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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纸扎匠10年,我是“亡者邮箱”

元枝 十点人物志 2023-03-07

采访、撰文|元枝
编辑|灯灯
十点人物志原创


“你能不能按照我奶奶的照片,给我爷爷做个纸扎人?我奶奶怕爷爷一个人在那边没人照顾,想要做个纸扎人,代替她下去陪爷爷。”这是庄朱宇第一次做纸扎人时,顾客的要求。

提起纸扎,大多数人最先想起的,或许是葬礼上的纸人和纸房子。

阴森和恐怖往往是第一印象。拥有怪异表情、奇特形态的纸扎人,是中式恐怖电影里的必要元素,因其“陪葬”或“替身”的含义,更添了几分诡谲的气质。

古人称做纸扎的手艺人为纸扎匠。传说,这个行当属于捞阴门,意思是赚死人的钱,有诸多忌讳,稍有不慎便有可能大祸临头,种种神秘的色彩,让普通人对这一行讳莫如深。

今年32岁的庄朱宇是广东人,自称半个纸扎匠。曾经,他也认为做纸扎晦气、不吉利,唯恐避之不及,直到一次次感受到订单背后的情感涌动,庄朱宇逐渐意识到,中国的纸扎文化,有其独特的浪漫意义。


死亡并不代表着消失,而他愿意做生人和亡者之间的那个“亡者邮箱”。



家里的殡葬杂货店,曾是我的童年阴影


我是广东人,今年32岁。广东人信神佛,父亲经营着一家殡葬杂货店,我从小就会帮家人折纸、写符表,把平平无奇的纸张和竹条做成一个个精美的纸灯、纸房子和纸扎人。

小时候,我很讨厌家里的殡葬杂货店。因为从事殡葬行业的缘故,几乎没有亲戚朋友与我们来往。逢年过节,别人家都是热热闹闹的,而我家却总是冷冷清清。

12岁那年,有一次,我和父亲去给客人送挽联和花圈,撞上一个结婚的车队。对方见到我们装有花圈的三轮车,二话不说,便骂骂咧咧地冲上来,将父亲做了好久的花圈全部踩毁。我们上前阻拦,对方连着我们一块儿打,仅仅是因为我们冲撞了他们的“喜气”。

老实巴交的父亲挂着一脸血,看着满地狼藉,捶胸顿足地哀嚎。那个屈辱的画面,至今仍深深地刻在我的脑子里。

图源电影《相爱相亲》

在学校,我也很难交到朋友。同学的父母不让他们的孩子跟我玩,说我身边有“小鬼”保护,谁碰我一下,就会被“鬼”跟。那些孩子对我既害怕,又好奇,总想知道关于我的传言是不是真的。他们给我取了一个难听的外号,叫“尸仔”,平时我走在校园里,常常会被人莫名其妙地戳一下。

六年级时,班里来了个转学生,他主动和我交朋友,和我一起玩,大方给我分享他的零食,甚至在别人嘲笑我的时候挺身而出。我一度以为自己遇到了真正的友谊,直到他告诉我,他靠近我,只是为了证明我身边并没有“小鬼”保护,之后他便带头取笑我,而我也失去了唯一的朋友。

种种遭遇,让我对殡葬行业的厌弃深入骨髓。

我开始排斥家里的一切,我不喜欢家里满屋顶挂着的纸人,更不喜欢身上怎么也洗不掉的焚香蜡烛味,因为总有同学故意凑到我身边,猛吸一大口气,然后夸张地捂住鼻子,说我身上有“尸臭”。我曾经将家里的东西砸烂,以此宣泄我的不满,结果只能是被我爸胖揍一顿。

上了初中,我极度厌学,因为同学还是同一批人,他们依旧以耍我为乐。父亲也认为我不是读书的料,早早地让我辍学了。辍学后,父亲想让我跟他一起打理杂货店,我不愿意,两人大吵一架,他放话不准我回家,我赌气跑去跟村里的老师傅学做蛋糕面点。

兴许是童年帮家人折纸打下了基础,我有一双巧手,擅长做细致的手工活儿。渐渐地,我的手艺越来越好,蛋糕越做越漂亮,两年后就出师了。

庄朱宇在蛋糕店做的蛋糕/图源受访者


于是,我离开从小生活的小镇,去城市做蛋糕师,一心只想离家远一点,告别这个带给我无数伤痛的晦气之源。



一个奇怪的订单,让我重新接触殡葬业


23岁的时候,我已经在外工作了七年。我没有攒钱的习惯,赚多少花多少,七年下来,存款寥寥。

那时,我已经厌倦了打工的生活,渴望拥有一家属于自己的蛋糕店,但是在城市开店成本太高,我实在负担不起,于是动了回老家的念头。

母亲陪我在镇上找店铺,看过的店铺要么房子太旧,要么房租太高,要么位置不好,左找右找都没有合适的。母亲替我出主意,说咱们家一楼的位置,正好适合装修成蛋糕店,不光地方大,离集市近,还不用交租金,斜对面就是父亲的杂货店,一家人互相能有个照应。

我很犹豫,毕竟之前因为我执意要做蛋糕师,父亲将我赶出了家门,这些年我和父亲很少交流,谁都不愿先低头。母亲叹了口气,说,“父子间哪有解不开的仇?你爸这些年一直很想你,当年是怕你年纪太小,被人带坏,才想着教你经营杂货店,至少让你有口饭吃,以后不至于饿死”。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竟是父亲先向我低了头。他一个人默默地将一楼的家具和杂物搬去了阁楼,然后让母亲转告我,可以开始施工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蛋糕店的生意越来越好,做蛋糕之余,我也喜欢做手工。一些顾客也成了我的朋友,我们偶尔会相约吃饭,每次我发朋友圈展示蛋糕和手工作品,常常收到他们的点赞和留言。童年的那些自卑、孤独和痛苦,都随着时间而渐渐烟消云散。

手头不忙的时候,我会去马路对面帮父亲看店。自从与父亲和解后,我好像没那么排斥这个养活我们全家的小店了。每年清明节前后,父亲的小店里堆满了纸扎人和纸元宝,挤得没处下脚,我也会拿一部分放回自己的蛋糕店,为父亲分担。

一次,一个小伙子来店里买蛋糕,注意到了角落里的纸扎和元宝,当晚就发微信问我,“您能帮我做个纸扎人吗?”

我将父亲杂货店里的纸扎人样式拍给他,但他回复得很坚决,“不要这样的,想要您亲手做的”。

我以为他是故意捣乱,于是态度生硬地拒绝了。没想到隔天一早,他拎着一袋苹果来店里,语气恳切地求我帮忙,我这才知道,是他的奶奶想买一个纸扎人,烧给去世的爷爷。

小伙子说,他的爷爷生前是老师,比奶奶大八岁,上山下乡时遇见被生父毒打的奶奶,十分不忍,用一块昂贵的手表作为交换条件,解救了奶奶。

婚后,爷爷教奶奶读书写字,让曾经是文盲的奶奶学会了唐诗宋词,甚至会讲简单的俄语。爷爷不善家务,奶奶便包圆了家中所有家务,让爷爷一辈子吃饱穿暖,衣食无忧。

三个月前,爷爷去世了。奶奶迷信,怎么也放心不下爷爷,天天念叨着“老头子连衣服都不会洗,到了那边可怎么办”,一心想找个纸扎人替身,到地府陪爷爷几年。

可是老太太从街头找到巷尾,觉得每一家殡葬杂货店的纸人都做得阴森恐怖,始终不能满意。小伙子看到我朋友圈发的手工品很漂亮,家里又是专门做殡葬杂货店的,希望我能帮他做一个纸扎人,让奶奶不要再为此烦忧。

庄朱宇父亲做的传统纸人/图源受访者
这对老夫妻的感情令我很感动。但我也告诉小伙子,“你想要的那种纸扎人是手工品,不是祭祀品,和那些讲究门道的传统纸扎人不一样。按照迷信的说法,烧掉后,去世的人未必能收到”。

小伙子表示理解,他说,“让活着的人安心,不是最重要的吗?”

我答应了小伙子的请求。因为意义深重,我不敢马虎。传统的纸扎人和真人差异很大,通常用竹篾和砂纸扎骨定型,但老太太希望纸扎人形似真人,我便按照真人的身材比例设计大小,用硬纸板做身躯,用报纸捏出四肢和头部的轮廓,再用软纸一层层包裹到圆润光滑。

纸衣的颜色,我也做了很大改动。传统的纸衣,颜色往往过于夸张和鲜艳,这也是让人感到阴森和不适的关键,于是我选择了贴近现实的素色,缝上触感柔软的布料,足足做了七天,才终于完工。

不久后,小伙子发消息给我,说奶奶在爷爷坟前烧纸人时,哭着念叨“可算放心了”,还说先让纸人替她照顾爷爷,过几年自己就去陪爷爷。

图源电影《相爱相亲》

小伙子说,自从爷爷去世后,奶奶担心爷爷一个人在那边没人照顾,整夜失眠,家人们都怕奶奶想不开。如今,纸人让奶奶的感情有了寄托,全家人也都因此而如释重负。



我是“亡者邮箱”


自己做的纸人能够宽慰一家人,我很有成就感,于是发了一条朋友圈分享这个故事。

结果,有人回复:“面子工程有什么意义?人活着的时候不珍惜,人走了就装模作样给别人看,这是陋习。”

我陷入了矛盾,纸扎真的是陋习吗?纸扎文化最早源于唐朝,在我国已有上千年的历史,优秀的纸扎艺术品十分精美,制作过程也相当繁杂,解放后由于倡导破除封建迷信,这门手艺才渐渐消失。在古代,便宜的纸扎不光可以取代财物珍宝陪葬,避免活人殉葬的惨剧,同时也寄托着人们对于逝者的思念,真的毫无意义吗?

图源电影《相爱相亲》

我当时没有弄明白这个问题,于是删掉了那条朋友圈,把这件事暂时抛在脑后。

后来有一天,我去父亲的店里帮忙折纸衣,突发奇想,折了条带蝴蝶结的连衣裙。父母当时也觉得有趣,当成装饰品摆在柜台里。

在我差点忘记这件事的时候,有个陌生人加上我的微信,问我能不能帮他做几双鞋子和几条裙子,最好能做一个洋娃娃。他的女儿前段时间去世了,只有七岁,女儿生前爱美,最喜欢穿漂亮裙子,可是他找过好多店铺,发现他们的纸衣都老气、呆板又难看,直到看见我家橱窗里那条有蝴蝶结的连衣裙。

我不忍拒绝一个失去孩子的父亲,于是将说给小伙子的话跟他重复了一遍。那位父亲说没关系,他请田婆(类似通灵人,能和神仙对话)做个符表,女儿就可以收到这些衣服。

我突然意识到,做纸扎这件被批评“毫无意义”的事情,对于很多人来说,并非如此。纸扎之所以能成为延续上千年的传统,也是因为凝结着一代又一代人的情感和寄托。

后来,我发朋友圈时,除了自己的蛋糕作品,也会发发我父亲店里的纸扎人。朋友圈里的客人,或多或少都知道我既会做蛋糕,也会做这些特殊物件。

每年清明节,我都会收到不少订单。作为半个纸扎匠,我听到的故事大多和遗憾有关。

我记得有个订单的主人,是一个刚毕业工作两年,却已是尿毒症晚期的年轻人。他对我说,想要订做一个纸别墅,死后让亲人烧给他。农村出身的他,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个自己的房子。我震惊于年轻人能如此勇敢地直面自己的死亡,同时感到自己的纸扎人,似乎被赋予了不一样的灵魂。

父亲店里最普遍的纸扎别墅/图源受访者


新冠疫情爆发那年,有人让我做几个药神菩萨,保佑大家渡过难关,也有人出三万块,托我做万人像,说是可以给将死的人当替死鬼,那么人就可以活下来了。

我将这些故事写在朋友圈,有条评论令我记了很久很久,“你不是一般的手艺人,你是传说中的‘亡者邮箱’,让生者的思念和希望有了安放之地”。

近两年,“殡葬一条龙”的服务愈发红火,各种新式丧葬层出不穷,而父亲的传统殡葬杂货店,生意则日渐冷清。

我劝父亲不要那么呆板,要尝试创新,跟着时代一起进步,但是他拒绝了,说我也独立了,不需要他再帮衬,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他只想守着他的老手艺,老了就带着手艺入土。

父亲的语气豁达,我听着却很不是滋味。如今,殡葬业已经形成了一条完整的产业链,很多传统的纸扎手艺人被淘汰。我很敬重这些手艺人,年轻时我不会放弃我热爱的蛋糕师事业,但是退休后,我希望能将父亲的手艺传承下去。

我常常想,我开的蛋糕店,大部分时候在庆祝“出生”,而父亲开的殡葬杂货店,更多接触的是“死亡”,明明南辕北辙,天差地别,有时却也奇妙地模糊了界线,只因背后的情感是相通的——它们都关于人类的爱,思念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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