复杂的条款来规定，如果男方下次再出轨，家里的房子、车子都会在法律上直接归女方所有。通过白纸黑字的协议，对过错方形成约束，多少会有一些震慑作用。就算男方下次再犯，两人的婚姻真的难以为继，离婚时也可以根据这份协议约定的内容来分割财产，让女性在离婚时获得更大的财务保障。理想的婚姻，是钱归钱，爱归爱
我见过屡次遭遇家暴后仍选择维系婚姻的妻子，见过艰难向孩子生父追讨抚养费的未婚妈妈，也见过为了离婚不承认亲生女儿的父亲。经过当事人的同意后，我和妻子将八个真实的婚姻故事，详细地记录在了《离婚律师都知道》这本书中，希望看过的人，能在婚姻这条路上少踩一些雷，绕过一些坑。有人问我，每天面对别人家庭中的鸡飞狗跳，触碰人性中的幽暗和残酷，还会相信爱情，相信婚姻吗？坦白讲，之前团队里的年轻律师办过几个案子后，都不想结婚了，说不知道结婚的意义是什么。幸运的是，我和妻子的感情没有受到不好的冲击。相反，见识过太多失败的婚姻后，我们对现状很知足，每天都生活在对彼此的信任和欣赏当中。我和妻子深入地讨论过，为什么我们的婚姻能保持一个相对幸福的状态？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我们都和原生家庭进行了彻底的分化。我是广西人，李湘是湖南人，如今我们在广州生活，从地理位置上就和原生家庭有一个切割。同时，我们的父母都很穷，文化程度也不高。我是农村出身，李湘的父亲破产，我们俩从毕业以后就没有拿过家里一分钱，反而一直在无条件地贴补家里。双方的父母在我们的小家庭里话语权很弱，这就保证了我们俩的主导性，任何事情都是我们俩做决定，遇到冲突，也不会想去寻求父母的情感支持。但是对于现在大部分年轻人来说，这是很难的。如今年轻人在大城市买房结婚，有多少人能不依赖父母的支持，自己付首付呢？为了还房贷，就要工作，那么生了小孩后，是不是还得请双方的父母过来帮忙带孩子？往往很多案子中，夫妻双方没什么问题，婆媳矛盾很大。婚姻中最美好的品质，是夫妻双方同心同德，互相忠诚，荣辱与共。但现实生活中太多物质层面的考量，会让婚姻没有那么纯粹，这也是无法避免的部分。所以，在我看来，理想的婚姻，是钱归钱，爱归爱。当两个来自不同家庭的人走进婚姻，尤其是两个家庭已有财富积累的情况下，一定要考虑爱情以外的财务风险。哪怕彼此绝对信任对方，也要对进入婚姻可能造成的权益风险有充分认知，而且要互相为对方考虑，主动为对方消除风险。前不久，有一对情侣，结婚前主动来找我们帮忙拟定婚前协议。两人是大学同学，感情很好，男生工资高，女生家境更好。两人计划买房，把各种细节都列入了协议里，比如女方的父母愿意多出100万付首付，男生就主动承担了婚后还房贷的义务，万一之后感情出了问题，走到离婚那步，房子如何分配会更合理，也都在协议里写好了。我和他们多次沟通，觉得两人心态很好。大家事先把问题摊开来讲，感情就会很纯粹，哪怕后面走不下去了，也是好聚好散，不会因为利益分配不均撕破脸，闹得无法收场。做了上千起业务，见过了形形色色的婚姻问题后，我觉得婚姻更像是一个容器，让夫妻双方在其中经受考验，锤炼品质。如果两个人都想在婚姻中各自索取好处，那么一定会失望，甚至会绝望。因为你会发现，婚姻不仅没办法满足你的欲求，反而会让你承担更多责任。只有真正设身处地地为对方着想，充分达成共识后再进入婚姻，婚姻才可能如我们所愿，成为情感的港湾。点【在看】，守护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